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斑驳的照进病房,吴一枝愣愣的看着病床上的吴东来。

那么苍老衰败的一个老人,可他那张干枯的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凶戾暴躁。

即便现在他嘴角歪斜流着哈喇子,声音含糊。可一清醒过来,他还是要用嘶哑的嗓音呜呜。

一枝知道,他是在骂人,只可惜没人听的懂。

吴东来因脑溢血住院,如今偏瘫在床,可他那只能动的,枯树枝般的手,打翻母亲手中的碗时,也还是毫不犹豫。

吴一枝的父亲吴东来,18岁走出老家的小村子,走进城市。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乡下亲戚口中的大哥,大伯,吴老大,吴家最德高望重的人。

听母亲说,最初进城那几年,她和父亲什么都做过,清洁工,扫厕所,架电线,给街道绿地铺草坪。

父亲吴东来也曾腰里拴根绳,吊在大楼外擦玻璃。

到了一枝三四岁时,日子渐渐好过了,父亲被一家粮油铺的老板看中,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看店搬货也送货。

母亲在附近小区做保姆,照顾一些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

一枝七岁时,妹妹出生了。

母亲只在医院住了两天,生完妹妹回来,就开始洗衣做饭伺候父亲。妹妹出生才几天,母亲就挨了父亲的打,父亲责怪母亲没能生个儿子,连妹妹的名字都懒得想。

老大叫一枝,老二就叫二枝,女娃子,叫啥都没用。

几年后,粮油铺的店主退休跟儿子去了南方,小店盘给了父亲。父亲的粮油店一开就是二十多年。

期间,父亲也在附近的小区买了套很新的二手房。

吴东来一家,终于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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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还记得,那次母亲难得的给自己和妹妹都买了新衣服,父亲带着全家回老家。全村都轰动了,大人孩子们都跑来看他们。

爷爷家的堂屋里,父亲坐在一群爷爷叔伯中间,眼睛冒着精光,脸膛红润,高声大笑。

一枝也记得,二叔叫来自己的大儿子,让他给父亲磕头。爷爷也点着头,指着二叔的儿子,一枝的堂弟,对父亲说,这是咱们老吴家最会读书的娃儿,东来啊,你一定要照看他。

从那时起,堂弟的学费就是父亲供着。

一直到十年前,堂弟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女朋友,人家要买房才结婚,父亲一连七八个电话把一枝和老公叫了回去,对了,那时一枝还没离婚。

父亲要给堂弟交首付,要一枝拿五万块。

一枝的女儿只有两岁,叫她去哪找这五万块?那时她每个月收入只有不到两千块,这已经是她很努力工作的结果了,谁叫她连个大学都没上,只有高中学历呢。

说起上大学,一枝就恨父亲,有时想起,恨的心口疼,夜不能寐。

早些年粮油店生意好,父亲的收入多,但是家里从没宽裕过。甚至一枝和二枝都没上大学。

父亲吴东来说了:

“上啥大学?女娃家,没几年就给出去成了外人,有那钱糟蹋,不如给她们几个堂兄弟好好读书,我吴家以后也能成个书香门第。”

父亲在家暴躁蛮横,向来说一不二,打起人来,拿到什么都敢下手,母亲半点不敢违抗父亲。

二枝额头那道疤,就是小时候因为父亲不肯掏钱让她参加学校的夏令营,她哭闹,被父亲一板凳砸的。

当时血流如注,母亲吓傻了,一枝抱着妹妹,不敢哭,只能死命帮她按住额头。

母亲带妹妹从小诊所包扎回来,被父亲罚跪,那天母亲没有晚饭吃,跪在电视柜旁边,被父亲骂了半夜。

最终,一枝和妹妹都没能上大学。

一枝高考前,姑奶病了,要来城里看病,吴东来毫不犹豫掏钱,逼着母亲通宵守护,逼着一枝每天做好三餐去送饭。

三叔家要盖房子了,吴东来被请去主持上梁,除了他没人能主持,为啥,吴东来出的钱最多啊。

爷爷去世时,父亲回到老家风光大葬,流水席就办了三天,一切结束回到城里之后,母亲连买菜的钱都没了。

她想去铺子里拿几块钱,给父亲说时,父亲却给了母亲一巴掌:

“少吃一顿又死不了,你哭穷给我看啥?!我老子身后事办的风风光光,才算是没白生养我吴东来一场!”

