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此间浮华尘世,景象光怪陆离。
人们享受着现代社会的光荣与梦想,用西装革履妆点自己文明的外表。
自由、独立、人格、平等……这些时髦的政治词汇弥散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们对世界的看法。
而20多年前的那段历史则被人尘封,所有有关二战和战后社会的记忆成了只有东京大学那些学文史哲的“该死的共产党人”还有左翼作家、漫画家们才愿意主动提及的辛酸往事。
此时,一个黑黄皮肤的少年在豪华大厦的电梯里突然倒地,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
人们发现他的胸口笔直地插着一把尖刀,而他所站立的米黄色地毯早已经被鲜血浸染。
浑身污泥与鲜血的尸体撞碎了这座高档酒店的日常,人们本来在享用高档的西餐,听闻消息后看着同样血淋淋的牛排不禁反胃,转瞬间又被惊慌笼罩,酒店上下顿时惊作一团,仿佛一个失去秩序的文明社会。
店员急忙叫来警察,查明了死者名叫约翰尼·霍华德,年仅24岁。他是一名来自美国的黑人,4天前来他到日本。他远渡重洋而来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寻找他的母亲,日本著名设计师八杉恭子。
在世人眼前,八杉恭子是一个与世界接轨的潮流女强人。
她总是站在时尚的前沿,出入世界一流的时尚场所,是成名已久的知名设计师。
她的丈夫出人头地,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大资本家,还是一位名副众望的国会议员。
而当那个明显有黑人特征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叫她妈妈时,八杉恭子一下子回忆起了二十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曾是服务驻日美军的娼妓,这个少年是她曾经那段岁月铁的证明。
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八杉恭子提刀刺向了亲生儿子的胸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约翰尼·霍华德用微弱的语气询问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
“妈妈,我是你的累赘吧……”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约翰尼·霍华德希望能洗脱母亲的嫌疑,在胸口插着刀的情况下,独自前往几百米外的酒店,死在了妈妈的视野之外。
这是日本电影《人证》(根据推理小说《人性的证明》改编而来)中叙述的故事。
尽管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这个作品反映的却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潘潘”——真实的生命体验。就连饰演黑人儿子的扮演者乔山中,本身就是一个日美混血:他1946年9月出生在日本的横滨市,父亲是一名驻日美军,母亲是日本人。
曾经为驻日美军提供性服务的日本女性,人数达到了20万人,她们如今大多已归尘土,故人难追了。
也许,我今天要学习一下日本的左翼前辈,反省一下人类历史上的至暗时刻。
1945年8月中下旬,日本弥漫在战败的恐惧当中。
他们自知罪孽深重,从上到下都害怕美军会将他们在南京做过的事情,到东京再搞一遍。
随着美军正式登陆日本本土,零星的强奸案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一些令人发指的细节更是体现出了美军军纪的败坏: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强奸了一对母女,母亲36岁,女儿17岁;一群美国士兵带着武器闯进日本平民家中,在父母的抗议下,他们轮番奸污了18岁的女儿……
日本女性乖巧温顺,被形容成为“宝贝玩偶”,拥有强权背景的胜利者美军士兵们本来的素质就难以保证,军纪混乱是历史的必然。
如何解决肆虐的性暴力事件?日本当局可谓是“别出心裁”,他们发挥他们的传统艺能,鼓动风俗业从业者和年轻少女“为国捐躯”,参与“慰问美国驻军的伟大事业”,以此来满足几十万驻日美军的性需求,以期“筑起一座阻挡狂澜的防波堤,共同守护培养民族的纯洁”。
官方一度声称,为驻日美军提供性服务并非向驻军献媚,更非有损气节或出卖灵魂,而是“尽不可免之礼仪,并履行条约中我方义务,为社会之安宁做出贡献。”
于是乎,人类历史上便诞生了如此奇葩的群体——“潘潘”(PanPan)女郎。“潘潘”一词的确切源头已不可考,可能源自于太平洋战场上的美军,本意是指能搞到手的女人,后来代指专门为驻日美军服务的娼妓,她们的总数达到了20万人,基本集中在驻日美军基地附近。
在同胞男性的眼里,这些浓妆艳抹、涂着指甲油和口红,穿着西方化的女性无疑是“吃里扒外”的easy girl(简单女孩,当代互联网对于涉外婚恋中部分女性的蔑称)。在战后的特殊时期,日本男性拥有的资源明显少数驻日美军,这些慕强的“潘潘”就会对日本男人不屑一顾,她们让日本男人的自尊心丧失殆尽。
她们也被渲染成为奢侈浪费的典型,不具有日本女性的传统道德。因为在战后凋敝的民生下,女性一旦化妆、烫发甚至穿上漂亮衣服,都会被人们攻击。浓妆艳抹的“潘潘”无疑成为人们批判的重点对象。
