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份，我在省中医结束了实习护士的工作。身边的同学朋友都陆续找到了工作，只有我到处应聘也不成功。第一是我身高不够，第二是我形象太普通，口才和心理素质也都不大行。
离校的日期越来越近，同学们都在宿舍收拾行李，迎接美好的明天，只有我无处可去。可能是大家就要各奔东西的缘故，人与人的关系显得格外亲近。一个女同学问我：“你还没找到工作啊？要不和我一起去面试吧。不过是私立医院，我们去试试，正好我们一起做个伴。”
我们来到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里，屋子不大，分成了两间，门的正对面分别放了两张沙发，中间是一个长桌，桌子上放着自动冲茶机，几盒烟随意放着，烟灰缸里堆满烟蒂。
我们在里边稍等了一会，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同学让我喊他李总。李总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简单问了我几个与专业内容无关的问题，问完说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我很疑惑，招聘再不正规也得是院里人力资源部负责这事，但想着我有班可上，包吃住还和同学在一起也就不作他想了。
我们的工作是在妇产科病房当护士，护士长让一些老护士带着我们熟悉工作流程。随着工作逐渐深入，我发现了一些不太合常规的地方，比如患者交费不是去一楼收费大厅交，而是去我当初应聘的里间办公室交费，给的发票也不正规，就是一张劣质的红色收据。
实习医生没有执业证就可以像执业医生一样行医，期间就出过一次事。
有一次我们科室住进一个妊娠呕吐的患者，一般孕妇吐了还能吃点东西，酸碱还能平衡。可这位患者喝口水都吐，更别提正常的进食，只能依靠葡萄糖，盐水这些药物输液保证能量。同事去查房时看到患者嗜睡，叫她没反应，赶紧喊医生，测出来血压只有80/46mmHg，紧急转院到大医院进了ICU。
患者是从我们这转走的，私立医院最怕出事惹上纠纷，主任找了相识的医生打听，听说患者胎儿没有保住。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
家属来复印病历，找了相熟的医生调查，我们的医生入院时，只给患者查过一次血钾，住院三天期间一直没有再查，补钾液开的量也不足，患者血钾很低导致胎儿没有保住。患者家属后来找到科室，经过一番斗争，科室负责人决定赔钱私了。
没想到，患者家属还是给卫生局打了举报电话。卫生局派人来秘查，直接就冲到了医生办公室，科室上下一点准备都没有。卫生局查出来好多问题。实习医生只能下医嘱却不能签字，有时有临时医嘱，实习医生就会让护士先执行医嘱，过后再找有证的医生签字，而护士执行医嘱时顺手就会把字签上，这些病历还来不及让有证的医生签字，就被卫生局的人查出来了。
这种事是原则上的错误，没法可解。科室负责人李总选择保护医生，把护士推了出去。这次检查，凡是签字的几个护士都被在证上记过一次，这代表着护士再有一次错误，直接吊销执业证书。李总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记过护士每人补贴200块钱，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出了这件事，护士们都很气愤，实习医生和护士一时陷入了尴尬境地。那段时间，实习医生都不敢和护士打照面。
打破僵局的是护士长。护士长对那几个被记过的护士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没有做好监督，更没能保护好你们，你们不知道的是这200块钱补助也是我给你们好说歹说争取来的。大家以后长个心眼，千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再一个，大家长点志气，有好的单位招聘能走就走，这里不是长远发展的地方。见到医生格局打开点，给她们打个招呼，这事咱们就过去了，自己多学本事长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同学后来才知道，妇产科是这所私立医院外包给南方人的一个科室。南方人觉得女人的钱好挣，到处发展这种妇产科。
科室经常举行38元全面查妇科的活动，印了好多宣传页和塑料扇子，用小商务车拉着护士到处义诊。我们去的都是周边农村，支个桌子放上血压计和宣传页和扇子，等着人来免费测血压发扇子。说是义诊，实为开展业务。
一到活动那几天，我们就要忙了，病房护士也要负责门诊患者的输液。38元也只是吸引人过来，一般都是40以上的妇女来检查，一看38元就能查那么多项目，都觉得超值。她们却不知道只要一来检查就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肯定都能查出各种疾病，本来十个女人中九个都得有妇科问题。
一旦查出一点问题，门诊医生就会建议你该做小手术的做小手术，该消炎的消炎，还有消炎和盆腔理疗仪一起用。医生给你开了单子，会有医助带你去交费，那时线上缴费还没那么普遍，经验丰富的医助会盯着你的钱包，看你钱多就会给医生通气再给你开别的治疗项目。
当时我们看他们这么坑患者真是不忍，却也无能为力。