别人家都是去世三周年,五周年,才办祭祀。吴东来却坚持,每年都要给爷爷办周年。

每次回去都要在院子里摆十多桌,吴家亲戚,村里乡邻,一吃一整天。期间所有吃喝烟酒,都是吴东来出钱。

为啥?吴东来德高望重啊。

每次办周年,母亲都得杀鸡宰鱼忙几个通宵,婶婶们白天过来帮个忙,对母亲说,大嫂辛苦了。

吴东来大手一挥:

“她是我吴家的大媳妇,连个男娃都没得,她不干谁干?”

一枝帮着母亲,脚都跑肿。

吴家子侄看见吴东来,都感恩戴德,个个竖大拇指。

二叔的小儿子媳妇怀孕,进城找吴东来,想看看是男是女。

一枝被逼无奈,求老公托关系。

照出来是个儿子,吴东来立刻封了大红包,交代一枝必须好好照顾。

堂弟两口子在一枝家住了半个月,把城里吃遍玩遍,临走堂弟媳还满心不乐意,因为一枝没给她买那双七百多的皮靴,抠门小气!

一枝的老公不干了,他和一枝女儿出生,吴东来别说给红包,连一枝母亲要来照顾几天月子,都被制止。嫁出去的女娃,那有娘家管的道理!

月子里婆婆嫌弃,娘家不管,一只眼泪只能往肚里流,就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一生气,就喘不上气。

最终,女儿五岁时,老公硬是和一枝离了婚。一枝带着老公给的两万块钱,自己租房搬了出去,女儿给了老公。

一枝没法怨恨老公,出嫁前的工资父亲全收走了,出嫁时,父亲收了彩礼却没嫁妆,房子酒席全是婆家操办。

一枝的嫁妆,是几只红布包袱。那是母亲想出的办法,买了些红布,包了一枝的旧衣物。

妹妹二枝自从几年前跑去外地,这些年都不和家里联系,偶尔和一枝通个电话。

一枝却没法和娘家断了联系。母亲可怜,她不能丢下母亲。

这些年粮油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人人都注意饮食安全,少有人去买吴东来店里那些半真半假的杂牌产品。

仅剩的一些客人,也都是附近城中村的外来打工人员,他们不讲究,便宜能吃就好。

粮油店眼看入不敷出,要不是不用交房租,怕是早都要关门了。

每每提起当年果断买下这间小门面,吴东来都得意的不得了,在吴家亲戚面前,俨然自己有一栋楼般的豪横。

吴东来年轻时吃过苦,本就有旧疾,抽烟又抽的凶,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夜里一咳嗽起来,半夜半夜睡不得。

可他在吴家亲戚面前,却还是打肿脸充胖子,大方豪爽。

三叔的儿子考上研究生,吴东来当场就给封了一万元的红包,泪流满面的对着一枝爷爷的照片反复念叨,我们吴家,也能成书香门第,书香门第。

母亲年轻时做清洁工天天抓凉水,如今十根手指弯曲红肿,风湿病严重,吴东来却舍不得给母亲看病。

每次疼的受不了,便叫一枝回来收拾家务。

一枝坚持带着母亲去看病,母女俩刚关上门,就听见东西砸到大门上的碎裂声。母亲吓得不敢走,被一枝硬拽着下了楼。

吴东来在窗口怒骂,有本事你就带着她死到外面别再回来!

