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篇新的纪念王小波的文章,但囿于权限,今天还不能发出,所以刊发旧文,待日后补充。作为九零后,我对于王小波的观感其实有些变化。我曾经迷恋过王小波的写作,后来又慢慢淡去这种迷恋,转变为平视的目光。青春期喜欢王小波,主要是因为他那特立独行的气质和玩世不恭的写法,他能用很下流的口吻写正经的事,又不显得脏。他还喜欢在性爱中穿插专业术语,比如传教士体位、后入式等等,都是很专业的词,进入他的语境却有种诙谐意味,让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说王小波是无法绕开性,《黄金时代》整个中篇就是围绕性展开的故事。很多学者喜欢把王小波崇高化,但我觉得王小波恰恰是解构崇高的人,他把人从史书上、道德辞令上拽下来,回到最原始的模样。他就是要写身体、写最欲望、写正统看不上的七荤八素,从中带出最真实的那属于普通人的忧伤和浪漫。

王小波写性到头来是对极权的隐秘抵抗。从古代君主的暴政到20世纪的法西斯,王小波旗帜鲜明地反对极权,而他写性,写人的欲望,包括在杂文中正面书写人欲,其实是在反抗极权政治塑造的压抑性话语,因为压抑人欲恰恰是极权统治的基础,极端的道德和极端的禁欲成为一体化,共同维护一个森严的政治环境。这也是王小波写作的一个母题,那就是对极权的讽刺和隐秘抵抗,如果要给王小波找一个坐标,他倒是很像国内的乔治·奥威尔与卡尔维诺变体。

高中毕业后,我慢慢走过了痴迷王小波的时候。一来是文学层面,看到了比他写得更好的作家,二来是生活经验上,意识到自由主义在本土落地的局限,在解释一些问题,比如劳工议题、性别议题上,容易成为一种表面正确但很难具体落地的辞令,而对自由主义产生了更复杂的思考,进而对以自由主义为向导的王小波也调整了看法。

他的杂文,如今来看大都是常识,有洞见,可总觉得点到为止,还不够深,在解释更复杂的问题时,就需要求索于其他著作。所以,我走出了对王小波的崇拜,但还是欣赏他,毕竟在中国,像王小波这样的作家还是很少的,他因为稀缺而可贵。

纪念王小波,也让我想到今时今日。王小波如果活到今天,会遭到怎样的待遇?他会继续被当作一个勇敢可爱的知识分子,还是因为自己的自由表达,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乃至遭遇诛心之论?当我重读王小波的杂文,把它放在今天,那些本来平平常常的内容,如果变成微博、日记,却可能变得刺耳,王小波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立场,加上他对大众潮流的警惕,都会让他注定不是一个主流的人,而是一个异见者。在今天,观众该如何看待这样一个异见者,又是否应当容许一个“找麻烦”知识分子的存在?思考这些,可能是比单纯纪念王小波更重要的问题。

(本文首发于凤凰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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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波,中国当代学者、作家,出生于北京,毕业于美国匹兹堡大学。他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任教,辞去教职后做自由撰稿人。他推崇科学与理性,写作带有黑色幽默风格,主要作品有《地久天长》《黄金时代》《未来世界》等,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纪念王小波,纪念一份自由表达的勇气

作者:宗城

王小波去世了,但他的文字仍活跃在我们的世界里。我是在高中的时候读到王小波,老师在课堂上宣讲作文八股的技巧,我偷偷在课本里夹一本《黄金时代》,一页页翻着王二对陈清扬的幻想,竟有些看禁书的快感。

《黄金时代》是我们班男生争相传阅的一本书,王小波这个名字,在我们心中多少有种自由生活的向往。当时看王小波,并不太想什么自由主义、知青文学、叙事伦理之类的术语,只觉得这个作家说人话,和市面上一些学者动辄之乎者也,或者一些作文素材常客故作悲风苦雨、看破人生不同,王小波对人生有洞察,但依然热爱探索人间,他的文字本身就像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潇洒快意,仔细读完却有一丝怅然。

作者: 王小波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副标题: 时代三部曲
出版年: 1999-3

