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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金所技术运维部员工在单位值守。办公室区摆有行军床和被子。图/受访者提供

疫情下的金融保卫战

本刊记者/杜玮

发于2022.4.18第1040期《中国新闻周刊》

4月11日,已经是于洋慧睡在单位的第12天。单位购置的行军床1米左右宽,有些挤。他在地上铺了垫子,再铺上从家里带的被褥。前几天,他直接睡在办公室的地上,这几天转移到隔壁会议室的桌上。作为上海黄金交易所交割储运部副总经理,他和同事们要负责全国百余家金融机构及企业客户的黄金租借业务,及70家仓库黄金的调拨等。3月31日起,连同于洋慧在内,部门抽出了1/4的人手共3人留守公司,力保业务的正常运转。

这几天,于洋慧在单位的伙食也乏善可陈,但比起那些抢不到菜的小区居民们还是有保障得多。食物总量是够的,但菜品是单一的。荤菜只有鸡翅,蔬菜也只有大白菜、土豆几种易存放的。

位于浦西中山南路699号、临近外滩的上金所,是全球三大黄金市场之一,是黄金现货交易第一大市场。2021年,交易规模达20.53万亿元,黄金成交量3.48万吨,白银成交量139.65万吨。

唐亮比于洋慧早驻扎到单位四天。3月27日晚8点23分,“上海发布”微信号发布了浦东和浦西将分区封控的消息后,唐亮所在公司就紧急召开了远程会议。当晚10点左右,他从浦西的家中出发,驱车1小时20分钟到达单位,中途还到一位值班的同事家中帮忙取了换洗衣物。此时距离通往浦东的大桥、隧道封闭还有不到40分钟。他是德邦证券运营管理中心总经理。公司位于浦东新区城建国际中心,距全球第三大证券交易所——上海证劵交易所只有2.5公里,地处陆家嘴金融中心地段。过去十多天里,被封闭在公司的他,每天会不下20次走到办公室窗前,对着窗外的绿地发呆。

作为坐拥超过2480万人口,中国最大的经济城市,2021年,上海的GDP超过4万亿元,占全国GDP比例的3.8%,平均一天可创造118亿元。同时,作为中国乃至全球重要的金融中心,上海集聚了股票、债券、外汇、黄金、期货等各类金融要素市场,各类持牌机构超过1600家,在沪金融从业人员超过47万人。2021年,上海全年金融市场交易总额超过2500万亿元。

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对于风险和底线意识强烈的在沪各金融机构来说,应急预案从3月中上旬上海开始网格化筛查时就已启动。随着疫情形势日益严峻,越来越多金融人员出不了小区。各类金融机构只得让大多数员工居家办公,让核心人员驻守单位。

2万人连夜赶往浦东

曾辉是上金所副总裁,从3月13日起,他就几乎一直驻守在公司,中间只回过三四次家,都是当天往返,“怕被封在小区出不来”。他记得,3月13日,公司邻近办公楼的一家金融机构出现了阳性病例,被告知公司所在园区将面临整体封闭的风险。前一天,上海市开始实行“2+12”大规模网格化筛查,当日,新增感染病例为65例。当时,在沪拥有350名员工的上金所,已有20%的员工所在小区被封闭,有的岗位原本有四五个人,因为被封闭在小区,只剩1人能到岗。

为了让业务运转不受影响,3月13日晚,公司就启动应急预案,组建了运维、开发、交易、清算、交割等技术和业务部门的40人最小化团队,当晚进驻公司,驻守一周。上金所同时启动AB岗方案,即A岗和B岗轮替,周日晚上岗,周五下班。一直到3月27日晚,浦东宣布要封控后,上金所要求新一轮的值班人员当晚10点前紧急到岗。

于洋慧所在部门共有13人,7人住浦西,6人住浦东。从3月13日开始,每周到岗人数为5人。到3月27日晚,部门住在浦东的员工全部被封控,能够到岗的5人都来自浦西小区。浦西从4月1日3时起封控。考虑到浦西按计划6日就将解封,再加上一些员工浦西所住小区被控封,于洋慧只挑选了负责黄金租借、调拨两项业务和交割系统的两位员工,和他一起驻守。3月31日,一位同事所住小区上午8点刚解封,下午4点,该同事就骑了10公里的电动车到岗。另一位住浦西的同事因浦东没有如期解封,猜测浦西到时候也不会按时解封,晚上10点多赶回单位。

