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些卖房富豪们所处的行业里，你能看到时代车辙的印痕。恒大许家印，涉足P2P理财与地产；“为梦想窒息”的贾跃亭，进行了互联网式的盲目扩张；华谊兄弟王中军，则是身处在寒冬中的影视业……
而他们售卖的房产，成为了这个“云端坠落”故事的注脚。
文 | 曾诗雅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绘萤
没有永远的主人
轰隆隆的声响又传来了。不用看天，Cody也知道，一架直升机刚从300多米高的停机坪上起飞了。
起飞地是深圳最昂贵的地产、最顶级的豪宅区——深圳湾1号。它坐落在紧邻深圳湾内湖46000㎡的土地上，70-338米高的玻璃幕墙筑起2栋写字楼、6栋商务公寓。楼脚下，海滨生态长廊蜿蜒出15公里，碧绿的海水连着天际，对岸就是香港。
很多人都知道，许家印、马云也在这里买了房。如果想认识更多的富豪，你还可以加入小区里的深湾会俱乐部，前提是成为业主，再缴纳30万元的入会费（根据Cody透露，这笔入会费目前已经涨到50万元）。深圳湾1号的公众号记录了入会后的生活：会员们可以去T7座里“世界最高的音乐厅”听Aida Garifullina的音乐会，与银行家马蔚华、作曲家陈刚共享晚宴，登上顶层的停机坪开派对，或者选择坐一趟直升机出行……
▲ 深圳湾1号外景。图 / 网络
在中国，像这样顶级的有钱人正在变多。《2021意才·胡润财富报告》显示，中国财富家庭拥有的资产总财富达160万亿元，是中国全年 GDP 总量的 1.6 倍。
其中，拥有亿元人民币资产的“超高净值家庭”数量达到 13.3 万户，比上年增加 3300 户。这些人中，75%都是企业主。报告显示，房产，作为财富人群投资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占到他们总资产的11%左右。
不过，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这仍是一个遥远的云端世界。
直到今年3月底，“许家印4亿豪宅狂降1.2亿甩卖”突然上了热搜。先是OPPO前副总裁沈义人在微博里晒出“许家印深圳湾1号980平米物业在售“的短信，接着传言喜茶创始人聂云宸当了接盘侠。尽管只是传言，喜茶也很快辟谣，但并不影响人们吃瓜的热情，毕竟，“建面980㎡，单价近28.6万/㎡，现售价2.8亿，看房验资1亿”，光这个几个数字，就足以让人们想象：
当富豪从云端坠落，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36岁的Cody也住在深圳湾的豪宅区里，同时他也是豪宅咨询平台深圳房客会的总经理。深圳湾1号的故事他听过很多，比如，那套“2.8亿出售”的豪宅——
“前段时间，深圳湾1号的确有房子在卖，而且已经卖完了。听说是买家直接联系了创建深圳湾1号的老板徐航买下的，这可能导致中介损失了四五百万的佣金。”Cody说到。不过，他不确定，这套卖出的房子是否归许家印所有。
豪宅没有永远的主人，相似的故事也发生在上海。王四龙在上海已经从事洋房中介10多年了，经手了很多套上千万、上亿元的洋房流转。在他遇到过的投资客里，有人半年的时间买进了三四套单价近亿元的老洋房，也有人买进、卖出过近百套房产，经过时间的流逝，至今已经所剩无几。
新闻里跌落神坛的故事离王四龙很近。华信能源创始人叶简明曾在拍卖前，在中介市场上出售过房产，泛海集团董事长卢志强也挂牌急售过豪宅。王四龙有客户因为机缘，接过了其中一部分的优质资产。但叶简明仍有房子被司法拍卖，卢志强则被列为了老赖，资产冻结。
互联网行业的激烈战事，也时刻提醒着裹挟其中的大佬们，“把房子都输没了”，并不是一句玩笑话。2020年，贾跃亭前妻甘薇位于北京泛海国际的房产及车位被拍卖时，共有16人参与竞拍，还吸引来7万多人围观。这处房产起拍价为1545万元，经过102轮的出价，最终以2420万元成交。这一年，也是贾老板败走中国的第三年。