一枝硬叫母亲在自己这边住了两天,母亲却心神不宁,半夜里忽然坐起身,满眼惊慌的说:

“你爸,摔倒了。”

天一亮就闹着要回家。

一枝送母亲回去时,真的发现吴东来摔倒在铺子里的米袋子上,也不知躺了多久,店里竟一直没进个人,又或者是有人看见了,懒得多管闲事吧。

一枝把吴东来送到医院,检查出来一身病,肺气肿,心肌炎,三高。毕竟,吴东来也老了啊。

吴东来清醒过来就一直在骂骂咧咧不休,说是一枝母女存心要害自己。整的一枝和母亲都不敢进病房,只能站在走廊,随时等他吩咐。

一枝只当他是被病拿的,脾气越发暴躁,直到听见他给三叔打电话。

吴东来说,自己要是死了,那间门面就留给三叔读研究生的儿子,那可是吴家学问最高的大先生,将来是要光耀门楣的。一定要让他去留洋!老吴家以后也是书香门第了!

吴东来还说,如果他死了,现在住这套旧房子,留给二叔家,二叔家两个儿子生的可都是孙子,那都是咱老吴家的血脉。

一枝听的指尖冰冷,一口气在胸口,半天倒不过来。

她哆嗦着给妹妹打电话,刚说了一句,咱爸住院了,眼泪就像决堤,哗哗的。

二枝满是不耐的嗤了一声,很轻,一枝却听的清楚。

二枝说:“等他要死了再通知我吧。”便挂了电话。

一枝心里一惊,忽然,她就想明白了,自己心里,也是希望父亲早点死的,不是么。

三叔二叔都来了。三婶子眼睛红红挂着泪,嘴却和抹了油似的:

“我哥啊,你一定得保重身体,咱吴家,可不能没有你啊。”

吴东来心疼钱,吵吵着终于在第四天出院了,人却虚弱挪动不了几步,母亲不给他烟,他摔过来一只茶杯,砸在母亲手腕上,登时肿起老高。

一枝拦住母亲,让他抽吧。

早上,吴东来叫一枝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煮了牛奶里又打了荷包蛋。

一枝想说,医生嘱咐过要饮食清淡。可她看见母亲和自己面前,用店里生虫的绿豆煮的粥,和那一小碟酱菜,便又硬生生住了口。

吴东来却很满意,女人嘛,吃那些好的做啥,浪费!

吴东来生病后,要求一枝每天都买肉买鸡回来孝敬自己,他交代老婆,要给自己增加营养。他觉得自己多补补,身体还能恢复如前。

一枝便买了鸡鸭鱼肉,由着他吃。

二叔三叔打吴东来的电话,吴东来耳背了,时常听不见。叔叔们就把电话打到一枝这里。

一枝说父亲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人也精神了。叔叔们都说,那就好那就好,一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的样子。

一枝却分明听的出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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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说,高血压的药要天天吃,吴东来吃了一周就不肯吃了,是药三分毒,自己明明没事了,还要吃药,就是想讹自己的钱。

一枝便也由着他,不吃!

母亲尽心尽力伺候吴东来,一天两个煎鸡蛋,大鱼大肉不断。她是真心想让男人早点好起来,哪怕这个人对自己恶毒了一辈子。

可他毕竟是自己男人,是一枝姐俩的爹。

吃的红光满面的吴东来,第二次进医院时,是突发脑溢血,还是摔倒在店里,好半天才被人发现。

救过来后,口鼻歪斜,说不了话,人也瘫了。

医生说,恢复的好,也许以后还能慢慢自己挪着走路,不好的话,就只能瘫在床上了。

一枝拿走吴东来的手机,收了起来。母亲吓得哆哆嗦嗦,要给三叔二叔打电话,被一枝挡住了。

母亲站在医院走廊对一枝哭:“不给你叔他们打电话咋行呢,得让他们来啊。”

一枝把之前听见吴东来打电话,说房子留给叔叔们的事告诉母亲。

母亲呆了,半天说不出话。

一枝看她嘴角抽动,似恨似哭,表情转换了半天,最后还是恢复了一脸的愁苦窝囊:

