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郭慧敏
编辑/计巍
涂小鹿和安月奶奶
32岁的涂小鹿是上海一个老小区的志愿者,安月奶奶是小区里的一位89岁的独居老人。
在一次上门测核酸的过程中,安月奶奶情绪激动,推搡门口的“大白”,让他们滚,还抱怨着女儿两周没来看她。涂小鹿进门安慰她,老人说因为牙齿不好,那些天只能吃冰箱里的花生酱,说着说着就落了泪,提到自己好想吃软软的蛋糕。涂小鹿许诺她一定给她送蛋糕,告诉她女儿并不是不来,而是因为疫情封控进不来,并哄好她做了核酸。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位普通的上海小老太太。
那之后她不定期去看安月奶奶,送去自己烤的面包,得知奶奶是美术老师后又送去梵高的画。奶奶也跟她分享自己的日常,给她看日记本。涂小鹿记得清明节那天,奶奶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捧花少女——她站在被青草围绕的墓碑旁,旁边写着:“死非永诀,遗忘才是……清明节上海因疫情封闭,路上少有人、车流动。再怎么,脑中始终不忘已故的亲友,献束花,勿忘。”
涂小鹿觉得自己慢慢走进了1005那扇门内的世界——老人对社会和人都充满了怜悯,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在意“自尊、自律、自爱”。
后来她回想,安月奶奶那天之所以发脾气,可能不仅因为频繁被打扰,还因为吃得不好犯上了痔疮,害怕弄脏裤子和床单,所以才会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一下子崩溃。
母亲节那天,涂小鹿团购了蓝紫色的风铃花送给奶奶,花语是牵挂。奶奶高兴得不得了,抱着花亲了又亲,还写信感谢她,结尾写道,“拥抱你,我的姑娘”。
在安月奶奶写给她的上一封信中,也是以这句话结尾,只不过那时还没有称呼她为“小涂”,而是“涂小姐”,“拥抱你”那时还是“拥抱您”。
以下内容根据涂小鹿自述整理:
一次崩溃
2013年开始,我就住在上海了,一个老小区,光我们这栋楼就25层,每层两梯八户,一共两百户,整个小区得有两千多人,老年人的比例,我估算应该在60%以上。
一个多月前我去当了志愿者,那时候整栋楼都是封控的,我需要帮不会用手机的老年人团菜,或者在核酸采样人员(以下称“大白”)上门做核酸之前,帮助住户登记好信息以及准备好二维码。
差不多疫情开始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和“大白”一起上门给住户做核酸,安月奶奶一开门我就认出来了,上次做核酸的时候她还蛮客气的,招呼大家进去坐,说自己89岁,没有牙齿,边说还边把假牙摘下来给我看。
那天下午她还是穿着件打底衫,外面罩着蓝色的毛线背心,但看起来情绪不好,突然间推搡起“大白”,让“大白”滚。
可能是因为当天已经做过一次核酸了,再加上一天中常有人上门提醒做抗原检测,不断嘱咐同样的事情,奶奶真的是被打扰到了。骂完“大白”,她还抱怨女儿两周没来看她,家政阿姨也不来,我就进门跟她解释,是因为她们都在封控中,都很担心您,但进不来。
奶奶把有听觉的那只耳朵凑近,听到我说的话以后平静了许多,之后打开冰箱拿出一盒花生酱,说自己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只能吃花生酱,说着说着就哭了,她一哭我也跟着哭,觉得她可怜,想到如果是自己的长辈正在受这样的罪,就好心疼。
我马上问她想吃点啥,她说因为没有牙齿,家里的蔬菜都吃不了,想吃软软的蛋糕,我就许诺明天一定给她送蛋糕来,如果外卖上买不到,就自己做给她。
就这样,前后没几分钟,奶奶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出来配合“大白”做了核酸,还向挨骂的“大白”道歉,鞠躬,说:对不起,不是诚心要骂人,希望你们不要生气。
