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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纪录片《秃然发生》

不动声色地火了。

它是全国首档关注男性脱发的纪录片,

至今已有超过2700万观众收看。

主角何润锋,是一个资深出镜记者,

同时也是一名脱发新人。

片子以他的自救为主线,

展示他如何请教专家、了解行业内幕,

又如何卧底植发培训机构,

并与各色脱发者交流困惑和心得。

何润锋走访了全国各地的发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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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1年的卫健委报告中显示,

我国目前有2.5亿人被脱发困扰,
其中男性约1.6亿。

片中形形色色的男性发友,
便是这群人的缩影。

他们第一次“向大众展示自己最软弱的地方”,

有人在妻儿面前从未脱下过假发,

有人责怪父母,遗传“脱发基因”,

有人为了追讨1000个毛囊,
跟植发医院打起了官司……

我国目前有2.5亿人脱发,假发成为解决困扰的方式之一

这是一部充满黑色幽默的纪录片,

全片一反常态,萦绕着女声的旁白,

颇有种男性被凝视的调侃意味,

我们采访了亲历者何润锋,
“男性脱发背后的性别意识,
很值得被讨论。”

自述 | 何润锋

编辑 陈星 责编 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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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润锋曾作为出镜记者奔走在新闻现场,从不顾及头发

这个纪录片的诞生,要从我的故事说起。

我过去是一个出镜记者,以前跑过战地,奔走在各大新闻发生地的现场。我是从来不管我的头发的,也没时间想要吹一个怎样的发型。

在2017年,我去日本拍一个关于福岛核电站核泄漏的调查,摄影师跟在我后头,有一个机位一直对着我后脑勺。我发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发量稀疏。

从那之后,身边的人、同事、同行的摄影师,也隔三差五地来提醒我:“小心一点,你要脱发了。”我越发地重视起来,也察觉到我的发量真的越来越少。

转行做节目主持人后,采访现场变得很有仪式感,图为采访诺兰和比尔盖茨

后来我转行做节目主持人,采访现场变成了很有仪式感的演播室,我的形象也是西装革履的,身边还有了一个妆发师,于是又多了一个提醒我的人,“留意一下你的头发”。

我一直以来有一个认知,报道的公信力和仪表的体面是有某种关联的。你见过国内哪个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和记者,是光着头的呢?即使脱发,也会戴假发。头发,似乎成为一个衡量仪表是否体面的重要因素。

过去的几年,我尝试过一些应对措施,试过用防脱洗发水,也去看过医生。出差、旅行,行李箱里永远带着发粉、梳子和发胶……

2021年年初,我跟导演组偶然提起想要植发。当时,我们讨论了很多关于脱发的感受,我描述的每一个细节,她们居然都那么惊讶。我们都觉得这个事儿,好像还真的有一个认知上的 g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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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拍板,不然就拍一个植发的纪录片。

从去年10月份开始,一直陆陆续续地拍了三个多月,去了北京、河北廊坊、成都、上海、郑州、武汉等。我在里面,既是脱发的当事人,同时也是纪录片的创作者,去寻访全国各地备受脱发困扰的男发友们,和它背后的产业。

有一位在河南的袁先生,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他从19岁开始,就不敢在公众场合脱下自己的帽子。在采访时,他一直都背对着镜头。

有一次下大雨,他的帽子丢了,就穿着雨披去公司。因为帽子丢了,他跟领导请假回家。领导问他为什么要披着雨披,他不敢说因为自己没有头发,问他为什么要请假,他也不敢说,是因为要回去找帽子。

朋友到他家做客,朋友出门了,他一个人在家,门还虚掩着,他终于可以摘下帽子了。没想到门忽然开了,他吓得把被子裹在身上。回头才发现,只是一阵风把门吹开了,他就躲在被子里一直哭。这个细节狠狠地刺痛了我。

最后促使他改变的是,家里一位长辈的去世。在葬礼上,他发现自己戴着的帽子成为一个阻碍,只能把帽子反着戴才能披麻戴孝。他下定决心找朋友东拼西凑借钱做了植发,头发长出来不少,可面对我时他还是戴着帽子。

采访前,他再三跟我们确认,是否会保护他的隐私。他用一句话承认了他所有隐忍的痛苦:“我向大众展示了我最软弱的地方。”

发友大多只愿意模糊出镜

发友们其实都藏得很深,他们只愿意和同病相怜的人倾诉。纪录片的同事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潜伏在各个论坛、贴吧里,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去留言和联系发友。我去跟发友见面前,没有做任何了解,防止会有预设。

有一位武汉的大学生,他给女孩告白。因为脱发,女孩血淋淋地拒绝了他:“你自己心里有数。”可他给自己填了个词 ,“你自己心里有点x数”,他打心底里先把脱发的自己否定了。

有一个发友,一度跟自己的父母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他说脱发都是因为基因不好,甚至对自己的基因很羞耻。有的人甚至想要去自杀。这是让我很震惊的。

