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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糖尿病野蛮生长的今天,人们谈糖色变,视糖为洪水猛兽,说糖是什么“人类十大杀手”云云。唉!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简直忘老本了,如果这话让过去的人听到,他非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你玩命不可,不信你试试看。

计划经济时代什么都稀缺,油缺米缺盐缺布缺,凡是能吃能用的东西都相当稀缺,糖更是十分稀罕之物。

我母亲长期患偏头痛病,其实当时农村人除了癌症其它都不算啥毛病,到医院留医简直是天方夜谭。母亲很可能崇尚蔡桓公先生,同样认为“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她从不延医请药,实在痛得不行就躺下休息半天,然后该干嘛就干嘛。如果赶上家里财政状况良好,母亲就叫我出差去大队代销店,买一角钱红糖化水喝下去马上精神抖擞,简直比北宋的赊太君还生猛十倍。

对于我善良的母亲而言,红糖不仅是包医百病的妙方良药,也是她的命根子。

去大队代销店买糖是份美差,兄弟们都争着去,经常为轮不到而大打出手,为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为买糖可以趁机作案。一角钱红糖不过二两,实在经不起雁过拔毛。有一次轮到我出差,我边吃边走边走边吃,到家以后所剩无几,见到母亲不知如何交差。

敏感的母亲从来不责备我们,她只为自已银两太少而窘迫。

卖糖老头来村之日,就是小孩开心之时。能掏钱买糖的不知是谁,但看热闹的必定有我。那是一种扯成条状的粘稠稠的糖,五分钱一截,不好看但很好吃,我们五兄弟加一个妹妹,如果每人都来它那么一截,父母亲只能砸锅卖铁了。

当时我想,如果卖糖果老头是我大爷就好了。

1972年春,一个搞“三分一”的林同志驻进我们家,林同志每次到公社开会都买回两筒面条,母亲把它藏在一个福尔摩斯也找不到的地方,有重大喜庆的时候(比喻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才隆重下锅。面条加红糖煮,那是康熙字典也查不到的人间美食。一筒面条全家人分享,分到碗里的成果一目了然,我们五兄弟一仰颈就见底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希望魔术大师母亲再神奇变化出一锅面条来,兄弟们意犹未尽,但总比父母亲爽多了,他们其实连一根面条也没吃到。

海边人以糖为贵,除了糖面条,还有糖粥、糖饭和糖猪肉。所谓糖猪肉是用黄瓜皮、生姜、红糖、酸醋加五花腩肉一起慢火炖,真正又香又甜,简直妙不可言,锅盖一开连神仙也坐不稳。现如今,很多国际大酒店还专门生产这种倍受欢迎的传统美食。

伟大领袖毛主席喜欢吃湖南红烧肉尽人皆知,但实话实说,伟大领袖的红烧肉与营盘糖醋猪肉相比,还是有相当差别的。

伟大领袖指挥“三大战役”,胜利后只要求吃一碗红烧肉,原来红烧肉具有补充脑力的神奇作用。如果伟大领袖吃了营盘糖醋猪肉,我保证他老人家指挥打胜二次世界大战绝对不成问题。

糖醋猪肉一般要具备两个条件才能启动:一是妇女坐月子二是过大年。当然这是对富裕家庭而言,我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只吃过两次。1960年生我大哥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想吃糖醋猪肉?做白日梦吧!没有营养缺少奶水,我奶奶只好背着大哥四处讨奶。讨饭屡见不鲜,讨奶就是特大新闻了。

做糖稍叶籺过年是海边人光荣的革命传统,做籺数量多少视家庭财政收入状况而定,能做五六百条绝对是恶霸地主刘文彩式的家庭,做百多条的肯定是贫苦农民杨白劳式家庭无疑了。

我们家多年稳居第二类,改革开放以后才稍微有点上浮。稍叶籺是到外婆家拜年的必须品,好在我母亲是国家级著名收藏家,否则到初二初三连稍叶籺的影子也找不着。

甘蔗的高含糖量是解决缺糖问题的重要载体,甘蔗是生产队的财产,自然人人有份。孔曰已先生说读书人窃书不算偷,陈仲衡先生说农村人窃甘蔗也不算偷。村里有一个坏小子叫陈大宝,绰号“糖果肚”(因为肚子里含糖量太高)。只要他一溜入甘蔗林,就像孙悟空钻进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一样,不吃个天翻地覆绝对不罢手。