唯一不变的是豪宅本身。王四龙经常会感叹，每栋豪宅，都有自己的一部现代史，它们或多或少经历过战火、风雨、空置和修葺，却依然矗立原地，迎接每一任主人。
“他们（富豪）更像是房子的保管者。”王四龙说。
最后的选择
对普通人来说，许多商业大佬们的财富只是一串有很多0的数字，但看他们的卖房故事，则可以让这串数字变得具体。
与你我一样， 当脱离房子主人身份的那一刻，很多富豪们的心情也是复杂的。
王四龙记得有位卖家很纠结，在签合同时提出给自己“15天的冷静期”。冷静期内可以单方面不执行合同，并且退还相关款项。然而，15天过后，房子还是按合同出售了。王四龙很清楚，“他肯定是要卖的，因为他只有把这个房子的资产变现，才能有资金”。
不舍、无奈，还有最后的不得不接受——走到卖房求生这一步，可能是富豪们最后的选择。
恒大帝国的崩溃始于很多细节。比如，从2021年9月初开始，恒大的期房被曝无法交付，理财产品宣布暂时无法兑付本金，多只债券遭遇临时停牌。尽管9月10日，许家印出来安抚人心：“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恒大财富的投资者不能一无所有！”但是三天后，数百名投资者还是围堵了恒大在深圳的总部。
那会儿，他还没有传出卖房的消息。
恒大汽车或许一度是他的底气。2020年8月，恒大在同一天发布了6款恒驰新能源汽车，而特斯拉过去20年里一共才出了5款。
直到今年3月23号，恒大汽车的一间会议室里，许家印还在呐喊：“日夜奋战，努力拼搏，一定要实现恒驰5的量产。”在他头顶，“大干三个月”的红色横幅更像是倒计时。
▲ 许家印现身恒大新能源汽车动员大会。图 / 网络
然而，没过几天，就传出许家印正在以2.8亿抛售深圳湾1号豪宅的消息。
与此对比的数据是，恒大目前的总负债近2万亿，相当于这样的豪宅要卖7142套。
回想起深圳湾1号卖房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在深圳打拼了16年的Cody生出了许多感慨：“这种房子的户型、景观在豪宅市面上都属于稀缺资源，但它的报价不高，说明业主真的非常着急用钱了。”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互联网行业也是一样。“暴雷、造车、卖房”的故事，贾跃亭早在数年之前就上演了一遍。2016年乐视资金断裂，一年后，贾跃亭留下一句“下周回国”，转身拥抱了大洋彼岸的造车梦；又过了两年，甘薇宣布自己受贾跃亭委托，回国处理乐视债务。等到泛海国际的那套房子拍卖时，她已经当了一年贾跃亭的前妻了。
卖房是一种自救的方式，无论对普通人还是富豪都是一样。只不过，从亏本甩卖的力度上，你可以看出富豪们缺钱的程度。比如融创中国的孙宏斌，他的弟弟孙宏兵的一套香港西半山的豪宅，卖了半年多，最近终于卖掉了，从2.3亿港币连续降了三次价，降到1.38亿才有人接盘。
不久前，华谊兄弟的王中军也降价了6800万港元，抛售了富汇豪庭的一套豪宅。在卖房之前，王中军还卖过画。2019年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夏季峰会上，王中军坦言，“我最近卖掉了一批艺术品，拿一些现金来解决自己的流动性问题，没什么不好”。而2021年王中磊减持了部分公司股票，用于偿还质押融资。三年里，王中军、王中磊卖画、卖房、卖股票，有媒体在标题里写“华谊兄弟，满地找钱”。
从这些卖房富豪们所处的行业里，你能看到时代车辙的印痕。恒大许家印，涉足P2P理财与地产；“为梦想窒息”的贾跃亭，进行了互联网式的盲目扩张；华谊兄弟王中军，则是身处在寒冬中的影视业……
而他们售卖的房产，成为了这个“云端坠落”故事的注脚。
眼看他起高楼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没有永远的富豪。这些富豪们可能也是最后才明白，“起高楼”的时刻多么光鲜，“楼塌了”的时候就有多么惨烈。
