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度过。比较小的时候是外婆来接我,她会精准地在我刚放假后的某一天到来,然后和奶奶一起收拾好我的东西带着我一起回去。我非常盼望寒暑假,因为童年时的我把外婆家视为乐土,常常到了假期结束我奶奶来接我也不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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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外婆都是湖南人,闹自然灾害的时候逃到湖北,一住就是几十年,我的舅舅也是在湖北出生的,所以外公给舅舅取名“鄂生”。我是极度喜欢吃辣的,长大后想想,爷爷奶奶是四川的,外公外婆湖南的,都是辣不怕不怕辣的地方,我似乎能吃辣喜欢吃辣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外公是1925年生人,如果能活到现在,也是近百岁的老人了,可惜外公在2012年去世了,外婆说他走的很平静,他自己说要洗澡换衣服,衣服一换好人就不行了,外婆常说外公应该感知到他要走了才会要求洗干净些体面的走。外婆还说外公走前那几个月一改平日里的养生,开始让外婆买些一直没做过的菜,也开始吃猪肘子,甲鱼等油荤的菜,他也胃口大开,能比平时多吃一碗饭。外婆说大概他是想吃好了再上路。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外公,我走时跟他道别,他跟我说“外公要死了。”也许当时他已经感知到大限将至。不过表姐跟我说,她每次回去外公都会跟她说这句话,她说外公是因为老年痴呆所以脑子有点糊涂了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情况已经不得而知,不过外公的遗容平静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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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去世前的一段日子他确实深受老年痴呆症的折磨,不仅性格大变,还常常对很多亲人态度不好,甚至有时候不记得谁是谁。他的行为也和往日不同,我记得他常常半夜起来看几段时间,然后睡不着觉就用豆奶泡方便面吃,吃完再去床上躺着,他说牛奶上火,所以从不喝牛奶,往往喝豆奶豆腐脑代替,这个习惯他坚持了一辈子。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会起床。那段日子他好像一改往日的苍老无力,精神似乎变得特别好了,后来我们都觉得那是外公最后的回光返照。他在最后一次全家一起吃饭时对外婆表示歉意和感谢,说自己脾气不好是病了。好像那个儒雅的老好人外公又回来了,也像是他人生终点的感悟。

外公这一生历经了各种时代大事,但他一辈子都是温和的老好人。外公小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是家里的小少爷,所以念过私塾和高小,我的记忆中外公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各种古诗词他都能背诵,各路名家他都通晓。寒暑假时他总是会在冬日的阳光下或者夏日的晚风中讲给我听教我背诵,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学生,常常不得其意,只是知道要哄老人开心,就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听着,还是外婆看出我兴趣不大,就轻叱外公一声:“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然后外婆会给外公安排点简单的活转移他的注意力。外公总是无奈的笑笑,就按外婆的吩咐去做事。他经常去单位阅览室看报纸了解最新时事,也把工友不要的杂志带回家细细地看。外公也痴迷象棋,常常围观别人下象棋忘记回家吃饭被外婆一顿数落。外公的娱乐是躺着躺椅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我后来随着知识水平的增加,常常想起看过的书学过的诗词和外公讲的那些重合了,当时不懂的那些东西慢慢就清晰起来,好像你读过的每一本书,学过的每一点知识总能在某一瞬间派上用场。外公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有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在我的记忆中他常常撕心裂肺的咳嗽,小时候我很害怕,还为此许过愿望“希望外公不要再咳嗽,用我的寿命来换也可以。”小孩子的赤子之心,如今想来也觉得真挚可贵。外婆从老中医那听来的偏方,经常会和外公去采新鲜的鱼腥草,然后每天熬水喝。我记得外公喝了近十年的鱼腥草水,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每天熬每天喝,后来才因为吃西药阿莫西林怕有相冲而没有喝了。那时候夏天外婆有时候也会采新鲜的鱼腥草凉拌吃,味道很独特。长大后我才知道鱼腥草还有个名字好像叫“折耳根,”贵州烧烤都会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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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在六十岁时遭大劫,他某天早上锻炼时看错时间天没亮就出门因为起雾而掉入十米高的水沟里,幸亏呼救被人及时发现救起,缝了十几针后来才慢慢好了。外公从那以后就开始注重养生,他常说二次生命得珍惜。不知道后来他的老年痴呆是不是有这次脑部受伤的原因。打从受伤后外公饮食非常清淡,他也不吃白糖,只吃冰糖,说是冰糖明目清火,他有时候会口含一小块,有时候会泡水喝。小时候我记得外婆家从不用白糖,只有红糖和冰糖。外婆说白糖是精制糖,少吃没坏处。那时候外婆会熬红枣银耳汤给我和表姐喝,就是用冰糖熬的,银耳糯而不化,很好喝和外面的都不一样。外婆有时候也会做苕粉给我们吃。这种苕粉是外婆自创的一种甜品。外婆用从老家带来的红薯粉加红糖和水还有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不停的搅拌,边熬边搅拌,最后熬成跟藕粉一样的透明状就可以吃了。甜而不腻很开胃。

