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个事情,丁欣。”一天傍晚,婆婆拎着几个香瓜来看蓬蓬。

“什么事。”

婆婆去洗好了香瓜,给蓬蓬掰了一块,又分给丁欣一块。“嗯……这个房子的名是我的,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丁欣奇怪地看着婆婆。

“嗯,大峰如果回不来,我说,如果,你跟这个房子就没什么关系了”婆婆支吾着说,“你看,大峰这么长时间也没消息,我吧,就寻思着,以后我还得养老,你生蓬蓬的时候,家里的钱都给你花没了,现在我儿子没了,还有套房子,我总得活着,是不是?你年轻还能打工,我腰也不好……也没老伴……”

丁欣看了看这间四十平米的房子,十多年的老格局,两室一个暗厅。墙面年久未刷加上蓬蓬的蜡笔线条,早已成了涂鸦墙。卫生间没有门,按婆婆的风水说法,挂了一个门帘,里面放不下一个大洗澡盆。卧室里堆满了蓬蓬的玩具和杂物,厨房并排站两人都转不过身,端盘子都不能一手端一个……

“妈,你不用说了,要真有那天,我带蓬蓬搬走。”

“我没说让你搬走,蓬蓬这么小,你还住这,你还年轻嘛,不还得找嘛,到时候……”

“呵呵,”丁欣笑了一声,她是真想笑,“妈不用说了,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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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是那种,唉,说这些干啥……”婆婆犹犰豫豫地说。

“人活着为自己打算是对的。”丁欣拍拍婆婆厚墩墩的肩膀。这肩膀必定是抱着陆大峰的肩膀,这肩膀给了陆大峰童年的依靠。丁欣把自己说服了,婆婆不容易。

这一周雨连下了三天,大雨和雷电痛快地洗刷着城市,虽然洗不掉欺骗与贪婪,诡诈与恶毒,但一百万只苍蝇却被赶跑了,工地停工了好几天,丁欣觉得清静得有点孤单。她开始照常吃喝,但依旧胖不起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就是对她说的。丁欣决定把蓬蓬送幼儿园,自己出去找份工作养家。婆婆说丁欣现在没有钱,就别送了,她先帮忙看着,攒几个月工资再送。丁欣感激地看看婆婆,婆婆说,以前说让上帝帮你看孩子的话我收回了。

丁欣找了一份离家不远的药店收银的工作。重新接触一下社会,丁欣觉得自己焕发了一种力量,可以在这场无名的持久战役中坚持下去。她不知如何才算是明确的胜利,至少陆大峰不是先前想的那样很快死去,就算是小小的胜利了。

两周后,丁欣觉得这个工作太没有挑战性了,赚得又少。她拣起了老本行去搞护肤品销售,往美容院推销新品牌。她天生就是个该赚女人钱的人。三十六岁了,一条皱纹一个斑点都没有,重要的是她还长了一个未成年女性的身材,顺便卖点减肥品都够蓬蓬托儿费了。

丁欣用她那双带有艺术气质的手托着一款叫做“花萃蓝调舒泌凝露”的产品跟客户介绍。还有“花颜净透卸妆油”“臻萃优白光采防护乳”……丁欣知道这些东西只不过是穿上了华丽的外衣起了优美的名字的一堆化学分子式而已。但她依然佩服那些给产品起名的人,每次念这些名字连丁欣自己都被陶醉了。

手机在包里突突突地振动了几次,客户说:“你还是接一下吧。”

“你是丁欣吗,你家人出了点事,立刻到903路的康河丽景站。”

只有一站地,康河丽景离丁欣家不远。丁欣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现场,不出所料,围观的人不少。丁欣扒开人群,婆婆躺在地上,蓬蓬满脸是血地站在婆婆身边哭。

“怎么回事啊?”丁欣左右顾不过来。

“急刹车,我没把住,跟蓬蓬一起摔了,我不能动了,你快看孩子。”

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丁欣是不是家属,他是903路车队的,先去医院看病,车队会负责赔偿的。叫了120来,婆婆被抬上车。急救车上护士给蓬蓬处理伤口,蓬蓬的下巴肿得跟个葫芦似的,她不停地哭喊,拼命地摇头不让人碰,丁欣看见蓬蓬的下嘴唇穿了一个大约三厘米的洞,一阵上刑的心疼,“将来会落疤吗?这不是毁容了嘛,司机怎么开车的啊?”丁欣开始恨,自己什么苦都可以担,但不能是蓬蓬,不能是这个弱小的生命,在自己身上穿几个洞都行,但不能是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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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还不知道伤口到底多深,也得看孩子皮肤的愈合程度,如果长得不好,后期可能需要做整容手术。”小护士为蓬蓬止住血,“一会儿到医院再缝合。”

丁欣打通了陆大峰的电话:“你现在在哪呢?”

“天津。”

“你就在天上我也不管,妈跟蓬蓬出车祸了,你爱信不信,我一个人照顾不了,赶紧想办法回来。四院住院处等你。”

打了这个电话,丁欣有点小喜悦,她想看看陆大峰到底能不能回来,要不是婆婆跟蓬蓬出事,丁欣永远也没有勇气这么命令陆大峰。

“患者家长,”护士叫住丁欣,“要给孩子做缝合手术,住院手续你办好了吗?”丁欣摸摸自己的包,婆婆的住院押金、手术费、120急救车的钱、蓬蓬的医疗费……她根本没有钱。丁欣梦游般地往门外走去,护士喊着说,“你干什么去啊?手术你还做不做!不做排下位患者了。”

“做!”丁欣立刻清醒过来,举起自己的包,摆了摆,“我这边马上办好。”

丁欣硬着头皮往收款台走去,反正也没钱,去说说情吧,等陆大峰回来怎么也能把钱交上,问题是也不知道周大峰能不能逃出来。丁欣排着队,眼泪就掉下来了,明知道医院不交钱是绝对不会做手术的,那也得试试,为了蓬蓬。

医院大厅比火车站的人还挤,到处是急匆匆的脚,丁欣知道自己这点困难跟他们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但这些微不足道却是她无法逾过的现实深渊。在这个深渊面前,丁欣不知道效法基督和爱人如己会有什么帮助。她想如果收款处里那个人也爱人如己的话该多好,如果医院有爱人如己这项规定就好了,她现在需要的是别人爱人如己才能解决问题……丁欣真希望这个队永远也排不到她。

“你上哪去了!找你一圈了,”车队的人像天使一样出现在丁欣旁边,“在你婆婆那等你半天,医生说你交费去了,这个钱我们车队先垫付,五千块钱,你签个字。”车队的人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什么,丁欣根本没看,就算卖身契也签了。丁欣说,“感谢神,哦,不,是谢谢你!我遇到好人了,等以后一定给你们车队送锦旗去。”丁欣拿着天使送来的钱激动地等待着队伍的前进,不对啊,是他开飞车,我们受伤的,我还给他送锦旗去……

办妥了手续,老的小的都进了手术室。一个骨折,一个外伤。丁欣分身无术,没法在两个手术室门前等。她回到病房里,盯着病床,这张整洁的白床看起来真顺眼,躺在上面肯定不会有人打扰,丁欣蹭到了床边,渴望当个病人,她假装试试枕头,然后搭个边躺下。

没闭眼睛,如果来人她就点下头,或者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