鲁迅曾说过一个铁屋子的隐喻,说大部分人都在铁屋中沉睡,偶有醒来的人,他们的疾呼却恼怒了旁人,因为他打搅了大多数人的好梦。王小波就像那个拒绝沉默的人。他的文字有时让人不愉快,人人心知肚明却不愿说的事,你为何偏要戳穿?好好享受现世的乐趣不好吗,为什么执着于那些思来想去也得不到出路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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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狮子胡同一号时王小波一家的全家福

王小波如今常被人提起的一篇散文叫《沉默的大多数》。他在文中并不是单纯为某一方辩白,而是分析了不同环境下的沉默,譬如他说自己,总是介于沉默和不沉默之间,之所以沉默,是当大环境下的人们都不说“正常话”时,我无法改变,却可以拒绝参与。之所以不沉默,则是当沉默成为潮流,我也不说话时,有些话就永远也说不出,有些正义就会被损害。

王小波鼓励人们追求自由,这份自由不只是对精神生活的向往,还有我们对不同思想的容忍。在《思维的乐趣》中他写道“有些人认为,人应该充满境界高尚的思想,去掉格调地低下的思想。这种说法听上去美妙,却是我感到莫大的恐慌。因为高尚的思想和低下的思想的总和就是我自己。

所以在日常实践中,王小波既谈论《1984》《铁皮鼓》这样的严肃文学,也关心流行电影、色情文化,王小波和李银河在九十年代致力于“性的去魅”,当公众仍然谈性色变时,王小波在给《性社会学》一书写的书评中指出:

“事实上性在中国人生活里也是很重要的事,我们享受性生活的态度和外国人没有什么不同。在这个方面没必要装神弄鬼。既然它重要,自然就要讨论。严肃的文学不能回避它,社会学和人类学要研究它,艺术电影要表现它;这是为了科学和艺术的缘故,然而社会要在这方面限制它,于是,问题就不再是性环境,而是知识环境的问题了。”

作者: (美)盖格农
出版社: 内蒙古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人类性行为
原作名: Human Sexualities
译者: 李银河

再回头看《沉默的大多数》《我的精神家园》这些杂文集,无非就是两件事——给生活去魅的同时,拥抱生活的本真。王小波是一个对人间万物充满好奇的人,在口耳相传的回忆中,我们也能感知他丰富的生活,比如自己编了一套DOS下的独立输入法、考货车驾照、一个人翻山越岭、和朋友看不可言说的电影等, 他享受生活,但不会粉饰生活中痛苦的成分,有一回外甥对他说“痛苦是灵感的源泉”,他回答道:

“不错,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种种事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

在杂文集中,他经常做的也是给那些神圣的观念泼一盆冷水,把道貌岸然的人物和话语拉下台。王小波强调降低道德的影响,这并不是说他要完全解构道德,鼓励人们沉浸在道德虚无的环境里,而是他希望减少那些过分的道德,不必一谈到某部作品,就往三观、国家、民族的筐子里套。

比如当时贾平凹的《废都》很火,激起了许多评论家的批判,批判原因集中在《废都》的性描写上,认为它的性描写过于泛滥、道德败坏。王小波就用反讽的口吻说:

“比方说,贾平凹先生的《废都》,我就坚决不肯看,生怕看了以后会喜欢——虽然我在性道德上是无懈可击的,但我深知,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老婆那样了解我。事实上,你只要关心文化领域的事,就可能介入了论战的某一方,自身也不得清白,这种事最好还是避免。假如人人都像我这样,我国的文化事业前景堪虞,不过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不管影视也好,文学也罢,倘若属于艺术的范畴,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欣赏,至不济落个欣赏水平低的评价;一扯到道德问题,就让人裹足不前了。”

又比如说到当时流行的文人下海经商,当大部分人批评这种现象,王小波说:

“现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从事文化事业。不管在商界、产业界还是科技界,人们以聪明才智、辛勤劳动来进行竞争。惟独在文化界,赌的是人品、爱国心、羞耻心。照我看来,这有点像赌命,甚至比赌命还严重。这种危险的游戏有何奖品?只是一点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