其实这是个很善良的奶奶,只不过当时开门开得烦了吧,而且谁也没想到一封控就那么久。
涂小鹿的画和安月奶奶送她的画册
20元现金与梵高的《向日葵》
回家之后,我疯狂地刷外卖平台,终于抢到了蛋糕,第二天给奶奶送了过去。当时她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一直说:哎呀哎呀,太感谢了,还掏出一张20元现金,硬要塞给我,我一下子鼻子酸酸的。像我们这种九零后,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现金了,看着一个老人从兜里摸出20元钞票,诶呦,我当时有点绷不住了,想哭。
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亲近了些,有事没事的,我都会下去10楼看看,给她带自己烤的软软的面包或者蛋糕,跟她聊天,说说最近小区的情况,明天做核酸的时间,或者又要做抗原测试啦,不要忘记……
她也会跟我聊她的近况,给我看她的日记或者画,上次她给我看了她画的《断背山》,她说自己就是喜欢这种美男美女,大部分搞艺术的人都喜欢这些,虽然可能不被社会上大多数人认可,但她还是喜欢。
她家是个小两居,估计有60平,虽然不大,但是到处都收拾得很干净,家里摆着她从全世界各地买回来的奇怪物件,比如从威尼斯带回来的面具,或是万圣节的饰品。安月奶奶笑称别人都不喜欢这些看起来有些丑的东西,但是自己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对这些古怪的东西感兴趣。
安月奶奶从威尼斯带回来的面具
最早去奶奶家的时候,我就看见餐桌上放着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正好我自己画过一幅梵高的《星月夜》,闲着没事的时候瞎画的,想着她可能喜欢就送下去了,她见了特别高兴,惊讶于原来我也喜欢画画,同时也马上指出了我的不足,比如近景、远景区分不明显。
奶奶有专门的橱柜存放书籍、画册,还有张书桌,堆着几十本日记,都是她的画以及当时的所思所想。她还喜欢喝咖啡,为此我在楼里众筹了一袋咖啡给她送去。
深入接触之前,我以为安月奶奶就是普通的上海小老太太,喜欢吃吃面包喝喝咖啡,后来我才发现奶奶的精神世界是很丰富的。
“丰富”不仅在于对艺术和画画的钻研,还在于她对世界的感知。奶奶喜欢看时政新闻,关心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比如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战争,比如东航飞机失事,空难发生时,奶奶在日记本上画了一幅画——一架飞机笔直地冲向地面,机尾一团云,撇着嘴,流着泪,她就是这么一个对社会和人充满怜悯之心的人。
安月奶奶写给涂小鹿的信
从“拥抱您”到“拥抱你”
后来,一个工作日的早上,我正在准备材料开会,奶奶敲门,给我送来一本梵高的原版画册,说是侄女从美国寄回来的,但自己看不懂英文,想要送给我,让我收下不要有负担。
我本来想请她进来坐一会儿,吃个早饭,等我会议结束一起聊聊天,但她不肯,放下画册就走了。
奶奶一向这样,很怕麻烦别人,很有分寸感,不是那种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放的人。每次见面,虽然她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只要我有事,她就会马上离开。如果工作日的时候我去找她,她都会说你要是开会的话,就赶紧上去。
我们相处蛮融洽的,现在是朋友了,但不是一般的那种——今天你送我鸡蛋,明天我还你土豆的——朋友,我们之间相处没什么负担。
那天她回去的时候告诉我,画册里有封写给我的信,让我记得看,我站在客厅来不及坐下就马上翻开。
亲爱的涂小姐:
上帝让我们有缘相识相见,无私的帮助我这个年迈的老太,不胜感激!
