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去年10月4日晚上8点多,老公突遇车祸。由于头部遭受重创,县城医院接诊没把握,我们只好连夜赶往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

手术是10月5日零点开始的,持续进行了8个多小时。开颅、去骨瓣、清血肿,一页一页的手术同意书,一页一页地签名。手术医生的话,字字戳心,如万钧雷霆:伤者可能瘫痪,可能成植物人,也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那晚一直在下雨,窗外城市的灯光恍恍惚惚,这可能是我人生30多年里最漫长的夜。石家庄城里的街灯伴着我一夜无眠。早上8点多,老公被推出手术室,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当天下午5点做术后CT,发现术中出血量大,需立即再行开颅手术,又是一页一页纸的签名,又是那些让人惊心的话:……瘫痪……植物人……下不了手术台!

直到10月5日晚上11点,第二次手术结束,丈夫再次被推入ICU。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我那紧绷的心窝这才陡地一松。重症监护室病人家属是没有病房可以休息的,电梯口的一块区域就成了我们的“休息区”。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每天切盼的就是医生一见面就带来好消息。

饭是吃不下去的,脚上的鞋来时被淋湿了,也没处换,一直就没干过。一位同样守候亲人的大姐看我穿得单薄,让我坐在她的垫子上,说这样暖和些。大姐开导我,心情要放松些,不要总是这么消沉,都有这样一个过程,该吃饭得吃饭,他从重症房出来,才有精力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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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症病房外揪心的亲人

每次碰到主治医生,我都会问:我老公多久会出来?医生说不确定,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心一次又一次被揪紧。这个不确定,对于家属来说,不仅意味着病人身体状况上的各种可能,还意味着高昂的费用。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等,只有等!

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妈妈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头部受伤,在ICU已经3个月了,刚开始工地老板会及时送来住院费,后来给钱越来越慢,再后来跟小伙子说,你开个价吧。小伙子说那是他妈,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决不放弃。

有一位30多岁的妈妈,孩子刚上大学不久,就被学校告知因头部受伤在医院抢救。妈妈每天在楼道以泪洗面,最终孩子由于脑干出血病情严重没能保住。噩耗传来时,妈妈哭得声嘶力竭,几度晕厥。

还有个50多岁的妻子,在等着她的丈夫醒来。她说孩子在外地上班,不敢告诉孩子情况,自己默默承受着。少年夫妻老来伴,她说这把年纪了,怎么能丢掉伴儿呢。

每个重症病人身后都是一个家庭,此刻只要他们醒来,天就不会塌,家就有希望。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醒来呢,谁也不知道。每天查看当天的住院清单,今天一万多,明天两万余,这时候面对再大的钱数,家属们都变得既慷慨又无奈。回想过去,为省三两块钱,自己买东西常常货比三家,真是好笑啊。

医治老公的钱,多是借来的。也想过借不到钱了怎么办,只有卖房子吧。结婚十年,省吃俭用,终于在小县城买了个“老破小”的二手房。刚搬进去,原想趁国庆假期邀请朋友来聚聚,还没如愿可能就要转手了。倒也不觉的心疼,就像女儿说的,一家人在一起,住哪里都好。

3.老公忘了我是谁

老公醒了,一周后的下午。医生通知我,他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可是他还不能动,我自己照顾不了,只好给弟弟打电话,叫他晚上必须过来。

照顾一个完全不能自理,身高1米8,体重近90公斤的成年人,并不是个轻松活。喂饭翻身拍背擦洗。点滴一袋接一袋,泵管一管接一管,各种药液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他的身体。心电仪上的数字闪闪烁烁,还会不时发出警报。我得不时盯着看那种药液快没了,然后一遍遍跑去护士站,“18床丙午酸钠没有了——”,“18床乌拉地尔没有了——”,“18床甘露醇输完了——”。

他身体虚弱,再加上输有镇定剂,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稍清醒的时候就想拔氧气罩和心电,我们只能用腕带把他的手绑起来固定在床的两侧。他不认识我和小舅子了,连自己的闺女也不认识了。见我们偶尔看手机,他也要看,但就是打不开自己的手机,开机密码忘了。甚至医生护士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想不起来!

