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姑妈订婚之日,宾客们在厅厦写聘礼红单,太婆痴癫癫走来走去,她睁大眼睛问媒人,这家人是否田丰土厚?几多劳力?多少水田?多少旱地?平地还是山区?媒人只得拉着她圆话。姑妈听了太婆的问话便拉长了脸。

那时我已通人情。我知道姑妈这回将彻底洗脚上岸了。

多少日子,我跟在姑妈后面,她戴着草帽,双手拔秧,三两下一个秧把就好了。她在秧垄边的深水里抖落秧根污泥,斑竹壳丝绕过姑妈的手,一抽一个活结。下午,她去了“七箩丘”,那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田,姑妈紧致的腰肢一遍遍弯下去,手捧秧苗埘田,脚步不偏不倚,六行秧苗插得又直又正。河对岸谷伯家的禾客纷纷惊叹,对着姑妈吹口哨,同丘的男人们沉默地照着姑妈的线条走。

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姑妈来了又去。她有使不完的劲,插秧,耘田,施肥,割稻子。蚂蟥叮着她细白的腿,她伸手一拔,恶狠狠扔出去,继续干活。我也学着姑妈的模样,下田,勾头,弓步,突然遇上泥巴里的蚂蟥、泥蛇,吓得发怵大叫。云一片一片涌过来,姑妈看着满身泥巴干瞪眼的我发笑,嘴边的梨涡舒展开来。她直起腰,举手加额,太阳光穿过云洞漏在起伏的稻田上,斑驳无际的农田等着她,一垄垄的稻稗等着她。我看见那眼眸有一丝神色黯淡下来,少女的忧愁,如同苍穹之下的云,排浪般一步步漫过来。她揩一把汗,松开脖颈下的一粒扣子,衬衫下奔突的乳房,立马像一只渴盼展翅飞翔的鸽子。

和大部分的客家妹子一样,姑妈小小年纪就训练成干农活的好把式。有什么办法呢,兄长已成家,弟弟在学堂,妹妹还小,姑妈从小就被灌输女孩子要勤俭能干的思想。她的比较对象是村里最俊俏能干的媳妇,做每件农事都有最高的标准,好像女儿天生就是干活的,就是为家庭服务的,天生就没有自己。她一直被邻舍夸奖,被父母赞赏,被家庭需要,那些浅笑的夸赞,滋养着她日渐挺拔的身体,她的身心,也被夸赞牵引绑架。

上世纪80年代,作田的好把式待字闺中,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做媒的亲友自然踏破了门槛。可是阿公他们一律好茶招待,笑眯眯不答话。

白云坝的唐陶书记,跟阿公算世交。他的老母亲跟太婆结拜为姐妹,据说老家在邻县,因白云坝修筑水库需要人力搬迁至此,还继承了他舅舅的家产。他白墙黛瓦的新房,坐落在水库边白云缭绕的山腰上,据说曾花大价钱请风水先生选址。屋后是绵延八百里的佛子岭大山,双回廊八扇厅屋排开,立于平缓的谷地;屋前有阔大的晒坪和池塘;屋子的两边是菜园,延伸左右的,是梯田。俊朗的曲线包住他家的吊脚楼,那些红色的门窗吐纳着阳光和春风,气派,宁定,气定神闲,充满尊严。

秋收时,他错开日子,把我们村的壮劳力都请去他家。姑妈自然也去。姑妈去我也吵着去,禾客们不让,我就远远地尾随队伍翻山越岭,等到了水库要坐渡船发现多了一个孩子,姑妈惊异又欢喜地拉我上船。

唐陶书记带头,在田里扎马步,臀离田水一拳头,横是横,竖是竖,弧度是弧度,一茬跟一茬,脚步对脚步,手上莺飞燕舞,脚下流畅利索。唐书记的胖太太送了茶点,礼貌招呼一声,还特地送给姑妈一顶草帽。唐陶书记的大儿子,上岸洗了脚上的泥,他敦厚规矩,却忍不住偷看跳进溪水的姑妈。姑妈的脸通红,假装搓洗衣袖,其实此刻除了脚上有泥,白衬衫依旧白净,盈盈一握,扎进裤腰。

等到稻谷归仓,木梓下树归屋,唐陶书记正式邀请阿公带上孩子们去玩。唐陶书记的胖妻子会做各种客家美食,我揣一兜零嘴,跟上他家的小女儿,到处疯玩。我们爬上山腰梯田的稻草垛,水库波光粼粼,白气氤氲,浩瀚的群山在水库之外奔涌,墨绿、青翠、黛色,一座连着一座,越走越远。

多少年后我想,自己那些浪迹天涯的勇气,就是从白云坝上的浩荡摄取的。

唐陶夫妇看上了姑妈,正和阿公商量姑妈的婚事。阿公执意说女儿还小,家里农事多,要她在娘家多待几年。嘴上这样说,可姑妈能嫁入白云坝,还是让阿公心生欢喜。他们相聊甚欢,谷烧酒一杯一杯嗦下去,小溪水弯弯绕绕溜过,在唐家的院门口轻声细语。