发友罗林川,在妻子面前,24小时都是完美形象

罗林川老师,脱发22年了。他在妻子面前,24小时都是完美形象,无论睡觉、洗澡,从没有摘下过假发。他跟别人交流的时候,极少用“假发”这个词,而用“发片”代替。

羞耻感、自卑、焦虑、心虚都是发友中比较普遍的情绪。但当中,也有看起来是已经“走出来”的发友。

李闪光,他是一个B站up主,他非常开诚布公地分享自己脱发的故事,甚至呈现自己不戴假发和戴假发的一个前后的对照。看到他戴上假发后的样子,网友留下的评论都是赞不绝口。

他处于一种临界的状态,看起来很活泼、很坦然。

但我跟他聊天后,我会存疑,我觉得这种坦然后面,还是有隐患的。如果他需要靠跟自己的粉丝互动,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取一种认同和信心的话,一旦这些东西改变或者消失了怎么办?

发友朱志彬,可能是全中国第一个数毛囊的人

还有一位叫朱志彬的发友,他可能是全中国第一个数毛囊的人。

原本医院承诺要给他种3500根毛囊,他做完手术之后,认为手术不太成功。他自创了一种“井字数毛囊法”,发现医院只种了2000多根毛囊,于是把医院告上法庭。

他就像《秋菊打官司》、《我不是潘金莲》那样,在这几年间,拿着一大沓的申诉材料,来来回回奔走于法院、监管局、第三方检测机构之间。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毛囊变成了他的执念。或许我们会想象他的故事很极端,但接触下来,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在这里面受到了极强的一种挤压,才对毛囊那么执着。

当我跟他们聊天的时候,我感到我们都是命运共同体。所有的挣扎以及纠结,背后都是一种成因复杂的“不自信”。

一位发友正在接受植发手术前的咨询

2021年最新的数据说,每6个中国人就有1个是脱发,总共有2.5亿中国人有这样的困扰。这么大的人群,催生了一整个围绕“脱发”的行业,所以在探访完发友后,我也走访了这个产业。

比如假发村,我总在想象,假发村到底是怎么样?我就到了河南许昌的假发村,进了村就一路走一路问。

见到有一个正在加工假发的作坊,几个大妈、老奶奶,用一些传统的工具在那梳理假发。我们平常看到店里面,卖几万块钱一顶的假发,原来是从这里出来的。

当我看到满屋子都是假发的时候,也看到了背后一种庞大的社会情绪。

除了假发,“植发”被很多人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找到了好头发网的创始人徐峰老师,他算是脱发圈的“老炮”,也是我入门植发行业的领路人。

他给我看了不少用药治好脱发的患者图片,给我讲了不少植发行业的内幕:“如今的植发盛行,是社会、机构贩卖焦虑的结果,许多其实不需要植发的人都跑去植发,脱离了医疗的本质。”

采访的一位行业人员坦言:植发后可能会变“小龙人”

他给了我三条警告:

第一,毛囊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取出来的时候肯定会弄坏一些。一小时要取1500-2000个毛囊,其实成功率不高。

第二,毛囊取出来,种到前面也有风险。

第三,植发后,可能会变成小龙人。

植发其实属于医美领域,目前市场里边,主要分为公立医院和民营机构这两类,他们的运营驱动力和沟通过程都不大一样。

像我们采访的北医三院是其中比较出名的公立医院,整个过程跟求医问诊一样。

我接触到的谢祥医生一年前也做了植发手术,很严谨。他告诉我,即使成功种植,也需长期用药维持 ,不然,头发该掉还得掉。

公立医院不会很急切地说服你去做手术,也不会给你承诺,一定保证成功率。但第一次会诊就能见到主诊医生,他会一直跟着你的诊疗过程,直到给你动刀子那天,也是同一个医生。

民营机构里边,它是一种商业逻辑在运作。它会跟你签合同,跟你一些承诺,保证95%以上的毛囊成活率,甚至有打折。

一般去做咨询的时候,首先见到的是接待的护士和咨询师,他们会给你用各种仪器去分析你的毛囊的萎缩程度,要植多少根头发,再一并算价钱。主诊医生,一般是要到手术的时候才能见到,咨询师很可能不会出现在最后的手术台上。

民营医院的咨询师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植完发,再做个眉毛,年轻五岁没有问题。”在民营机构里,自己更像是一个消费者,前后的检查、养护,流程更多。

哪个好哪个不好,其实大家的标准也不大一样。我在片子里货比三家,但得出的结论也不适合拿来就用,其实还是因人而异,需要大家亲自去比对。毕竟,植发是一个非常慎重的选择。

我们都知道一台植发手术,它实际上是由4~6个人的小团队去完成的,你的手术成功与否,不仅仅取决于给你主刀的医生,还要看整个团队是否专业。

我真的想知道,如果我做植发手术的话,我会面临怎样的一个风险?

是否像很多新闻报道中的那样,做植发手术的工作人员并不那么专业?这是否是普遍现象?以及这些不专业的人,他们会流向哪里?