吴美芬在链家从事豪宅交易15年了。2007年，她卖出了人生第一套房子，是位于北京星河湾的一套豪宅。她第一次踏入小区，惊讶地发现，穿着制服的保安会骑着电瓶车把咖啡送到业主家门口。法式的建筑，广阔的绿地，宁静的湖水，八角亭旁争艳的海棠，还有两棵从南边运来的棕榈树，勾勒了这名农村少女对豪宅的初印象，“好像在度假一样”“看上去特别特别好”。
买下豪宅的那一刻，许多富豪爽快、利落、豪掷千金。吴美芬记得自己开的第一单，对方看完房后告诉她：“你帮我谈价格，说好什么时候去签，到时候打一个电话，我就过来签。”王四龙也觉得，富豪们做决策很快，不纠结于价格的高低。一位香港上市公司的老总，只看了一次房后就决定买下。
Cody在2014年就到访过深圳湾1号，当时他是作为买房者去的。看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门槛，“正常地预约、看房就行。” 在Cody的眼里，深圳湾1号里的房子，除去那几套上亿的户型绝无仅有外，其他几千万价位的房子户型并不理想。最终，Cody没有下手。
当被问及在深圳湾1号里见到最震撼的场景时，自己本身就住在豪宅里的Cody有些犯难——他已经脱敏了。他叹了口气，答道：“消费豪宅、豪车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日常的行为，我感受不到（震撼），没法跟你吹牛。我感受不到它有多好，因为更好的我也见过。”
或许，身在金字塔顶端的豪宅里，巨大的财富、声望、信心像云雾一般缭绕，遮蔽了世界冷酷和真实的一面。
许家印的第一个楼盘，用的是600万元的银行贷款，买下了广州工业大道的一块住宅用地。刚开售，首期323套房子销售一空，让许家印回笼资金8000万元。当时的他可能想不到，多年后恒大不断撬动杠杆，终究失衡，负债的金额是2万亿。
乐视2015年年中一度逼近1800亿元市值，相当于当时的9个搜狐、6个优酷土豆。那一年的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贾跃亭作为“成功者”，回忆起雾霾最严重的那天，自己在朋友圈里看到员工拍摄的照片，“非常的凄凉，一切都是朦胧的，一切都看不清，只有一丝亮光。”
他信心满满，觉得那丝光亮恰恰是机会。
这位像乔布斯一样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的企业家高呼：“未来真正能够改变产业、改变世界的人应该是雄鹰型的企业……我们要成为时代的雄鹰，开创中国的未来。”
同年，乐视以4.21亿元的价格在重庆拿下近40万平方米地块，大步狂奔，进军房地产。
富豪们的辉煌，总是跟豪宅、房产脱不了关系。比如张朝阳，也是个著名的豪宅控。《市界》曾形容他：“就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上山下海，拥有豪宅和游艇，稠人广坐，夜夜笙歌，搜狐大楼的玻璃外墙足以反射出100个太阳的光辉。”
等回过神时，这位互联网教父才发现，互联网江湖里豪强四起。拿搜狐案例去海外融资的李彦宏，听过张朝阳讲座的马化腾，和马云一同创立了BAT。后来TMD成为新秀（今日头条、美团、滴滴），今日头条杀出了重围，搜狐试过谈收购，张一鸣一口回绝了。
社交、短视频、直播，搜狐都错过了风口。张朝阳曾反思：“当时我认为自己是最聪明最牛的人，失去了谦卑感。”
张朝阳最后一次跟豪宅产生关联，可能是在2020年8月18日。那一天，张朝阳在直播里卖房子。直播中，在豪宅的院子里，张朝阳表演了一个侧空翻。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公开提过豪宅、名表、游艇。人们再看到他时，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外衣，讲起了物理课。
▲ 张朝阳直播，在豪宅内翻跟头。图 / 网络
旧王与新王
云端最高处的那拨人换了又换。