我至今不明白,铁板钉钉能嫁入白云坝的姑妈,为什么没按照既定的轨道走。

我只记得,一时间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都穿上了牛仔喇叭裤、紧绷T恤衫,他们由一个烫发的男孩领着,一拨拨南下广东、福建。姑妈把头发烫得油光水滑,背着硕大的背包,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留下太婆、云娇叔婆、阿公、阿婆这类人,留下大屋场一排“四扇三间”的泥房“居我所”,留下三进三出刻有“颍川世泽”的宗祠,留下大片大片的山间梯田,留下我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帮鼻涕巴拉的孩子伴着长流的山溪水。

大龄的姑妈,从人数众多的相亲队伍中,选择了那个烫发的领队做我的姑父。当时他已从一个愣头青变成小老板,在异乡筹办家具作坊,艰难创业。他们结为夫妻后,头也不回地抛开家里老人和田地,扎猛子般投入灯火粲然的城池。

村子人口逐渐减少,村小撤了,跟隔壁的白云坝合并。我们依旧在山间梯田间来回走,翻山去白云坝读书,沿路庄户人家的门楣、墙壁逐渐腐朽坍塌,一如老人的门牙。在放学的路上,我偶尔能见唐陶书记,他厚实的肩膀变得微驼,依旧热情招呼孩子们去他家,我偶尔带上弟妹去那个白墙黛瓦的院落。因为姑妈婚变的缘故,更多的时候,我作为长姐会礼貌地回绝。层层叠叠的梯田逐渐撂荒,姑妈们劳作过的地方,渐渐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河谷的溪水不再欢腾,打着无聊的漩涡,汇入白云坝水库,又匆匆奔向远方。

等到我毕业工作,就彻底告别了田地劳作。老家连片的高山梯田,除了山脚的水田,荒芜的迹象一览无余。一群摄影家抢救了这片土地。他们拍摄白云坝水库时,成片的高山梯田也进入了镜头。天空下,梯田如盘龙天画,曲线优美壮阔,宽展锃亮的望天丘,灌溉之水天上来,有大美而沉默不言。两年时间,以白云坝为中心,周边村坊都纳入公众视野,区域连片变成了4A级风景区,有了全球十大最美梯田的称号。昔日寂静的白云坝,又开始变得繁华热闹,弯弯绕绕的公路不断加宽升级,一波波游客涌向高山梯田打卡,民宿、美食、民俗、自媒体产业纷纷入驻。

又是一年国庆,大学朋友相约来家乡采风,他们扛着照相机,走过我家乡的时候,家乡的梯田正在插秧。朋友Y带着长炮筒,潮流的帽子,干练的工装裤,阡陌纵横在她酷酷的暴龙墨镜里伸展、过滤。她用旅游者的姿态看农人的田,一片田园牧歌与世无争。媒体广告纷纷发声:“攀登梯田,像踩着通往天堂的台阶,在阡陌纵横的梦境里,我们像神曲里排开的音符。”“诗里梦里画里,桃源梯田等你。”

那些辞藻和视频照片都让我窃喜、骄傲,我给姑妈转发,她在异乡的商城回了个“撇嘴”表情包。过了半小时,她和我视频,对着风中生长的秧苗,说起很多过往劳作的场景,突然隔着屏幕嘤嘤哭泣。

我转身看田,我当然没法生出如梦如幻的诗性,更长不出圣洁的神曲,那是我祖公开荒留下的生存之地,是年深日久的斜风细雨蓑衣斗笠,是我太公太婆、阿公阿婆、父亲母亲劳作之地,是我姑妈青春的悲愁欣喜,是我兄弟姐妹骨血脾性的生命之根。

“四野的风,攀上山脉时,便要到山腰的梯田人家歇歇脚,层层叠叠的‘垒碗丘’,像母亲的妊娠纹,又像父亲的肋骨。风撒欢儿钻进村庄,过梯岭,进白云,吹马溪,上桃源,一路迎风而立的稻子、稗子、木梓、蓬蒿、禾竹子,都亢奋地晃荡着。”我朋友圈的梯田九宫格,只配这样的文字。

朋友不断夸赞家乡的风景,我知道,那是游人和梯田的眉来眼去,可以一夜相逢把酒言欢,在翠碧的遥望中相看两不厌。而我和姑妈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只有农人和梯田的肌肤之亲。我们曾生死相依,我们对土地爱得粗粝,它滋养了我们的童年和青春,铸就了我们骨子里农民的脾性,也曾磨损过我们的身躯和心事。我们曾逃离它,又将彻骨地回望一方土地。

作者简介

赖韵如,本名赖冬梅。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星火》《散文诗世界》《散文诗》《江西日报》等。合作出版《瓷上记忆》文集。获得第八届井冈山文学奖·新锐作家奖、井冈山文学奖作品奖。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来源:本报消息

撰稿:赖韵如

编辑:胡梦婷

一审:徐贵保

二审:齐菲斐

三审:李松云、尹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