这样过了一周,意识恢复了些,知道我是谁了,也认识自己的孩子了。虽然医生问他叫什么他说不上来,但是医生喊他的名字,他会“哎”了。

每天医院的餐车会推到病房口,有米粥、馒头、烙饼和炒菜,还有病号餐、鸡蛋羹。弟弟要回去上班了,那两天他总是给我点外卖,“豪华”板面和包子、八宝粥。临走时,他说,姐,吃好点!我和弟弟都不善言辞。但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都在。兄弟姐妹是父母给我们最大的财富。

4.“别哭,笑着笑着好运就来了”

隔壁17床的病人是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男人,照顾他的是他哥哥和姑姑。有一次,听见哥哥在门外打电话借钱,好奇他为什么不花弟弟的钱。哥哥说弟弟进手术室之前把自己银行卡和支付宝的密码都告诉了自己。可是哥哥说要给是弟弟好了之后自己给,而不是现在动手划走他的钱。

弟弟没有结婚,老父亲岁数大了力不从心,姑姑便过来帮忙。弟弟话说不利索,哥哥和姑姑有时候领会不到他的意思,他就会发脾气。

做陪护有时费力不讨好,病人的身体不舒服,心脑血管病区的病人大多肢体受限,心情也不好。经常在楼道里听到病人的吵闹声,陪护也会有情绪,但是都得忍着,实在难受了就去厕所哭一会,然后还得若无其事的回来。伺候好病人的吃喝拉撒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也有情绪崩溃的时候,明明自己事无巨细地服侍着,丈夫有时不但不配合还朝我撒气。有一次,我忍不住在病房哭了。隔壁大叔过来劝我,他说,你比我闺女大不了多少。我老伴病了,我舍不得让她来照顾,累呀!哪个父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可是遇上了就得坚强呀,越困难的时候越要坚强,你得笑出来,笑着笑着好运气就来了!

大叔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忙,很少陪妻子。现在她病了,自己得好好照顾她,把欠她的补回来。他年轻时在部队,常年不在家。转业地方后也很忙,他说那时候把“兄弟情义”看得很重,甚至为此忽略了家庭。现在年龄大了,才觉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才最好。

我以前很少去思考什么夫妻情分,每天忙着上班下班、洗衣做饭、督促孩子写作业。老公在一家化工企业上班,虽然平平凡凡,但孝老,顾家,无不良嗜好。我们的日子过得琐碎却又踏实。老公住院后,全家生活节奏一下乱了。我辞了工作,给孩子找了全托班,一门心思在医院照料他。一个病友说,你们夫妻感情挺好的呀。我只是笑笑,说哪有呀,就是江湖道义吧。我想说的,其实是“夫妻情分”。前几天我还跟他使性子,吵吵着说要离婚呢。但真正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又会不计前嫌,扮好一个贤妻的角色。

对于咱们这些寻常夫妻来说,平时可能吵吵闹闹,遇事却能肝胆相照,也许这就是最浓的夫妻情分吧!

5.好友送来本书,里面夹了500元

事发突然,来医院时毫无准备。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淋湿又干了,有一种淡淡的酸味。起初并没有在意。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后,想换一换。因为疫情原因,医院不让出入。给住在石家庄的朋友洁打电话,让她帮我找两件衣服送过来。

洁很快来了,不仅送来外衣还带了棉服,她说晚上冷了多穿点。防疫需要,住院部一楼电梯口用一排桌子挡了起来,还站了几位保安!洁进不来,我出不去,我们就隔着桌子说了一会话,直到保安催促她离开。临走时,她又递给我一个袋子,是两块千层糕和一本书。她说累了看会书。

我到病房后翻开书,里面有500元现金,给她打去电话。她只说,买点好的,补补身体。

在最困难的这几个月里,我们的生活费就是靠朋友亲人这样“援助”的。

家里的房子终究没有卖。房价不算贵,付的全款。买房时借的钱还没还清,本想着这两年还完借款以后就轻松了,没想到老公遭遇飞来横祸。好在,大姑姐给他弟弟我老公送来了住院费,我们才度过这个难关。这是车祸,有人可能问:保险公司呢?对方司机呢?实情是:对方司机没有露过面,保险公司只垫付了18000元,相对20多万的住院费来说,还是差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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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个让老公特开心的“梗”

10月26日,我们出院了,回家休养。

由于做开颅手术是一侧去骨瓣的,三个多月后,2022年2月8日,我们再次入院,做头颅修复手术。上次住院的时候树还绿着,这次住院树都光秃秃了。

同样的病区,同样的医生护士。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住院我显得轻车熟路,准备充分。护士问我老公,还认识她们吗。他摇摇头,竟然都不认识!