这些话放到今天都很辛辣,读者诸君可以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说,敢不敢说。

对宏大概念的去魅,也让王小波更关心个体的尊严。他的小说《黄金时代》《红拂夜奔》等都在讲人的尊严,反思个体的生存状况。这让他的小说充满了对人的情绪和身体的细腻描绘,有的是活生生的灵魂,而不是干巴巴的符号。

王小波在英国莎士比亚故居前,这是他生前最喜爱的一张照片。(李银河提供)

到了大学,我接触了更多的文学作品,对王小波小说的态度已从最初的着迷变成更平静的审视,但我仍然会阅读他的小说,尤其是在需要洗一洗语言的时候。王小波的白话文非常干净、明快,他写小说就像拍电影,画面感、节奏感都拿捏地恰到好处,并且不以折损他的思想为代价。

在中国,做到雅俗共赏难,雅俗共赏兼顾严肃思考更难。中国的学院里遍地都是掉书袋的学究,互联网则住满了各种把知识嚼碎了的二道贩子,他们不是装X就是不说人话,但像王小波这样严肃思考还说人话的作家,其实屈指可数。

王小波的语言里充满了色彩和味道,根子里是入世的烟火气。作家绿妖说得好:

“王小波让我知道好的文字应该有音乐的韵律,星星一般的光辉;他嘲笑神圣话语体系,敬畏理性之光,向往智慧与诗意,在此之上,是自由不羁的爱情,这些嘲笑与敬畏、憧憬与爱成为我的基因。人在少年时读过这样的书,就再也无法为了话语权而说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神圣话语了,也再也无法过一种昏睡然而有保障的人生,就像在灵魂里植入了一个魔鬼,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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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小波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05-1
页数: 316

但王小波的局限也是很明显的。他的小说和杂文富于思考,这份思考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显得特别,但放在世界,王小波的思考并没有超越罗素、乔治·奥威尔、杜威的讨论框架,他对动荡时期、知青岁月乃至八十年代的反思,也大多停留在自由主义者讽刺“老大哥”的规范话语。王小波之所以特别,是和他所处的年代和国家的语境相辅相成的,许多时候他说的只是常识,但因为在那个语境里,使人更有回顾的兴趣。

王小波的热度非但没有随着他的去世的消退,反而成为后来青年追忆的对象。他的文字不仅出现在纪念日当中,也活跃于舆论场的公共事件,仿佛王小波没有死去,依然用他的笔冷峻地划开事件的谎言。这是他和鲁迅相似的地方,鲁迅希望自己的杂文速朽,可他的杂文穿越百年,却比当下的时评家还要一针见血。王小波亦然。他的文字虽不如鲁迅般令人脊背发凉,但他自由底色的智性表达,和鲁迅一样直刺人性。

鲁迅和王小波的杂文不会速朽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分析不停留在事件本身,而是追究到一个国家或民族的习性、这个社会的组织结构,他们追究的是事情重复发生背后的必然原因,他们的笔触也不为迎合热点情绪负责,而是他们眼中的那个真相。正是这种对真的冷峻眼光,让他们的杂文超越热点的局限。

今天,人们纪念王小波,已经不只是因为他本身,还有他作为一个符号所代表的自由表达的勇气。当犬儒主义成为时代之风,勇于表达的人显得珍贵。当我们目力所及,学者们习惯于象牙塔式的语言,作者们又耽于岁月静好,在语言上和行动上都远离公众,我们不可避免会渴望一个亲近的作家,他追求智慧但不沉溺于智慧,热爱思想的同时反抗陈旧的语言。王小波被人怀念,既是因为他的勇气与特立独行,也在于他的语言平实近人,并没有中国学者常有的艰涩之气,这就让他的文字快速流通,在繁琐的故纸堆里,别开一道清流。

生前,王小波是文坛的边缘人。当一众作家抱团取暖,通过奖项堆砌荣誉时,王小波安坐于自己的房间,把写作当作思维的游戏。死后,王小波成为一代自由青年的思想图腾,他们在这个中国作家的身上看到罗素和奥威尔的影子,也践行着他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到最后,他成为过去时代一个亲切的朋友,也成为知识分子理想的一枚现世印章。

《爱你就像爱生命》,王小波/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在《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中,王小波写下了一段动人的文字,表达他的心志:

“我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