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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 水 魂

沿资水步行,走得累了,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样的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聚忽散。

景致无论如何也是最美的。可是我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的是能有一填饱肚子的地方。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奇迹不会在这荒寂的野外出现。应该说茅屋还是有吧。总有不喜欢群居的脱俗者栖身于不被人光顾的一隅呢。

在水声愈来愈响,浪涛愈来愈汹涌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但我又不禁为这户人家捏一把汗。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幸亏我未抱太大希望,不然,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的。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别无他求。

然而迎接我的不是人,而是一条狗,一条黑毛狼狗。这种狗自然很高大,相貌也很凶残,乍一看,我的灵魂都要出窍了。就站着,心想还是以静制动好。敢起誓,我是决不会为难它的,量力而行,我没有为难它的本事。弱肉强食,此时此地,我是弱者。那狗也站着,它像是在嗅着什么,猜度什么。大概对峙了有分把钟吧,怕是见我并无恶意,它便缓缓地开始摇着尾巴了,眸子里,也溢出了温和的光泽。还是以诚相待好,彼此都克制点,便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这样的时候,狗就又钻进船棚罩成的屋里去了,它刚进去,便钻出一人,是一妇人,约摸四十几岁年纪吧。她见了我,点了点头,并无陌生的感觉,不问我从哪里来,也不问我到哪里去。莫非是那条黑毛狼狗已经把它嗅觉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她了?然后只淡淡地一笑,便把我让进了她的“家”。

家里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妇道人家,就着一顶破烂船棚,竟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我的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是回答我,一个声音口向了:“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老。”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口么?正疑惑间,就又听到喑哑的回答声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飘飘渺渺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自己身边发出。

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又坚毅的双眸中。

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我的眼前了。

饥饿时,饭便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黑毛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我,并不时地抵舔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抱不平,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吃,而且把自己口中食省给我了么?稍有迟疑时,妇人发话了:“看来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说着朝黑毛狗满意地瞥了一眼,“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吧,呷饱了,就困一觉,这里前去,几十里都冒得人家借宿哩!”

还须作什么回答?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

资水沉沉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破船棚的“家”门中,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注目在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我,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

就如同难以忘记幼年时听过的——望夫崖的故事。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昨夜里,江风一定很猛吧,使人觉得如同睡在飘摇的船上。并且做了一场梦,也是与船与资水有关的——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我只有三岁,是怕我乱翻乱爬滚进江中么?便用一根缆绳把我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擦把脸吧!”柔柔和和的,这是那妇人的声音。

我忙翻身起床,有几分歉意地,望着她笑笑,“给您添麻烦了,让您一夜没睡。”这是真诚的歉意。大概无论怎样虚伪的人,置身于此情此景中都会变得诚实。我接过洗脸巾,那种温热是极熟悉的。儿时,随父母亲在船上漂泊,不也是母亲常将擦脸的毛巾递给我的么?

早餐就丰盛多了。显然是作了准备的。

她怎么也知道我爱吃清水煮鱼呢?而且佐料也是那般相似:油嫩紫苏,老辣姜米……一坨一坨地,她尽往我碗里堆。我父亲也是最爱吃这种鱼的。不知怎么,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把筷子搁在了饭碗上,老祖母说过:吃饭时只要先把筷子搁在碗上,再在心里头默默叨念死去的亲人的名字,他就会从冥冥中走来与你共餐。看着我的这一举动,妇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投过来的,全然是赞许的目光。

吃饭的时候,那妇人告诉我,前去三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小镇,叫江北镇。镇中人皆做油粑粑,四分钱一个,又糯又香,但千万莫要呷得太多,有句俗话,叫“食饱伤心”,什么好呷的东西,呷过头了,那胃口就变了,就再也不想呷那东西了,于是一钱不值。这似乎就引起了我的警觉,忙把堆放在饭碗中的鱼它退出一半来,并且中肯地对那妇人说:“留着些滋味吧,我么子时候想呷这鱼了就再来!”她并没有言语,但我却分明地听到了一声游丝般轻微的叹息。像是撩拨开什么愁人的东西,妇人撩了撩发丝,又接着给我讲起了镇子中的事情。她说:“镇子中惟有一户人家是打草鞋营生的。当然,说是一户,其实是一人,是一老人。他的草鞋,打得很薄,穿上脚板轻巧得很,又能耐久,因此凡是驾船跑资水的人,或上或下,路过这镇子时无一不买他的草鞋穿……”声音戛然止了。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真想听下去,想知道现在这老人怎么样了。那些驾机器船的人是不是也买他的草鞋?然而,当我抬眼再看那妇人时,她那凄迷的脸色使我感到:哦,一切都成了回忆,成了历史。

上路了,那妇人执意要送我一程。那条黑毛狗也万般解人意地,嗅着走着,一直到前面百米远的一座小石拱桥上才站定。来到石拱桥了,我对那妇人说:“你回去吧!”小溪潺潺,汇入资水,资水的浪涛声就更加喧响了。却是那妇人无声。她沉默着,似是一种凭吊。凭吊什么呢?凭吊我那毕竟会被疯长的茅草所掩盖的脚印么?但我说:“我还会沿着这孤寂的荒废的纤道来看您的。”生怕自己在欺骗自己,又重复着:“真的,我会来看您的。”她却笑了,看得出来是一种苦笑,凄迷的苦笑。

