时过近20年，记忆里仍然会不时浮现出那个文质彬彬的，穿着白衬衣靛蓝羊毛背心，身材高大眼神忧郁的男人，我们共事过两年，我称他为Kevin。曾经，他是我的贵人。
1
我面试时是个三月天，正是厦门不冷不热的好时节。新公司离我住的地方有十几公里远。虽然来之前我查过公司的官方介绍，该司是最早一批来厦门投资兴业的工厂，厂区内办公楼，车间，食堂，宿舍楼一应俱全，解决员工的工作的生活问题，但来到现场还是被震撼到了，办公楼非常豪华，巨大的落地窗，宽大柔软的沙发，淡黄色的护墙板，精致考究的水晶灯，乍看过去像是豪华酒店。
人事专员挑剔地打量我一番，例行公事地问：“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
我想了想说：“因为有技术方面的话题，我希望和我的主管面谈。”
人事大概没有遇到这样的应聘者，有些诧异更多的是不悦，咄咄逼人地申明权利：“当然要请主管面试！但得在此之前，得先过了人事这关，因为招聘要求上是男性。”
意外之意是，我要觉得你有价值才会推介，不然因为性别不符立马打发你回家了。
我搭公交又转摩的，花了整整40分钟才赶来，如果以后要和这样盛气凌人的人打交道，想想都闹心。可是就这么不战而败又不甘心，便拿出一款数码相机产品：“我曾主导技术研发数码产品，所以非常清楚所有元器件规格。这样够吗？”
人事知道我并不是盲投简历，我的介绍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对这一行有深刻了解和相当程度的认知，便连声应允：“好好，我马上请主管下来。”
2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Kevin，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白衬衣靛蓝羊毛背心衬得他身材高大挺拔，只是他的注意力似乎还飘在某处，带着一种被强迫带离又急于返回原处的不耐烦，他皱着眉翻了翻我的简历，然后公式化地问：“我要求男性，请谈谈你为什么来应聘？”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台湾腔，声音轻柔，态度极礼貌。只是他的眼神倦怠，想来这段时间他肯定面试了很多应聘者，听了数十个版本的说辞，难免会有些许疲惫。介绍什么能表现自己的优势，十拿九稳得到这个职位？——是的，看到他的这一刻，我希望能在这里工作，和他共事。
我的上一份工作是硬件工程师，工作强度大，加之我对工作力求完美，所以身体和精神压力非常大，有一段时间不得不通宵达旦地工作，所以我想换一份工作，我想经过这样的训练，我的体力和智力完全能胜任采购工作。我的短板是没有采购经验，但我的长处是懂技术，非常了解元器件品牌作用功能，现在只是要熟悉采购流程即可，这应该不难，我相信我很快适应并胜任的。
听完我的介绍，他的眼里瞬间有了亮光：“你以前公司是做数码相机吗？”
这么问，肯定有戏。我压住内心的喜悦，开始展现自已。
我按下电源键，随着一声温柔的滴声，指甲盖大小的屏幕被点亮，跳出清晰的菜单指令，我演示拍照，录像，录音，预览，删除功能，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小巧玲珑的相机，难以置信这微缩的身体里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宇宙。
从好奇到赞叹到兴致勃勃，都说同行是冤家，可是这一刻我觉得，只有智慧的同行，才会欣赏对手的强大。
他一扫之前的漫不经心，有些赞赏地问：“那么你肯定非常了解数码相机的几大主要功能及元器件？”
“主要是信号的采集处理存储传输几大功能，物料就是镜头，处理器，RAM和ROM存储，稳压降噪USB等功能部件。品牌规格参数我都清楚……”
我们聊得相当投机，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人事忍不住过来提醒：“陈总，外面还有几位等待面试，这边还要多长时间？”
他扬扬手说：“麻烦你告诉应聘者，这个职位有合适的人选了……”
人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犹疑了一会才退出去。
“我姓陈，大家习惯叫我Kevin。我想面试可以结束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希望没有冒犯你，请问最近一两年有没有生小朋友的计划？”
我愣了片刻，当时虽然有男朋友，但是我们还没有结婚，于是说：“两年内是没有打算生孩子的。”