“那也得让他们知道,你爸病了啊,咋能不说呢,你爸肯定也不许你不说啊。”

一枝闭上眼,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停了半天,她才说:

“他们来了,我爸一定会把房子全给他们,你什么也落不下,以后你咋活?靠我?靠二枝?要是靠不住呢?别说你娘家没啥人了,就是有人你也回不去。”

母亲眼神浑浊,嘴角下垂的厉害,哆嗦着,茫然看着女儿,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吴东来恢复的不好,很不好。

这也怨不得别人,他自己脾气暴躁。喂他吃药,他就挥着一只能动的胳膊打人,连着打翻好几杯水,一枝也就不勉强他吃了。

他呜呜呜的叫嚷,一枝知道他要找他吴家的亲戚,偏就装作不知道。任他发飙闹腾。

没折腾几天,吴东来病的越发重了,瘫在床上,想坐起身子都需要人扶。

他能活动的那只手,也抽的像个鸡爪子,哆嗦着却还是想要挥舞打人,只不过,他打不到了。

一枝关了粮油店,把二枝叫了回来,卖了门面。

姐俩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带着吴东来和母亲住了过去,院子里有花有草,能晒太阳空气好,医生也说有利于病人恢复。

其实,也是为了躲开叔叔们。

那天早上,一枝和母亲坐在一起吃早饭,牛奶荷包蛋还有豆沙包。

二枝端着一碗牛奶鸡蛋,想喂吴东来。

吴东来却不知为何又在发脾气,伸手就去打二枝的脸,却被二枝躲开了。

吴东来气的哆嗦,故意一把打翻了碗。

二枝愤怒的摔门而出:

“闹腾个鬼哟,不吃你就饿死好了。”

一枝拦住母亲,别管他,等中午他饿了自然会吃。

娘三坐在院子里,说着话,起初还听见屋里呜呜呜的闹腾,到了中午再进屋,吴东来躺在床上,眼看是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120救护车把人送到医院,医生看了看就叫准备后事。

一枝前夫也来帮忙,寿衣等一干东西都买好了,吴东来却迟迟不咽气。他喉头咯咯的响,双眼紧闭,气若游丝,熬了一整天也不肯咽气。

一枝看了看二枝和母亲,知道吴东来是在等吴家人。

一枝给叔叔打了电话。

半夜里,叔叔堂弟们赶到医院,趴在吴东来枕边大喊:

大哥,他大伯,你还有话没交代啊……

吴东来的眼皮,抽动了好几下,却最终也没能再睁开。

医生宣布死亡时,一枝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吸了。

叔叔们当然要闹,可是一没遗书二没遗嘱,闹也没用。

二叔不甘心,找医院闹。可是医闹,总得有家属出面,人家正主都没说话,你这一众亲戚算哪门子?

医院让一对母女签了几份材料之后,就打电话报了警。

还是三叔家的小子聪明,研究生嘛,挑唆着要一枝母亲必须带吴东来回乡下葬。

母亲吓得不知所措,看着一枝,被一枝一把将母亲揽在身后,交给前夫送回了家。

一枝姐妹俩心里明白,回乡下葬?说得好听,还不是惦记房子,怕是去了就不好回来了。母亲没主张,自己决不能妥协。

好在城市里是讲法制的,一众乡下人闹腾无果,二叔家的儿子因为在医院打砸被当场拘留之后,所有人都乖了。

一枝坚决不在家设灵堂,她不想招待这群吴家人吃喝。吴东来火化后,直接在殡仪馆租了三小时小礼堂,算是办了丧事。

三叔家的研究生看房子无望,索性都没参加,直接走人了。

三婶扒在遗照前,嚎的凄厉:

“我哥啊,你答应要供你侄儿出国的啊,你咋能这就走了呢……我哥啊”

一枝冷眼看着这群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天挺热,殡仪馆的院子里阳光刺眼,照在身上一阵燥热。

一枝觉得,胸口那团於了多年的气血又活泛了,渐渐的,有些顺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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