连表示谢意的话也没有说一句,我复又挪动了前行的脚步。当然,并不是我不懂得礼节,而是觉得,感谢这样的字眼在此时此地是多么地没有分量。但是,我母亲正是这个年龄离开人世的。那是在一个叫着崩洪滩的江峡中,父亲掌舵撑篙,母亲独自拉纤,就在一处漩涡水车得溜转的水湾里,木船突然张头了,一扭身子,箭似地窜向下游……母亲就在这样的情景中被缆绳勒进了江峡,连尸体也没有寻找到……

我立即站定。然而当我欲狂扑过去呼喊母亲时,那妇人却转过了身去,留给我的,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这就注定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我将无法否定一个事实:那位就着一顶破烂船棚在资水的某一江峡中安身立命的妇人,她很像是我的母亲,然而又不是。

这小镇,委实是小。

怕只有几十户人家吧,匍匐于这资水北岸的一个江湾湾里,宛如造物主随意涂抹的一弯细细娥眉。这小镇是极别致的,靠山的房屋是不用后廊柱的,只需从崖壁上瞄一处能放置横枕的坎儿就行了,甚至连后扇的板壁也不用装,陡峭的崖壁光滑平整,是天成的磨光石墙壁呢;傍江的房屋就另是一番情趣了:必须将深山选择了千年古树作吊脚柱子,而这吊脚柱子或春或秋,或冬或夏,年复一年地,都得具备牢牢竖立在水中支撑起整座房屋的一副体魄。

在资水沿岸,这类房屋当然就有着极富诗意的一个名字,叫:吊脚楼。而吊脚楼里又多是产生美丽忧愁故事的萌床。

可是呢,小镇快走完了,就是没见有卖油粑粑的。注目两面街坊,昔日的铺面开着,里面却尽是做木器家具、做竹器产品的男女。偶尔还会溅出几声粗野的怒骂:“你这猪婆,明天就要交货了,就会有票子到手了,也不晓得加把劲!”被怒骂者也并不示弱,把眼球一鼓,鼓得似是就要弹射出来,用同样的怒骂声回敬:“你才比猪还蠢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怕我还不晓得赚钱?!”是呵,这些产品很赚钱那是一定的,要不,小镇人又为何宁愿把几百年来的传统小食的买卖也丢掉,而拿起了锯木破竹的斧头、锯子或刀具?不禁就记起了一句“鸟到山林鱼在水”的俚语来,那么人呢,莫非人就非得要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不成么?又一想,心也坦然:重视价值观,社会行进的轮子定会转动得快些吧。可是那又香又糯的油粑粑,作为一种风味小食,一种地域文化,莫非就理所当然地应该随汤汤资水流去?

兴许,这儿并不是那妇人所说的江北小镇。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位厚重而又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嘭——!嘭嘭——!”这当然是编织草鞋的人用木锤在打锤稻草的声音。我外公健在时,也是一位编织草鞋的,他每每在编织草鞋前把稻草打锤几十遍,打锤得柔软之极,这样,编织出的草鞋才舒适、耐穿。这位打锤稻草的人无疑不会是我外公,我外公早已离开了艰辛的人世。

会是谁呢?

是那妇人提及的编织草鞋的老人么?

就加快了脚步,匆匆地循声找去。在这小镇尽头的一座吊脚楼里,我看到了那位躬身的锤草人。确实是一老人。他并没有回头,完全是凭着耳朵就听出有人在向他走近。“是来穿草鞋的么?”他那浑浊的问话一响起,握着锤的手就止住在半空了。却还是没有回头。

但是,我毕竟已听出他话音里的悲怆了:

纤道已经荒芜,纤夫已经改行,谁还会来买他的草鞋呢?

当然就不忍心如实地回答他:“不,我不是来穿草鞋的,我的脚上正穿着崭新皮鞋。”也不愿意欺骗一位老人,说:“是哩,我正是来穿草鞋的。”

该怎样回答他?

老人的手仍然高高地扬在半空,像一个永恒的问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心就一颤,是慑于老人的威严?是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敬?或许,是对历史的一种承认吧。我终于大声地回答说:“来啦,我来穿草鞋啦!”老人握着锤的手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我扑过来,而且是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搂着,紧紧地……像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魂魄。

那老人的双眼竟是瞎的。

他说:“孩子,穿上这双草鞋吧,这是我今天刚刚编织好的一双。这许多年来,也只有你,是第一个来穿我的草鞋……”老人愈说愈动情。他还告诉我:草鞋已没人穿了,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却仍然在编织,不停地编织,仿佛编织一个漫长的梦幻……然后,又是他亲手把自己编织的草鞋一双一双地扔人资水……“这草鞋是属于资水的!”他最后说。

世界在突然中变得静穆极了,惟有资水的涛声一阵高似一阵地盖了过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出版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文库廖静仁卷》长篇小说《白驹》诗集《观自在》等十余部。曾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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