原以为封控时间不会太长,于洋慧穿了一件风衣外套,一套卫衣卫裤,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和一套睡衣来到单位。3月6日前后,上金所春节前预订的行军床、被褥就开始逐步送达单位,到浦西封控前,将办公楼物业、食堂等工作人员算在内,共准备了100多套睡眠物资。食堂也在27日晚紧急采购,之后在街道协调下,又进了一批货。

上金所值守人员最近增加到60人,其中有40多人来自浦西。曾辉说,值守人员来自8个部门,每个部门都有固定办公楼层。有五六个人到岗几天后,小区所住单元或邻居被检出阳性,成为相对高风险人群。在这种情况下,公司只好规定,除负责后勤保障的综合部外,每个部门只能限定在本楼层活动。3月1日到4月9日,驻守人员每天都要进行一次核酸或抗原检测,有时甚至一日双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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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金所员工准备睡眠物品。图/受访者提供

唐亮所在的德邦证券也在3月15日开启了AB班轮岗策略。这一方案执行三天后,唐亮发现,部门26人中,只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能出小区。如果员工所处小区楼栋出现阳性病例或重点区域成片封闭管理,就意味着员工只能待在家中。如果小区只是进行普通的网格化筛查,通常会提前一天或半天告知居民,这时,公司会要求所有员工在被封控前直接住到公司。从3月18日到27日,唐亮部门到岗率一直不到三分之一,“更多同事被封禁了”。

浦东作为全国的金融重镇,仅陆家嘴金融中心的285 座写字楼里,就聚集了6000多家银行、券商、资产管理公司等金融机构,其中包括上海证券交易所、上海期货交易所、中国金融期货交易所、中国国际黄金交易中心等10多家机构。“十三五”时期,陆家嘴区域经济总量超过5000亿元,其中金融业创造的价值达到3585亿元。每天有超过30万金融从业者,从上海各个角落抵达这里。

就在上海宣布实施分区封控的3月27日当晚,据媒体报道,约有超过2万名金融从业者和服务人员连夜赶往浦东,住进公司。同样是在这一天,上海证券交易所发布了《关于应对疫情优化自律监管服务、进一步保障市场运行若干措施的通知》。在这“抗疫30条”中,股票发行上市审核和发行承销方面有7条,首条即为确保科创板审核业务正常推进。

3月31日,按计划将召开上海微创电生理医疗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电生理”)上市委会议。据媒体报道,为保障本次发行上市审核工作不受影响,上交所从人力、物力、技术上提前做好安排,最终按照原定时间正常召开,发行人、上市委委员、审核人员在十余个地方通过视频连线完成聆讯和决议程序。当日,电生理成功过会。

此外,上交所在疫情来临之前就未雨绸缪,调集技术公司、交易运行管理部、债券业务部、产品创新部、数据管理部、信息公司、上证数据等多个部门(公司)人员,在金桥数据中心、外高桥数据中心及其他办公场地组建多层次运行保障团队。其中,封闭运行团队54人部署到金桥数据中心全封闭工作空间,备运行团队39人部署到外高桥数据中心值守,“火种”团队10人居家办公待命,全力维护安全运行。

从线下到线上

为什么一定要赶回现场办公,唐亮解释说,并非所有工作都可以远程完成。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其所在部门每天要完成15个交易批次结算,每一批次结算都有时效限定。员工结算时,要同时操作三四台机器,现场的网速也更快。如果居家,则只能对着一个屏操作,网络也可能有迟延,这会导致结算的效率无法保证。“如果你远程操控一旦来不及,就可能会产生数亿元的资金风险,给投资者带来损失,监管会处罚证券公司,这是我们不太能承受的”。

唐亮部门开启了全天候的线上会议,这相当于连接远程与现场的枢纽和指挥中心。为在现场人手有限的条件下依然保证效率,唐亮根据交易批次结算的时效对任务重新分配。“比如说,时效3小时的交易批次就安排给远程,要1小时之内完成的,交给现场去做”。远程和现场结合模式下,他们部门每天的线上会议时间延长了至少两到三小时。