陈大宝实在太过份了,好像生产队的甘蔗是他们家祖传似的,不光吃个没完还大把大把往家里扛,革命群众敢怒而不敢言。

一个月黑风高夜,陈大宝又作案了。革命群众向大队举报,荷枪实弹的民兵们悄悄包围了甘蔗林,准备活捉现行反革命,为无辜的甘蔗报仇雪恨。

陈大宝见势不妙落荒而逃,民兵穷追不舍并鸣枪示警,陈大宝慌不择路掉进深沟,当场殒命。

恶有恶报,陈大宝因为甘蔗付出了惨重代价。

无独有偶,为甘蔗而葬身者还不止一个。

我的初中同学赵屹,高大英俊,父亲是公社派出所长,他常年穿着四袋绿军装,有时腰间还别着他父亲的五四手枪,威风的不得了。这家伙多才多艺,擅长画画还会放电影,无头筋斗可以连翻七八个,骑自行车可以带七八个人招摇过市,同学们无不为之羡慕。

学校旁边有条二级公路,汽车拖拉机经常运输甘蔗经过,此时就是赵屹出风头之时。你瞧!他像铁道游击队长王强那样飞身上车,然后把甘蔗一捆捆往下扔,最后一个标准的立体空翻稳稳站着亮相,活像“世界体操王子”李宁。

掌声骤响,这是赵毅人生颠峰的辉煌时刻。

得意忘形的赵屹不知道死神正向他迫近。

一天下午,赵屹继续表演绝活,大功告成之后依然是漂亮的立体空翻,因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一辆汽车飞驰而过,赵屹粉身碎骨。仲衡现场目击,围观人群中至少有五名女同学哭昏过去。

子曰:上帝要人灭亡,必先让它疯狂。圣人的话一语成谶。

我们的赵同学性格过于张狂,以至于少年早逝,乐极生悲,让人痛惜不已。从此阴间多了一个冤死鬼,营盘公社少了一个混世魔王。

坊间有同学偷偷传言,赵屹上小学五年级时,在全公社万人批斗大会上,和他父亲一起打“地富反坏右”分子,手上沾有鲜血,他的暴死是现世报应。

地里甘蔗过春之日,正是孩子们难受之时。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狡兔三窟图穷匕见,孩子们总有办法解馋。甘蔗种下地里扒出来一样照啃不误,尽管已经变得发紫发红,而且还带有淡淡的大粪味道。

没有大粪臭那有五谷香?农村佬一个大粪算个鸟?

偷米煮糖饭是年青人喜闻乐见的群众活动之一,作案地点一般在五保户六叔公家里。那一夜我们故意等到凌晨两点才开始动作,煮熟糖饭后已将近三点。我们分析六叔公已经睡死,但是不打招呼也太没礼貌,于是以最低分贝的声音象征性叫了一声“六叔公您吃吗?”毫无反响,好!好!简直太好了!狗多屎少,这样既可以减少国家财产损失,也可以让我们增加营养。可是没等我们笑出声来,亲爱的六叔公已经拿着大碗报到来了,他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嘟哝着说:“六叔公我本来不想吃,但又怕你们说我太绝情!”

我五弟初中毕业后辍学到西场糖厂做临时工,糖站站长喜欢赌博,结果屡战屡败,站长没有银两,只好用白糖兑现。我五弟美滋滋拉回两麻袋白糖,这下可乐坏了我父亲,他到处宣扬,好像我弟是苏联卫国英雄似的。可不?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全大山村几百口人谁家见过两麻袋白糖?

后来革命群众举报说,两麻袋白糖是五弟赌博赢来的战利品,父亲大惊失色,像做贼似的,从此再也不敢吭声,

尽管告别了缺糖时代,但是我们海边人不忘初心,生活好过了也不忘过去苦难的日子,稍叶籺年年做,糖猪肉继续吃,糖粥、糖饭、糖面条依然津津有味。

糖永远是我们海边人挥之不去的乡愁。

白糖与红糖齐飞,猪肉共瓜皮一色。

甜蜜的日子,甜蜜的事业,是海边人的永恒追求,虽然有苦有涩,但也无怨无悔。

作者简介:仲衡,本名陈春棠,广西合浦人。从事新闻工作凡三十年,多有新闻作品在全国获奖,著有新闻作品集《有版有眼》《纸好如此》,散文集《那年的年》《无读不丈夫》等,荣获第三届中国地市报“十佳社长”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