有一次有一个年轻的医助刚来科室，只知道要盯着患者钱包，却不太委婉，不知道要看人下菜。
她跟着患者交费时，直接问患者带来了多少钱，患者交费回来后，门诊医生又让患者去交钱，患者觉得自己被套路了，直接在门诊大骂。当时门诊患者很多，影响很大，院里来人才算把这位患者稳住。
事后李总给我们开会直接骂道：“有些人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乱晃荡！”
不光医助的活不好干，门诊分诊的护士也不容易。
当时妇科查体的活动很火，科室就凭这个挣钱，专门从南方请了三位妇科医生，这三位面和心不和，谁也不服谁，毕竟牵扯到利益。当时给患者问诊被他们称为“开发”患者，谁从患者那里“开发”的钱多，谁的绩效就高。
分诊的护士就按正常程序分诊，来一位患者就按顺序分给门诊医生。为防止护士徇私，还有专门登记患者信息和分诊的记录本。当时一上午大家都在忙，门诊王医生突然来分诊台指责分诊护士：你会不会分诊啊，今天真是触了我的霉头，赶紧换人来分诊！
那天可也巧了，门诊护士分给王医生的患者都很聪明，一看有不合理的收费项目就不做，一上午了，分到她那里的患者没一个被她“开发”的，她就急眼了。
当时本科室有位年轻的内勤，人称“花蝴蝶”，趁着活动也查了下妇科，结果真查出了点问题，需要做个小手术。
手术后用车推回门诊床位时，她打了丙泊酚（之前门诊手术常用，一种全麻药物），还不太清醒，因为是本科室人员，我们护士医生好几个都围在那里喊她，正好李总来门诊，她的语气在麻醉的作用下有点撒娇的意味，手臂虚弱地抬起指着李总说：我认识你，咱俩睡过。气氛瞬间下去了，我们想笑不敢笑，李总愣了一下，说了一句神经病就走了，工作也不视察了。他走后，我们真是爆笑不止。
关于这“花蝴蝶”，我们也曾疑惑，为啥给起这个名字呢，据科里的老护士说，之前李总的这个位置经常换人，每换一任，她就用她的魅力钩住一个，时间久了，得此艺名。
等她辞职后，和她一起合租的医生说，“花蝴蝶”其实不是传说的那样，她只是和其中的一位王总睡过。王总南方家里有妻儿，在这里只不过想找一段露水情缘罢了，“花蝴蝶”也是在王总快要走时才知道他已婚的，知道自己真心喂了狗并没有纠缠。
李总接替王总的位置后，知道了“花蝴蝶”和王总的事，几次三番地骚扰她，以为有便宜可占，却不知道这“花蝴蝶”只想正经谈恋爱结婚生子。所以那天她手术后其实已经醒了，故意在众人面前将了他一军。
不过她最后也算觅得良人，在医院附近的小区找了一个拆二代嫁了。后来还来科室生的孩子，李总还带头送她花以作慰问，他俩也一笑泯恩仇了。
当时科室还偷偷给患者引产，不用开证明，月份越大收的钱越多。
有一次我夜班，正好一位引产的患者发动宫缩需要分娩，是一位年轻的女士。一般患者发动宫缩都是护士通知医生，医生查宫口开到3指才让送到产房。但这位女士实在疼得太厉害了。从前半夜她就在疼，疼得跪在了地上，咬着毛巾，我实在不忍心，只能一次次去看，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对象把枕头垫在她膝盖底下。
半夜了，我看她疼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佝偻着身体虚弱地缩在床边一角，就去喊医生给她查宫口。今晚搭班的是一位40多岁的医生，按说资历到了，年轻护士最喜欢和这样的医生搭班，可是大家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懒，不占便宜不带笑脸，看谁都笑，却不真心，可能转头就去告你状，我们背后称她为“笑面虎”。
我之前没敢喊她，她在睡觉，喊得紧了，她会生气说：小X，又没什么事，你盯着就是，看着疼得紧了，就去送产房！说是产房，只不过是产房内的一个处置室，里面有一张床，常规用药和基础设备，引产患者是不能去正常分娩的产床上的。
可是医生不查宫口，什么情况都不知道，送去产房助产士又问，开几指了？（把患者送到产房，助产士也得盯着患者，都不愿意多干活）我又没法回答。本着对患者负责，我还是喊了，“笑面虎”睡眼惺忪的出来，让我准备东西她来给患者查宫口。我去查房没跟着她检查，她查完后告诉我，患者宫口开了有3指了，送产房吧，她等会儿过来。
我把患者送进产房后，怎么也没找到助产士，问了“笑面虎”才知道她们都在医生休息室睡的。她说助产士今天有事让她多睡会，咱俩忙吧，说着就让我建立静脉输液通道，她先去个厕所，她都发话了，我也没说什么。
我给患者输上液，就坐在她身边等她宫口扩张，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处置室很冷，患者脱掉裤子躺在床上，我看她出了汗又这样晾着肯定很冷，就去给她找了一床被子。她看我又给她擦汗又给她盖被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她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就想要个男孩。这次怀孕，早孕时就去外地抽血和羊水穿刺筛查性别，都查了性别是女孩，丈夫让她尽早人流，可是她不忍心，还想再等等做B超再确定一下，拖到4个月，做B超查了几次还是女孩，只能认命，这才不得已来做引产。
她盯着输液器问我，你说我这么疼，孩子会不会更疼。我没回答她。她边说边哭：我是宁愿疼死也不想让她受这个罪啊。泪水流到了散乱的头发上。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感应到她的道歉，她说她有想解大便的感觉了，那证明这就快分娩了。我赶紧去喊“笑面虎”，她说：“小X，你来接产吧。”