外婆有时候会在我和表姐吃甜品时给我们讲外公家的往事,她说这种“苕粉”的做法还是在大外婆家吃到后找佣人学的。外公有个亲哥哥上过黄埔军校,是国民党的军官,家里有个父母帮忙娶的大老婆,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是他后来去外面上学当兵自由恋爱又娶了一个女人,而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大老婆终生未生育,只好把外公姐姐的儿子抱养过来。外婆说她见过几次大外婆,派头足,即使那时候她已经年纪很大了还是在吃的上面非常讲究。很多菜的做法精致无比,家里各式珍馐都有。外婆说大外婆让她多吃点,她想着自己可以学着做,以后给孩子们做。后来抗战快胜利了,大外公就把小老婆和儿子送到台湾去了。他本来也打算走,却被大外婆苦苦以死相逼留下了,后来他在文革中死去,被批斗的人用砖头把头砸破了,被人背回家就不行了。据说大外婆哭了一天一夜,她边哭边喊不该让大外公留下。外公说大嫂子没上过学,那个年代信奉女子不才便是德,大外公在家时两人倒能相敬如宾,等到大外公出去接受了新式教育也有了自由恋爱的人,就是后来再娶的那个老婆。大外公就不理大外婆了。听外婆说,那女子念过书,颇有学问,是个老师。我和表姐问过外公后来呢,外公说在大外公死后家里和台湾那边早就断了关系,不知道那个女子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时代总是造就了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悲欢离合。

外婆同样在那个特殊年代一路经受苦难过来。外婆因为从小家贫,便去了一个地主家做童养媳,后来生下了我的大舅舅,她的丈夫早早就去世了,只剩下孤儿寡母无依靠被婆家人赶回了娘家。外婆一直说外公心善,在她最苦的时候跟她在一起了,后来两人来到湖北,一路相互扶持一辈子。外婆十分勤俭节约,也能干。家务活她都是一手包办,因为她没有上过学,甚至不识字,所以偶尔只能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记得童年时每逢寒暑假去外婆家,外婆每天都会问我吃什么菜,她和外公俭朴惯了,但是我说吃什么她一定会买。外婆问完我再问外公吃什么,她的心思都在家人上面,很少想到自己。外公会点一些时令蔬菜,我小时候比较懂事,知道外婆家不富裕,也会只点一些素菜,但是常常说想吃某种做法,外婆总能满足我。神奇的是外婆即使没有做过,最后做出来也非常好吃。

外婆做的面条很香,有时候早餐外婆会给我在外面买好了早餐端回来,她自己和外公就在家下面条吃。直到我闻到了外婆碗里的面条比外面买的更香,就缠着要吃外婆的面条。后来早餐外婆偶尔会下面条给我们吃,她自己调制佐料,会搭配自己炼的猪油,再放一点配菜,汤我都能喝光。有时候早餐喝粥,搭配外婆做的咸菜也好吃。她心灵手巧,总是会做一些精致的小吃食,有些是自创的,有些是家乡小吃,湖北没有的。冬天我们会围着煤炉子,一边烤火,一边吃外婆做的火锅,都是用新鲜食材,现炒再加汤加菜煮,吃完火锅外婆会在上面放个烤盘,还会烤点糍粑,或者把冰冷的橘子烤的热乎些再吃。身体热乎乎,口腹生香,比坐空调房里还舒服。外婆还会自制霉豆腐,这个麻辣爽口,下饭也是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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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从老家跟着外公来湖北,把大儿子留给了娘家照顾,她对大舅舅也一直怀有愧疚,还好大舅舅理解她。大舅舅和我妈妈是同母异父,他年龄也大得多,现在也是花甲老人了,前些年我和外婆回湖南老家,在大舅舅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大舅舅和大舅妈也很能干,每餐都是不一样的吃食。外婆在我和表姐浪费食物的时候会跟我们讲我有个二舅舅就是在大饥荒那三年自然灾害时被活活饿死的,那是作为一个母亲沉痛的表情。所以每次我和表姐碗里有剩饭剩菜外婆总是会吃光或者分给外公吃光。他们深知一丝一缕来之不易,也以身作则告诉我们一粥一饭恒念物力维艰。那时候只有外公有退休工资,外婆负责管家,她的每一笔开支会跟外公汇报征得同意后记账,她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能够人情脸面兼顾,殊为不易,令我奶奶也佩服不已。外婆常常说哪怕没有好的物质条件,也一定要穿得干净端正。外婆常说孩子们只要穿的干净活的亮堂就比别人强。表姐从小跟着外婆,外婆给她梳头发辫子花样多还好看,表姐是学校里最受瞩目的女孩子,小时候我羡慕不已,也想不回去了就一直跟着外婆生活。有一年假期结束我奶奶来接我,走的时候我一边哭一边拉着门不肯走,弄得外婆也哭了。长大后奶奶常讲给我听取笑我。

我印象中外婆做的“酿豆腐粑粑”最好吃,这是只有在外婆那里才吃过的,既可以做菜也可以当零食吃,咸甜口,糯而不腻,很香。做法我不知道,只是后来去湖南旅行我好像也没有见到过。小时候我记得外公每个月工资才两百,外婆既要维持家庭开支,还要应付有时候亲戚朋友过来吃饭。那时候她可以只花十块钱就做出一大桌子有荤有素的菜肴。她对菜价肉价蛋价都很敏感,碰上需要做大餐的日子她会天不亮就起床,去河对岸屠宰场割新鲜又便宜的肉。然后买各种新鲜的菜和外公商量菜式。每逢端午,外婆会带着舅妈一起自己包粽子,再分给亲戚。外婆的粽子满是荷叶香,有红豆的,蜜枣的,我最喜欢清水粽,用白糖一蘸,又香又糯,好吃的很。外婆还会做鞋,常常做很多厚底的冬季保暖鞋给我们,一针一线都是自己动手,后来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才停止了。

外婆的能干说也说不完,她一辈子苦难,现在终于等到儿孙出息,她可以好好颐养天年享清福,可她好像还是停不下来,总会自己找些事做。希望外婆能身体健康,福如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