“是这样，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员工，因为结婚生子和养育经常请假，工作方面会有影响。所以这个岗位本来要招聘男性。”他有些尴尬地解释，“但是我觉得你非常合适，所以才当场决定录取。这事要上报总经理批准，但是我会想办法说服他的。还有工资，目前只能给到平均水平，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会拿得更高。请耐心等候人事的入职通知，哦，还有，公司有班车，以后就不用搭车上下班，你这次来坐车很久吧？”
又是一大惊喜！找工作这么久以来，见到的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企业方，他们面对众多应聘者，难免表现出倨傲和怠慢。这还是第一次，招聘方能以此“求贤若渴”的态度来对待应聘者，被认可被重视的感觉让我非常感动，我肯定遇到知人善用的贵人了，而且他是我的上司，这是多么良好的开端，可以预想，我后面的工作之路会顺畅许多。有班车可省通勤之苦，这可是扎扎实实的福利，我急切地想要在这里上班。
3
不出所料，三天后我收到上班通知。办公室很大，有着老派的庄重和豪华，Kevin独居一间，和我们隔着一面磨砂条纹的玻璃窗。其他四个置位一字排开，我的左手是负责包装材料的小叶，右边是负责塑料件的阿兰，还有一位总是外出的现金采购。他们都是老员工，每个都有相当深的资历。所幸大家相处还算融洽，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不到三个月，我就学会使用这些功能模块，也适应了这里的工作方式熟悉了工作内容，半年后便能顺利处理各项事务。和Kevin工作很顺心，有好的代理商他会共享推荐，有问题他会帮忙拦截处理，有难题了会拿出来讨论解决方案。年底时，我被推选为先进工作者。
一次有批IC急用，代理商打电话说没有收到订单，无法保证锁住货，我纳闷，订单至少4个小时前就传真了啊。双方争执不下，赶紧冲到传真室去查看。当时公司对传真管理非常保守，专门设置了一间传真房，由一个满脸痘痘的女孩负责发送接收传真。果不其实，我的订单压在一大沓文件下面，她解释：“今天传真件有点多，只能先来先发。”
Kevin得知情况后，有些生气地对痘痘妹说：“以后我们采购部的文件要优先处理！要是没有第一时间发送，交不了货影响生产的责任谁来承担？”
痘痘妹冷着脸说：“业务部的传真急，丢了大合同，损失由谁承担？还有，收到传真，我没有第一时间送达，也有责任的。我就一个小小的传真员，哪能担得起那么大责任？”
大约没想到会被拒绝，Kevin愣了一下有些不悦地说：“如果你分身乏术，我们部门的传真就自己发吧。”
痘痘妹不客气地回应：“那陈董同意，当然可以自己发传真。”
Kevin气呼呼地转身走了，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痘痘妹有些不屑地说：“想优先也不是不可以，别那么气势汹汹。”
小叶听说后有些气愤：“这个传真小妹真是不像话，对其他部门都客客气气的，怎么轮到我们采购部就这态度，简直是拜高踩低。”
“采购部在公司不都是呼风唤雨的呀，咱们怎么会是这样的待遇？”
“将熊熊一窝……”小叶叹气，“陈董有两个儿子，一个负责业务，这几年做得风水生起，另一个是负责采购部的Kevin，两人的工作成绩相比较，当然是会接单能赚钱的儿子更受宠。Kevin本来喜欢动漫，无奈从台湾过来从事采购，没同学没朋友又不被重视，所以性格也不讨喜。公司这些小虾米们也见风使舵，不拿他当回事。可是，我们跟着坐冷板凳，就太倒霉了……”
相较于霸气十足的大太子，Kevin确实显得有些谨小慎微。我有些同情Kevin，觉得小叶的话无情，我们不是一个整体吗？别人踩我们，瞧不起我们，大家更应该努力，做出成绩来。
小叶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不屑道：“我以前也想着要努力工作，直到那次听到他的话。当时我找他签订单，Kevin正在电话。他说毫不避嫌地说，大陆妹笨是笨了点，但好在听话，工资也不高，怎么说来着，就是便宜好用……当时我非常气愤，心想，原来我们在他眼里这么不堪，便宜又好用！哼，即使被坐冷板凳，他还是没打算正眼看我们。”
“那你没说什么吧？”
“我很不服气，就用闽南话问，Kevin，我们做得这么辛苦，能不能加点工资啊？”小叶大笑，“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就跟见到鬼一样，惊得电话都掉了。他一直不知道我不仅听得懂闽南话，而且说得很地道。”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原以为怀才遇明主，没想到，我也不过是一个便宜又好用的工具！