我说：患者还是相信你，你来吧。第一这不是我的分内工作；第二我学的不是助产，也没有经验，万一患者出了什么问题谁负责；第三，我很忌讳引产，这是杀生，我不忍。
我的拒绝让她一愣，不过也没说什么。我就正常做我该做的工作，做完我就回病房了。患者分娩完在产房观察了两个小时被“笑面虎”送回了病房，接下来又是我们护士的工作了。在病房里，这位患者情绪缓和了很多，但也让人感觉到一种衰老，问什么做什么都很迟钝木讷，可能是对她孩子的一种忏悔吧。
在此提醒大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做人流和引产。
引产掉的孩子会和众多和她一样遭遇的孩子被泡在一个装满福尔马林的大桶里，以被他用。那个桶有单独一个房间，味道刺鼻。每次经过那个房间都感觉周围温度低了几度，我都打着激灵快速通过。引产和正常分娩不一样，正常分娩是瓜熟蒂落，而引产是凭借药物刺激宫口扩张，宫口像硬生生被扯开，所以异常疼痛。
在我上班期间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次是一个初中生来做引产。
那是7月底吧，天气已经很热了，女生却穿着肥大的外套，戴着帽子和口罩。主任过来让我们给她安排个单间先把她送回病房，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小姨，未见他人。
主任告诉我们不要多话，也不要多问，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们，省得你们八卦，她还是个孩子。主任说女孩不敢给父母说怀孕的事，父母做点小生意，早出晚归的，这孩子一直也很听话，生活学习都不用家里操心，所以没注意她的变化。女孩觉得就一次，没想到例假迟迟不来，肚子却大了起来。
女孩鼓起勇气把这件事先告诉了小姨，主要是肚子越来越大了，她也害怕，毕竟还要上高中，她以为只是和同学谈恋爱发生了一次关系，却没想到有了一个小生命，也更不想这么早结婚生孩子。
之前不说是因为快中考了，她想多些时间学习，考试考好点，父母就算知道可能也没那么生气了。等到小姨真的和她来了医院，还要签字，小姨觉得自己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还是和孩子父母说了。
在走廊里我看到女孩母亲虚弱地歪在孩子父亲身上，孩子父亲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佝偻着身体，明明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显得异常衰老。
因为拖得时间太久，女孩来时怀孕都快9个月了。主任告诉女孩父母，这个月份引产不光是杀生，危险也很大。女孩父母找了男生父母，两家商量这个月份引产也实在不忍心，决定瞒着两个孩子，明着是引产，实际是让女孩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不是卖，是真的送人。
听当班护士说，孩子发育很好，不像早产，很漂亮的一个男婴。后来男生家里补偿女孩家一些钱，两人分手，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这件事情，我们科室全都知道，也全都配合，当时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事后女孩父母低调的来给我们送了一面锦旗，写着“医者仁心”，女孩父母说，感谢我们整个科室对女孩的善意。
后来主任告诉我们，男生考进了实验高中，女孩进了外国语高中部，只是那个孩子的后续我们不知道。不过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共同认可的家庭，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女孩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生子这件大事，不知道会不会让她更能警醒一点，一定要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自己不能承担结果的事，一定不要去碰。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大家都听说过，可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掉进它的陷阱里。像38元全面查体的活动。还有偷摸给筛选性别的女性引产，这些本来都不合法。所幸后来医院给妇产科下了命令，不准再非法引产，凡是来引产的必须有村里或社区里给开证明才可以。
直到机缘巧合，我看到了莫言的一本书——《蛙》，看到姑姑害怕蛙的叫声那一段，看得我毛骨悚然，蛙象征着死在她手下的众多孩子，那是那个时代的选择，她处在其中。也许姑姑是为了赎罪，后来她制作了很多泥娃娃。
这本书深深影响了我，我决定离开这家医院。最后提醒大家，就医去正规公立医院，生孩子不要鉴定性别，无论男孩或是女孩都是老天送给你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