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重温了一遍《霸王别姬》，大学时看和现在三十多看真是感受有所不同。却又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好电影原来是会展现“人性”和“人欲”的，是啊，人这么复杂的高级动物，怎么可能只有脸谱化的好与坏，怎么可能情节都是伟光正，纵使理学家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可千百年来人存活于世怎么可能没有欲望没有感情。霸王别姬，既是一出戏，虞姬和霸王分别，又是两个人纠葛的一生，程蝶衣和段小楼。我更愿意称它们为小石头和小豆子。霸王别姬，本是楚霸王的英雄末路遗憾，虞姬既是霸王的往昔和现在，更是一曲霸气的挽歌，可是现实中却是姬别霸王，只因霸王是假霸王，虞姬却是真虞姬。
清秀男孩小豆子，母亲是妓女，只因天生六指被戏班拒绝，母亲就切割一指也要让他进戏班，咋看是母亲狠心，何尝不是为母者为孩子寻出路，乱世中底层人民唯有一技艺可傍身，身为小豆子这样的男孩，这何尝不是母亲能想到的出路。母亲艳红为求班主收下儿子说的那句“想怎么样都可以”，道尽了一个低贱母亲的悲哀和付出，所以母亲必定是爱儿子的，只是这爱残忍又无奈，由母亲自己给了孩子第一刀，身体上的是切断一指，心理上的是小小年纪近似于被抛弃。母亲艳红戏份只出现于开场，后面再未出现，却得以在功成名就的程蝶衣口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蝶衣让那老板烧掉写给母亲的信，信里的内容是说自己和师哥仍旧一起搭戏唱的正好。嘱咐老板和往年一样烧掉，可知他应该每年都给母亲写信烧掉，说仍像往日一样和师哥搭戏，可知每次信的内容都是汇报近况，说的都是戏班事，即使那时候他已经不和师哥一起唱了信里仍说和往日一样，像不像报喜不报忧的孝子，大概因母亲从小把他送到戏班，他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也许明白了母亲，所以说的都是戏中事，也或许没有明白，只是一个小孩子幼稚的倔强，既然你送我到戏班，那我就让你如意。可见他对母亲也是怀有深爱，只是这爱在心里，又未尝没有怨夹杂其中。第二次提起母亲是戒大烟时昏昏沉沉意识不清的呢喃，说的是母亲切割手指那日的话，可见他一直记得那天，锥心刺骨，“妈，我冷”，更像是一个缺爱的孩子对母爱极致的渴求。
有道是身世飘零雨打萍，小豆子就像无根浮萍，一直把戏曲照进现实寻求慰藉，可是世事总是让他失望。戏班的苦非常人想象，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也并不是师傅心坏，实是这个行当就是“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只是这种苦对小孩子来说必得是极致的痛苦了。片中另外一个师兄弟小赖子挨的打多，所以最爱冰糖葫芦，何尝不是日子太苦需要一点甜呢，市井的热闹繁华吸引他逃跑，这本是小孩子的天性，回来后的他看到更甚于往日百倍的毒打，害怕下最后大口大口的吞咽了冰糖葫芦，想要在人世间获得更多的甜来迎接死，宁愿死，未尝不是对活着产生了害怕。小豆子唱词是旦角，那句“我本是女娇娥”一直唱不出，他坚定的说“我本是男儿郎”，可是当外界的压力，师傅师兄的压迫还是让他没有改口，只是略有动摇，只是当最亲的师兄拿烟杆捣破喉咙满血溢出，其实是对小豆子的第二次身体伤害，这种伤害符号却有“性象征”，他小小年纪终于对自己的性别不再坚持认同，而是按照大家期待的变成了“女娇娥”。母亲想给儿子寻出路切断了手指，师兄想让师弟免受罚捣破喉咙，小豆子至此已经是两度被最亲最爱的人用爱的名义伤害，所以他对母亲对师兄的爱也走向区别于正常人。
在乱世中，小人物注定受伤害。当小豆子被戏院老板献给张太监，戏院老板和师傅作为成年人怎会不知道这个孩子将受到怎么样的伤害，但是乱世中个人生存是第一位的，他们的默许不言已然成为帮凶。受害人会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他们会合理化受到的伤害，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罢了，但是却是短暂的逃避，等到不得不认清真实的内心的时候，那是更甚于伤害的伤害。前阵子很火的一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女作家林奕含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创作的，被侵犯的女生无法拯救自己只得催眠自己这是爱，可是她的内心依然痛苦。就像作者说的那个伤害她的人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他依然过得光鲜，当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的内心时，那个女孩只能选择死亡，这是自己的解脱。小豆子成了程蝶衣，他将所有伤害包裹起来，人戏合一，极致的渴求爱。他能自如的唱出女娇娥，却忘了本是男儿郎。当他重新选择了自己的性别时，我觉得他也有了母性，所以他收养了被遗弃的孤儿“小四”，即使师傅说各人有各命他依然坚持抱起了小四，我觉得除了对“女娇娥”性别认同后的母性外，未尝不是映射自己被母亲抛弃的自怜。自己何尝不是孤儿呢，所以他按自己的经历自己吃过的苦去教这个孩子时，却忘记了师傅说的“个人有个命”，这个孩子有自己的命，他不是第二个小豆子，他是小四。