我问主治医生,他情绪不稳定还有暴力倾向,这个正常吗?医生说,正常呀,开颅手术伤害到额叶,会影响情绪。可是多久能回复,医生也不确定。好吧,继续忍吧!

上次抬着来医院又抬着回家,这次我们是走着来的,问医生能不能走着回去,医生说可以,顿时感觉明朗了很多。

头颅修复手术对于医生来说是个常规手术,就是给去骨瓣的患者,在缺失头骨的部位装入“假体”(常用的是钛网)。把一个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融入身体,还是很令人紧张的。

刚住院,要做常规检查,检查完之后,就是在病房等着。老公很少说话,兀自在床上躺着。一开口必是问医生啥时候来,然后催我去问医生啥时做手术,手术能不能提前。

心情好的时候,老公会和病友还有保洁聊天。他问保洁大叔,家是哪里的?大叔说,不批发。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临床的病友大哥提醒,灵寿(零售)。老公听后笑了好久,这个梗,他至少和其他病友、护士、医生重复了不下十次!

我想,这也许是他这两次住院经历中,难得的乐趣吧。

快乐,有时真的很简单。

7.好医生比我想像的更伟大

一天,刚吃完午饭,听见病房外有吵闹声,“我们钱也花了,人却没了!”“我找记者来!”我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往外看去,医生背对患者家属,站在护士台外。患者家属语气激愤,一副不得善罢甘休的样子。

医生是我老公的主治医生,在他办公室我见过好几面送给他的锦旗。他很忙,不是在手术中就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好像一天24小时都在医院。

无论家属说的多难听,医生始终没有说话。后来应该是医院领导赶来,把病人家属带走了。但是医生的那个背影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那一刻,我想到了苏轼的《留侯论》,真正的勇者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

当晚11点,医生下了手术,来病房叫我为老公第二天的手术签字。他依然镇定自若,专业而有耐心地告诉我注意事项和手术风险。

我开始重新审视医生这个职业,他们见惯了生死,更了解人性。再看看我们熟悉的作家,从鲁迅到冯唐,从池莉到毕淑敏,他们都有从医或者学医的经历,所以写的文章更有深度,或许就是对人性的洞悉更为透彻!

而医院,无疑又是一个最能照见人性的地方。

农历正月十五,老公的手术顺利进行!

十天后,拆线了,拆线的是相医生,相医生拆线干脆利索,包扎轻柔细致。这段时间住院,跟几位医生护士相互都熟悉了。包扎结束后,相医生跟老公说,马上要出院了,我们的缘分也要尽了,希望以后不要相见了。

是啊,我们最不愿相见的是医生,可是我们生要与他们相见,死也要与他们相见,平常有个头痛脑热,都得和他们相见。

我们可以绕开任何一个人,唯一绕不开的是医生!

8.重回平凡的幸福日常

2月27号,我们终于可以出院了。一大早,老公就催我收拾东西。回家的喜悦溢于言表。

护士们换班的时候,看见他时说:“恭喜可以出院了!现在认识我们了吗?”他说认识了。认识了也再见了。还记得上次出院,老公意识不太清楚,护士见他还处于“混乱性失语”状态,玩笑着说:“回家要听媳妇的话呀!”老公一时竟茫然不知所云。

我们坐上车,和医院渐行渐远,离家越来越近!我给自己制定了计划,回家后每天走路,锻炼身体。以前,我满足于这个十八线小县城的生活,满足于每月三两千的收入。尽管生活在社会底层,也依然安于现状。现在,我知道自己必须好好努力了,要努力工作,保证全家的基本生活;要努力赚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要努力锻炼身体,毕竟,是真的病不起呀!

朋友打电话问我近况,我笑着把自己吃的花式方便面告诉她们,什么榨菜方便面,香肠方便面,鸡蛋方便面,吃得我见到方便面就想作呕!反正,以后是再也不要吃了!

“还有,以前我们看的电视剧情竟然是真的,车祸后头部受伤真会失忆!”

老公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我下载了一个计步数的APP,每天晚饭后一家仨去广场上走路。哈,广场真热闹,跳广场舞的,打篮球的,快走的。人好多呀!

家中经此一劫,我忽然顿悟,活着真好,健康真好!跟这些失而复得的安稳日常相比,老公就医拖上的债,真的算不了什么。

天穹的云霞,广场的音乐,这些看似寻常的事物,对每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而言,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人间美好!(作者:河北/林之雪兮,本号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