因为所受的教育(苏联的更多),加上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养成自律、自尊、自爱。
独居是要付出代价的。
耳聋、牙少、眼一只坏。
送来的蔬菜受了一部分,有些因为牙齿咬不了还您。
拥抱您,我的姑娘
1005安月 四月廿日
我很感动,站在那儿,手握着信狂哭,哭了有10分钟,尤其是结尾她写“拥抱您,我的姑娘”,我就绷不住了,一下子很难受,可能就是“女孩子”之间相通的那种感觉,我当时就很想下去抱抱她。
那封信之后,每次再去给她送东西,回家之前我都要抱抱她,她很高兴的。我觉得我应该要抱一下,她也需要我抱一下。
涂小鹿送给安月奶奶的风铃花
母亲节那天,我团购了风铃花送去给奶奶,花语是牵挂,她高兴得像个第一次收到花的少女,嘴上不停说:诶呀诶呀,太美了太美了,然后抱着花吻了又吻,还拍照发给自己的好友们。
奶奶家里原本有一盆花,好像是去年圣诞节买的,已经谢了,那天她抱着风铃花说,那盆凋谢的花就像她,这些刚盛开的就像我。她总说我是少女,但那一刻我觉得她才是,当我对她说“你才是真少女”的时候,她高兴得不得了。
那束花比以往的任何东西都让她开心,她就是这样,精神方面的需求比物质方面多得多,你给她鲜花,给她写东西或是给她画,比送她吃的更让她高兴。
昨天早上,听说奶奶家需要鸡蛋,我把前几天团的拿了一些给她,因为着急回家开会,急匆匆放进冰箱就走了。中午,安月奶奶来敲门,我请她进屋她不肯,说是刚吃完饭还要回家洗碗,然后塞过来一封信,我打开一看,鼻子又一阵酸。
小涂:
昨天母亲节,你送了两次鲜花来,我十分高兴!
今天又送鸡蛋来,不适宜,因为它是吃的食物。
因为你们急于开会,不耽搁。
蛋钱一定收下,这样,以后可以交往。
拥抱你,我的姑娘
1005安2022.5.9
这封信中,“涂小姐”变成了“小涂”,“拥抱您”变成了“拥抱你”,我的姑娘。
安月奶奶在日记本上画的“迎着花的少女”,在画的右侧她写:“今年的春天不平凡,新冠肺疫(炎),上海……正在封闭”
老人们的尊严
其实我们楼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老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会用智能手机,可能连微信都不明白,更别提什么抢菜、搞团购,怎么可能弄得清楚。所以疫情对我们年轻人来说虽然有影响,但无非就是工作上的一些损失,但对这些老人而言,打击挺大的。
七楼的一个爷爷也让我印象深刻。我跟“大白”去给他做核酸的时候,问他家里有几个人,他说一个。问完,“大白”就去敲别家的门了,我来帮他准备二维码,这时他悄悄跟我说,其实家里有两个人,我说在哪儿,让他也出来做核酸吧,爷爷指了指里屋,说儿子在里面睡着,有精神病。
直到那时候,我才开始真正注意、打量爷爷——他拄着拐杖。我问他,是腿不好吗?爷爷说五年前被电动车撞了,车主不赔钱,跑了,之后他就一直拄着拐杖生活,还说儿子能躺着睡觉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后来我没让爷爷叫他儿子起来,跟他说没关系,就你一个人做也行。
就我自己而言,尊严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当重要的,但疫情摧毁了很多人的尊严,让很多人一下子从体面跌到了不体面,实在是太魔幻了。
我现在回想一下,给奶奶做核酸那天,她之所以突然发脾气,也可能是因为那几天吃得不好,导致痔疮犯了,会弄脏裤子和床单,所以她才会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一下子崩溃。
奶奶曾经在日记本上写下三十个词,都是对自己的要求,“爱人、忍耐、宽容、慷慨、感恩、奉献、省躬……”她的内心世界,可能我只理解了千万分之一,我也只是在一个特殊时期,给了她一点点陪伴,但她内心真正寻找的东西,包括艺术追求,我可能没办法触及。
现在,我跟奶奶的女儿一直保持联系,有时候她女儿会送东西过来,包括药物,我就去小区门口接。等疫情过去之后,我想跟她商量一下能不能去带奶奶去美术馆,这是我最最最最想做的事情,我想听奶奶给我讲讲她对每幅画的理解。
我还想带她去看花。 她在日记里画过一个看花少女,旁边写着: “樱花走了,桃花又开,春天呀! 春天。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涂小鹿、安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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