准备卧底植发培训班

我们就找了一家植发培训班去卧底,去一探究竟。

这是一个学费为3800元,为期3天的植发速成班,电话里的人介绍,前两天学理论,第三天实操,零基础包教包会。

在我脑子里面,预设培训班很有可能像传销组织一样,会收缴全部手机,关起来集中培训,环境特别恶劣。虽然并不是这样,但还是完全超乎我的意料。

组织者见到我们,连身份证都没看,全程没有问我们之前有没有学过医,有没有从医资格证,在微信上转了学费,就能学。培训班所在的地方还挺富丽堂皇,甚至提供咖啡、水果。在上课的过程中,还可以随时用手机拍。

我们本来是准备用隐匿型摄像机拍摄的,后来发现 人人皆拍的时代下,课堂上每个人都会拍照录像,所以就用手机拍摄了全过程。

第一天的理论培训,讲师在一个早上就进行了植发的知识轰炸,非常密集的知识点都要学员记下来,我的笔记本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下午就开始给我们推销,告诉我们,参加这次培训班的学员,可以以非常优惠的价格在他们机构进行医美,如果能拉来2、3个人,还会有回扣。我才明白,这其实是培训班的真正目的,不仅是要开拓客源,并且要开拓下沉市场

用萝卜片练手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上手了。讲师给每人发了两片萝卜练手,用来模拟植发。顺带给我们普及了提取毛囊的仪器,完了还给我们推销这些仪器。

我们还有一个在手术室里,观摩植发手术的机会,在一个不保证彻底无菌的环境下,躺着一个打了麻药的志愿者。当医生老师在取毛囊的时候,忽然一个女学生伸手想去看一眼机器,把医生老师都吓了一跳。还有一个学员,几次地在那里抠鼻子。

整个医疗环境,到处都是不规范。看到每取一个毛囊,头皮的部分就在渗血,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靠谱吗?

最后,甚至要我们在志愿者头上动刀!每个人需要亲自动手取2个毛囊,一共有19个学员,一共要取38个毛囊。

学员一个一个地上去取毛囊,

直到最后,医生点了何润锋的名字,他只能硬上

当时学员都一哄而上,但是我很纠结、抗拒这件事,直接给人提取毛囊,给人种头发,我没有这个资格去帮人做。直到最后,医生点了我的名字,我只能硬上。我取了钻头,努力了接近3分钟,哆哆嗦嗦地,终于取了1个毛囊。

这是我跟植发行业最近的一天,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魔幻。

这个纪录片有一个独特的设计。

片子里面有两个视角,一个是我的视角,另一个是导演组的女性视角。《秃然发生》的女声旁白,主语一直是第二人称“你”,用一个女性的口吻,在审视着男性发友们——“我同情你们,可怜你们,猥琐的代名词...”

女性长期作为一个被凝视的对象,外貌、身材的焦虑经常发生在女性身上。但同样的,当出现外貌焦虑的时候,男性也成为被凝视的对象。

有很多影视文学作品里,很多人会把“猥琐男”塑造成脱发的形象。这样的一种社会认知,慢慢在大家心里固化,成为一种审美标准。

发友张建宏

张建宏,是一个山西农村小伙。他在28岁那年全网征婚,经历了三十多次相亲仍然无果。他发的那条征婚视频,被许多人嘲笑发量。他可能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认知,说我的头发可能影响了找对象。

后来得到一个植发机构的免费赞助,植发成功,也顺利处了对象。可是好景不长,女朋友跟自己处得不好,悄悄走了。之后他还在不断地相亲,但是这回别人嫌弃的不是头发,而是因为啤酒肚、身高等别的问题。

张建宏,可能是洪流当中最无力的一个,他一直都被审美标准、社会论述推着走。

我们采访认识的朱玮,他是一个程序员,他选的方式就是光头,他觉得那样就是帅的、酷的。他跟我说:“为什么你都这么成功了,还要去在意自己的头发?”

上海光头协会,每个成员都很坦然

我在上海见到一群光头协会的老外,他们丝毫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们对我说:“你是个记者,你就应该勇于打破这种偏见。”这话其实谁都能说,我也希望我能够自己打破这个规则,但你身在规则其中太难了。

我们的故事都不一样,但又都一样。这当中不仅仅是一个自我认知的问题,还是一种在社会观念裹挟下的自我认知。

那天片子上线,有网友的观点说,“有趣的灵魂是最重要的”。

但实际对许多人来说,外表的体面,它是某一种精神力量的枢纽,这个问题解决了以后,他能够很大程度上去解决自己的自信心不足的问题,生活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脱发的患者很多,但大家又仿佛是社会的少数派,被边缘化。归根结底,还是你能不能接受一个脱发的自己。

你要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在意,其实很难做到。就像我,哪怕愿意去拍这个节目,但拍摄的时候还是会担心头发在镜头中过于稀疏。也许,当我把自己的在意表达出来后,才能变得坦然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