梁辰是上海一家初创私募基金的合伙人,其公司员工已居家办公半个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交易员在家中时,与其微信或电话的沟通效率难以与线下相比,更多交易要求难以细化,而“股票价格稍纵即逝”,这使得交易的频次下降。对一些规模比较大的公募和私募基金,当值班交易员数量过少、人手不够时,交易频率也会减少。金融行业比较依赖信息和圈子,过去,从业者们会不时见面,交换关于上市公司的信息和想法;如今疫情期间,信息交换频次和有效性下降,也会导致交易量下滑,市场变得不活跃。

有些交易又是必须的。王小莉所在的上金所清算部负责对整个交易所日常交易的清结算,保证金的管理及结算风险的防范。疫情期间,一些会员单位会因为主要岗位人员被关在家里,导致资金划转不及时。为防止会员违约,王小莉的部门在人力有限的情况下仍增加了预清算频次。

3月29日上午,位于浦东的会员渣打银行(中国)有限公司向上金所发送紧急邮件,其工作人员因疫情管控措施,无法进入办公场所使用网银发起保证金入金,难以正常开展交易。清算部启动了应急预案,上金所、渣打银行、保证金存管行位于浦西的中国农业银行三方远程联动。渣打银行使用应急指定账户跨行入金,存管银行对付款方身份确认和资金核对,清算部通过视频进行三方确认,完成入金。

上金所在上海共有18家存管银行,到3月中旬,其中已有过半数的对口支行临时关闭,客户经理被封控在小区。以往上金所日终清算后,银行可以通过自己工作后台,查看哪些客户需要追加保证金,疫情之下,变得不可行。部分银行需要通过上金所系统,帮其查询清算情况,清算部再将查询结果导出,发邮件给银行。以往清算部每天下午4点15分左右完成清算,银行实时查看,4点20分左右就能完成保证金追加。如今,要晚10分钟左右。

整个3月,受美联储加息、金价波动、黄金进口增加等因素影响,上金所的黄金交易规模有所上升。从3月28日浦东封控至4月7日,上金所清算额达到1291.5亿元,同比增长9.38%,出入金1209亿元,同比增长1%。

于洋慧所在交割储运部面临类似的挑战。黄金租借业务是上金所核心业务之一。国内几大银行中,除了农业银行,工商、建设、交通与中国银行的黄金市场业务均在上海开展。金融机构间会进行黄金互借,企业客户会向金融机构租借黄金。以往租借双方通过上金所线上交割系统提交信息,上金所审核、过户,租借业务就能完成。如今,因为一些金融机构人员被封在小区,租借双方要分别先发电子邮件给上金所,上金所将信息导出,打印成纸质版,逐笔核对,再将其录入系统。于洋慧负责租借业务的同事疫情之前完成一单业务可能只要5到10分钟,现在需要两到三倍的时间。封控前后,上金所的租借业务量基本持平,现在30%~40%的业务要依靠线下转线上的操作。交割储运部原来有三人负责这一业务,现在活只有一个人干。

于洋慧说,黄金租借一个很强大的功能是可以帮助企业融资,往往在疫情期间,企业对资金有着更为刚性、持续的需求。疫情前,上金所会要求租借双方提前一两天将信息提交。疫情之下,如果企业有更紧急的用金需求,于洋慧所在部门要尽可能在当天将业务达成,这意味着业务人员工作压力进一步加大。

为解决食物供应问题,经黄浦区协调,上金所4月10日补充采购了蔬菜、肉类1700公斤,食物供应得到极大改善。4月11日,上海最高温度已经到了33℃。由于没有料到封闭值守时间这么长,员工带的衣物也有限,且偏厚。长期封闭在办公室内,远离家人,员工的心理压力也较大。曾辉说,因为值守人员配置相对精简,要保持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超负荷运转,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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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上金所黄金入库前,工作人员核点数目。图/受访者提供

簿记日发行 黄金实物的交割

张亮是陆家嘴金融中心一家证券公司投行部门的债券承销人员,住在浦西。其主要工作就是帮企业做债券融资、发行。3月中旬,赶在小区封控前,他还去浙江出了最后一趟差,3月16日起,开始居家办公。

以前,他每个月都要出差三四次,有将近一半时间在外地。因为债券承销很多工作要现场开展,比如说债券发行前,要对企业的资产和负债、经营和财务等情况做尽职调查,一些资料更方便的是看纸质版,而不是电子版,还要现场看一些存货和项目的进展,和发行方领导沟通。如果无法亲临现场,就意味着发行工作要暂缓。他每天只能云办公,对已完成尽职调查的项目,做一些反馈工作,对已发行的债券,开展销售。