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谁是前浪，谁是后浪。张朝阳在豪宅里翻跟头之后，BAT已经成为了旧富，新贵TMD里字节的张一鸣宣布了退休，拼多多的黄峥决心投入生命科学的领域。
在豪宅交易这一行业里工作了15年，吴美芬已经能总结出富豪群体的迭代。
“2012年之前，来买房的富豪多是做实体的，比如有做矿业的人，他们认服务，重人情。到了2015年前后，来买房的富豪就变成了互联网人士，他们工作很忙，话很少，却很精准，最相信数据。”
吴美芬记得，有一次一位互联网大佬来看房，一边参观豪宅，一边还开着电话会议。看完房后，对方提出想要一份详细的数据表格。里面包括房子所在小区今年的成交数额、房产经纪人今年的成交数额、同户型在卖的房子，房子的税费、总价，甚至是几点到几点的采光……最后抛出一个极具企业家色彩的提问：“你认为，这套房子会给我带来什么价值？”
贝壳的分析师唐朝曾经专门研究过高净值人群购房的课题。他也很好奇，买下豪宅的这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特点？
为了完成课题，唐朝和团队还一起看过豪宅的楼盘。同去拍视频的女同事，为了匹配顶豪的出镜，还换了一身典雅的白裙。站在五六百平米的豪宅内，团队见到了“比自家主卧还大的卫生间”。当然，他们也去到过万柳里的蜂巢社区，见到一家三口蜗居在40平米的房间里。在这片蜂巢社区的不远处，就是柳传志入住的豪宅小区——万柳书院。
不过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课题只做了一半。联系到那些顶级豪宅的真正购房者太难了。贝壳研究院统计，在北京2019年1月至2020年5月的豪宅交易中，成交额在3000万以上的仅占2.55%。而这一小撮人，在贝壳内部具有极高的数据保密度。
但无论豪宅换了几代主人，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哪怕是在疫情中，豪宅的成交量也在增长。2021年上半年，3000万以上的顶豪累计成交1250套，同比增长32%。
这意味着，豪宅的出售量和购买量，都在变多。
“对于能买下几亿豪宅的富豪们来说，谈不上抛售，就是换房。”今年年初，深圳双玺花园就上演了绝处逢生的故事。两套总市值高达1.6个亿的豪宅即将被拍卖，正当富豪们准备参与拍卖时，业主与债权人达成了和解，紧急中止了拍卖。
“在深圳这个地方，目前我所知道的创业者里，谈不上有谁‘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Cody说，他只给出了两个失败的例子，一个是做P2P暴雷的老板，另一个是挥空家底的富二代。
作为豪宅的业主和从业者，Cody甚至觉得，“抛售豪宅”和“卖房求生”，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有的时候，富豪们的公司所欠下的债，并不是卖几套豪宅就能解决的。
换句话说，即使这些顶级富豪被逼到卖房的地步，他们比起普通人，也依然是富豪。
比如贾跃亭“贾布斯”，在美国过着“凄惨”的破产生活——根据贾跃亭申请破产的文件，他租住在OCEAN VIEW公司在帕洛斯佛迪半岛购买的5处房产中（具体住哪一处未透露），租金每月约70万元人民币。
这所豪宅与中国之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对岸，新王们的豪宅故事仍在上演。
▲ 图 / 电影《华尔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唐朝、吴美芬为化名）
参考资料：
新浪财经：《华谊衰败，王中军卖房“救赎”》
每日人物：《乐视退市，那些被收割的富豪明星们》
最人物：《许家印：首富的寒冬》
市界：《与张朝阳一起跳狐步舞》
界面新闻：《张朝阳被冷落了》
花儿街参考：《所以，到底是谁接盘了许家印的豪宅？》
十一车：《恒驰5，成了全村人的希望》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