孤儿小四他不是小豆子，他也成不了程蝶衣，他只是个追求“程蝶衣”这个成了角的符号而已却没有能成为程蝶衣的那份痴和真。师兄说蝶衣是不疯魔不成活，可是如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是程蝶衣呢，无论世事如何变化，蝶衣都未变，不管是面对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他都是一腔对戏的真，只是这个真如此不合时宜，显得他好像比人傻，却不知如何弥足珍贵，所以他能成“角儿”。蝶衣给日本人唱戏只因那日本军官重戏，他想的是京剧能够传到日本，这何尝不是艺术家才有的天真和真的热爱。最近重看红楼，看到众人都说宝玉，呆，痴，殊不知宝玉真是全书中最真的人了，可是这种“真”不适合官宦之家，不适合庙堂之上，显得不合时宜。果然年岁增长，往日那些书那些影片常看常新，真是不一样的领悟。小四热爱的是权力，带着权力去审判别人让他这小人有快感。
整个片子看下来有种人面对时代的无力感。曾经富有的张太监最后是落魄的卖烟老人，曾经威赫一时的袁四爷被枪毙，小四只能享有一时的权力如镜花水月，他的成角儿如梦幻泡影终究无踪迹，好像有一种宿命感。好的电影之所以好是有人性在里面，不是脸谱化的人物。就像影片中的袁四爷，最后被枪毙的罪名是鱼肉百姓，是戏霸，但是这是个坏人吗，非也，谁也不能说袁四爷不爱戏不懂戏，相反他对戏颇有钻研，和小楼的霸王几步之论他一直记着，法庭上他帮蝶衣的申辩不如说他是阐述他认为的京剧，他看中蝶衣引为红尘知己，在蝶衣和师哥闹别扭时乘虚而入强占了蝶衣，但是不能说他不懂蝶衣不爱蝶衣，只是这爱世俗又肮脏。袁四爷身上有人的各种欲望。好的坏的别扭的阴暗的都有。蝶衣是戏里的虞姬，他也想做现实中的虞姬，跟他的霸王师哥永不分离，说好是一辈子，差一天都不行，可是当师哥有了菊仙，他恨他嫉妒，不仅仅是他爱师哥，或者对蝶衣来说他对师哥根本就没必要理会是不是爱，师哥就是他的心之所在，就像无根浮萍有了方向，师哥就是他最亲的人，所以当师哥和他中间多了个菊仙，他恨菊仙，讨厌菊仙，想办法羞辱菊仙，觉得菊仙抢走了师哥，所以在救师哥时要菊仙保证不再缠着师哥，殊不知菊仙也是另一位为爱而活的虞姬。当她从高楼上跳下被小楼接住他就认准了这个人，青楼头牌舍弃一身也要跟着自己选的霸王，她对小楼死心塌地，也是为了那份爱，可是当小楼在威逼下要跟她划清界限说不爱她，小楼背弃这份爱后她的世界就坍塌了，这个为爱而活的女子选择了死亡。其实这么多年的相处，临到终点菊仙未尝不有所悟，她跟小楼说自己的梦，说自己的害怕，害怕自己高空坠下小楼没有接住他，她怕小楼不再爱她。只可惜小楼不是霸王，他辜负了菊仙这个片中另一个为爱而活的虞姬。菊仙聪明泼辣善良，她在蝶衣戒烟时看到他的痛苦抱紧他不吝啬给他母性，她也是全片中最理解蝶衣的人了，她是虞姬，蝶衣也是虞姬，他们都是痴人，所以她会在死前把那把象征承诺的剑交还给蝶衣，这是两个同心之人的不言而喻，他们都错付了霸王，不值得。
段小楼爱程蝶衣吗，爱，可是更多是师兄对师弟的爱，他无法像蝶衣对待他那样对待蝶衣，所以他说蝶衣不疯魔不成活。小楼爱菊仙吗，爱，可是抵不过时代强迫下的自私，他终究不是霸王，他只是在扮演霸王。年少的小石头爽朗忠肝义胆，长大的小楼潇洒，敢出头，可是他是个俗人，在见过时代碾压下连袁四爷这等曾经居高位之人也死了，他变得世俗胆小，开始为了保全自己揭发蝶衣和菊仙划清界限，曾经他像霸王，现在哪还有一点霸王样分明是个假霸王，后期的小楼和小四一样成了时代碾压下异变的人。世事总是变化，最后一次师兄弟二人合作霸王别姬，曲还是那曲，人却不是那人，霸王不是霸王，虞姬也不是虞姬了。当蝶衣再唱起年少那句词，和小楼那句错了，又错了，蝶衣开始明白，他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当真正成年后的小豆子正视自己性别后回望往昔也许就是大梦一场，世间已无留恋，所以他选择和虞姬一样拔剑自刎，成全了这出戏。
当现在看到陈导在各个综艺里，很难想象他当年能拍出《霸王别姬》这样的电影，李碧华的本子当然功不可没，陈凯歌这部代表作就够他吃一辈子了，更何况演员的表演个个优秀，不说张国荣巩俐张丰毅葛优这些大腕，就是片中小演员的表演也太棒了，特别是少年小豆子的小演员真真演的丝丝入扣。华语电影曾经有这样优秀的大片只期望未来还有更多好电影可以让我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