但在官员的宣传当中,这些女孩被称作大和民族纯洁的“防波堤”,守卫了一代人的“健康与卫生”。这些为了保护日本达官贵人不受侵害而“自愿挺身”的女孩儿,一度成为官方笔杆子手里的民族英雄。1946年,特殊慰安设施关闭后,日本每天大约发生330起美军针对日本女性的强奸或者暴行,在关闭之前,这个数字只有40多。
无论旁人如何评价这些女孩的选择,她们真实的生命体验充满了悲伤。
战后的日本如同废墟一般,日本国民也承受了军国主义的恶果:经济大幅度倒退,失业率暴涨,腐败横生。到处都是失落的、走投无路的人们。战前,她们无论是白领、女佣、女演员还是护士,战后都有可能因为极端的贫困而“铤而走险”,成为“潘潘”。一个化名百合的“潘潘”曾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解释了自己从业的真实动机:
我身后是患病的父亲和得了眼疾的母亲,以及最大不过十五岁、最小不过五岁的三个弟妹。二十三岁的我无法通过正常工作养活一家人,除非我一人活着。
从业后,这些女性的薪资待遇并不高。美军和他们短暂相处,只需要付出半包烟的价格,待上一晚只用一包半烟钱。但由于和驻日美军的“个人外交”之间,“潘潘”往往能获得美军的巨额资源,由此跻身成为社会上最富有的一批人。
“潘潘”所付出的还有自己的健康。1946年1月,当局发布了禁止卖淫的禁令,认为这严重侵犯了妇女人权。实际上是肆虐的性病严重影响了驻日美军的战斗力和军事纪律。根据美军第八军的检查结果显示,70%以上的兵员感染了梅毒,另一方面90%以上的“潘潘”有不同程度的妇科疾病。
如此悲惨的结局对于曾经大力支持日本法西斯政府四处侵略亚洲的日本民众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天道有轮回”?
在“潘潘”和驻日美军的交往中,有时候会出现只服务于一个美国大兵的“潘潘”,一般会被称作“专宠”。这种“专宠”通常不被政府和美军推崇,因为这极大程度上会影响美军士官的晋升,也意味着怀孕和结婚等一系列麻烦事的发生。
前文所提到的小说《人性的证明》的日本设计师恭子就是一个黑人美军的专宠。比起老是用种族歧视观点歧视日本人的白人来说,饱受种族歧视之苦的黑人往往会对日本人抱有同情心的态度,“潘潘”们起初对黑人感到害怕,后来发现这些老哥竟然比白人老爷更友善。
恭子为这个黑人美军生下了孩子,但因为政策原因,没有办法跟随美军回到美国。后来,这个少年回来寻找她的母亲。已经光鲜亮丽的女人早已经抛弃了当年的身份,在她眼里这个儿子早就死了。于是她拿起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故事的结尾,恭子跳崖自尽,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罪行赎罪。这是一个相当悲伤的故事。
只有很少一部分的“潘潘”跟随美军回到美国。等待他们的并非在日本一样人上人的生活,而是数不尽的繁杂与日常,还有种族歧视与语言沟通障碍等问题。大多数“潘潘”来到美国后或多或少都遇到了生活窘迫的问题,他们回到美国才发现,他们的丈夫来自多么偏远的乡村,收入水平在当地是多么的低下。有时,他们又要忍受丈夫的家暴和远在异乡的无人关怀,坚强的日本女人们在美国撑起了家庭的半边天,在地球的另一端养儿育女。
绝大部分的美军士兵对于“潘潘”的感情很难说是真实的。一个美国作家亲眼目的在火车站上分别的美军士兵和他的“专宠”。日本女孩哭得梨花带雨,问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美军士兵大笑着嘲笑她:“回来?为什么?宝贝,等日本佬再轰炸珍珠港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曾经的“潘潘”——玛丽小姐。1995年,80多岁的玛丽小姐仍然在横滨的街头拉客,在过去的60年时间里,她因为这件事情被抓进警察局22次。她脸上抹着厚厚的白色粉底,一席婚纱一样的礼服,像俗世的亮光一样,和这个市井的都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人生定格在和那个美国士兵分别的那天。
那一年她风华正茂,看到政府张贴的招聘涉外俱乐部女性事务员的广告,她毫不犹豫地去面试了。
她曾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仅会说英语,还会弹钢琴。
她当然没有想过未来的工作内容会是如此的,
但她为了生活,还是妥协了。
后来她遇上一个美国士兵,他们相爱了,至少玛丽小姐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军官告诉玛丽,他会再回到日本,和她结婚。
他们就像电影里面演的一样在码头拥吻,而后天各一方。
直到50年后,她在等待当年那个美国军官,那个曾经给她承诺了未来的嫖客。
尽管她的容颜易老,尽管饥肠辘辘,尽管四处流浪,
她还是保持体面,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当然,这一天是永远不会来的。
1995年,玛丽小姐离开了横滨。
21年后,纪录片《横滨玛丽》公映,人们才晓得玛丽小姐最后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乡村里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1956年,日本通过了《卖春保护法》,旨在禁止性行为交易。此时驻日美军早已撤离日本,“潘潘”这个特殊的群体消失在了地球上。但那些曾经为这个民族“做出贡献”的少女们,则面临着人生的抉择。
多数人选择了转业,部分人获得了比较幸福的余生。而更多的人则在穷困潦倒中度日,那些曾经受过伤的人们,大多已经带着她们的悲伤和苦痛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