刘宇有着相似的苦恼。作为浦东一家证券公司的研究员,他要对接上市公司和行业内的专家,开展调研,再将调研成果汇报给客户。他的客户是基金公司。原本,每周他都要拜访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客户,或进行线下调研。因为疫情,他只能线上向客户汇报,但比起实地路演,线上交流的质量、对关系的维护都更难保证,这也会影响到客户对他的打分,进而影响收入。对梁辰来说,当无法和上市公司面对面沟通时,就很难去深入了解,投资新的公司。

即便完成了尽调,面对突如其来的封控,对债券发行也是巨大挑战。3月下旬,张亮负责外地一家国企的债券发行。在正常的日子,发行当天,发行人的领导和证券公司要同在一个簿记室中,投资人要把报价、利率等信息传真过来,单据上要有投资人签字、盖章。这一系列流程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张亮记得,因为小区封控,发行只能通过远程方式进行。当天,原定发行时间是从上午10点到下午两点。但由于投资人身处上海被封控的小区,无法外出,章盖不了,发行时间被迫延后至下午6点。最终,难题才被想办法解决。

疫情封控,也给上金所黄金调拨业务带来不小影响。黄金实物调拨是上金所业务中的“金字招牌”。全球三大黄金交易市场中,伦敦黄金市场历史悠久,主要做转口,即世界范围内的黄金出口到伦敦后,再出口到其他需要使用黄金的地区,其最大特点是一个没有固定交易场所的场外市场。纽约黄金市场是依靠美联储黄金储备形成的场内期货市场,其更主要作用是制定黄金价格,实物交割比较少。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黄金生产国、消费国和进口国,基于这些特点,同时结合伦敦、纽约黄金市场的发展模式,上金所形成了现在的模式,实物交割量非常大。

于洋慧说,其所在部门的任务就是将全国70家仓库的黄金从产地运往消费地,企业再去提货,实现黄金在空间上的调配。上海又是上金所黄金调运的重镇,共有8家仓库,浦东3家,浦西5家,其库存占上金所总库存的30.77%。2021年,上海8家仓库黄金出库量达258吨,占全所出库量13.44%,入库量为664吨,占比接近全所的40%。

上海仓库的作用有两个:一是满足上海本地企业的用金需求,二是用于黄金外运。眼下更大的问题是外运。平均下来,去年上海每个月的黄金外调数量为50吨。上海封控情况下,这意味着50吨要从全国其他地方紧急协调货源,这背后还涉及运输路线和计划的安排。黄金运输要保证绝对安全性和时效性,讲求当天入库。同城运输的交通方式为公路,非同城都是飞机。飞机飞抵目的地后,再走公路入库。在当下全国疫情多点暴发、面广的现实下,必须要考虑目的地城市的运输能力和防疫政策。

为应对上海封控的突发情况,于洋慧说,从3月28日至4月11日,上金所从湖南、云南、福建、四川等黄金产区分别向深圳、广州等消费地调运黄金近20吨。但于洋慧也有某种担心,现在只是上海一地封控,如果山东、河南等黄金生产大省未来也封控,而深圳等消费地需求不变的情况下,“大量的黄金从哪里调运,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于洋慧表示,将密切关注各地的防疫举措,加强和各地运管部门沟通,“这样我们能更好地安排调拨”。上海作为中国黄金进口的重要口岸,其黄金进口量约占全国的30%。于洋慧说,如果上海全市继续封控,黄金异地调拨压力将会凸显,困难超出应急预案已有措施的应对能力,现在已经在提前研究更多的应对措施。

对于何时解封,唐亮心里没有底,“大家还是不愿更多去想解禁的事情,因为想了就会有希望,有希望就会有失望。”他要安抚好团队里的员工,让大家身心尽量保持在一个舒适的状态。至于员工家里的物资供应,唐亮说,金融从业人员的风险意识比较强,物资会储备相对充分一些。唐亮留守在公司的同事们,家中孩子最小的才4岁。他每天会打20分钟的视频电话,和11岁的女儿聊天。他希望,疫情过后,大家能出去走走,“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对自由的渴望”。

(刘宇、梁辰、张亮为化名,实习生余皓晴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