小叶本名剑侠，皮肤白静，长眉剑目英气逼人，走路风风火火，工作果断麻利，颇有女侠风范，诠释了名如其人的含义。小叶虽然来自河南，但很快学了一口足以以假乱真的闽南话，至今公司里还盛传她的轶闻：2002年的一天，她遇到城管设岗严查暂住证，那时大家为了节省那笔钱都没办理，如果被查到，不但要补缴费，严重者还得被拘留。小叶当然也没办，怎么办？轮到她时，她用一口地瓜味十足的闽南话为自己的身份背书，顺利免检。后来，她嫁了位闽南郎，早早就买了三居室的大平层，她是打工者们们羡慕的人生赢家，她之所以能对Kevin呛声，不仅是性格泼辣，也家里有余粮心里有底气吧。
自此，我对叶侠敬佩有加，但是对Kevin心绪复杂，他认可我的过去，也期许我的将来，但是，这一切如果全部基于物化的“便宜好用”，仿佛在评价一杆拖把，一个洗衣机或者一把手机，那么他的感情大约是稀薄的。
4
那天，Kevin把我喊进办公室，他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找到一家代理SD卡的新厂家，单价比现在便宜至少5元。样品也主技术测试过了，各项参数符合求，你去办理下认证手续，下一批就从新厂家购买。”
SD卡作为数码相机的外括内存，每月都有5K的用量，金额巨大。当时公司有固定的供应商鑫丰贸易。小叶和我说过，那是“关系户”，不到万不得已动不得。每个采购都会遇到“关系户”供应商，他们和公司各要害部门的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公司基于种种考虑，虽然该司服务和品质一般，也会持续合作下去。
我有些犹豫，便问：“鑫丰贸易要知道了怎么办？”
他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来采购部也有些时间了，不能一直吃老本，也得自己开发新供应商，有降本业绩，不然我怎么提加工资的申请？同样品质的情况下，我们当然优先考虑单价低的供应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走流程。阿兰嘴唇翕动着，默念阿弥陀佛，一边说：“做生意讲利益，也要讲情分。”
阿兰虽然已是16岁女儿的母亲，但身材如少女般娇小苗条，这或许和阿兰是虔诚的佛教徒有关。一年四季，她的脖子上每天都挂着计数器，工作间隙开会空档、绝不浪费一分半秒，坚持不懈地念一句按一下，每天要念够8000句才肯睡觉。
阿兰老公是公务员，公婆都是退休老师，家里条件很好，上班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吧。她是采购部资格最老的员工，对公司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各路神仙的供应商背景都一清二楚。虽然是资格最老的员工，但是她从来不争名不争利，对供应商的平和礼貌，对同事友爱尊重，佛系得让所有人都对她好评有加，连Kevin都对观音娘娘一样端庄的阿兰也非常尊敬。
阿兰的意见我不能忽视，可是我有些为难：“Kevin分派我要做新供应商认证采购，我不做也不行啊……”
她垂目似语非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阿弥陀佛……”
SD卡购买了四批，品检，生产一切正常，出货后市场反馈也没有异样。Kevin那天拿着计算器边按边说，粗略估计节省了近10万，咱们部门虽然不能挣钱，但省钱也就是挣钱嘛……
看他高兴的样子，我也有些高兴，但心里总有一丝担忧，仿佛有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引爆。
5
一个月后，鑫丰老板大驾光临，我想他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是关系户，公司明里暗里多的是眼线，他肯定知道了SD卡有订单外流情况。很快，Kevin办公室爆传来他的怒吼，隔着磨砂玻璃，穿着白衬衣靛蓝羊毛背心的Kevin像一头困兽走来走去，不时挥舞着拳头：我当然是为公司利益着想，麻烦你能不能放手让我做一次决定，上大学选专业，毕业后的职业规划，工作内容甚至谈恋爱，我统统都不能自己做主，你到底要管到什么时候？你总是拿我们俩比较，我是没他能说会道，也没有他八面玲珑，可是我兴趣不在经营工厂。这次明明新供应商单价更低，为什么不能选，你想给他送钱直接送不就行了……
那天后，就再没看到Kevin，听说他回台湾了。失去了上司，叶侠和阿兰工作如常，而我倒下了，成为他们枪口下的替罪羊。公司以鑫丰单价低，我却执意不予下单为由，为我安排了一项职业技能欠缺的名头，处以降薪调职。人事催我移交工作，限期搬离办公室。我自觉无趣，主动提出离职申请。
叶侠知晓一切地说：“采购就是走钢丝，观天望地还得盯好脚下，一不小心就出事。”阿兰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阿弥陀佛……”
呵呵，曾经以为的贵人，却让我栽了一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