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
2020年,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时很多人从未读过她的诗,或从未认识她。但写诗对于格丽克,是非常重要的事。
格丽克生于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她从小就早慧,喜欢绘画写诗。后来她放弃了绘画,但仍然写诗。进入青春期后,格丽克不幸患上“厌食症”,从这时开始,写作对她来说成为了有效的治愈方式。
露易丝·格丽克
译者柳向阳在此前某次分享活动中提到:“很多著名的诗人,包括安妮·塞克斯顿都是患病(厌食症或其他)之后进行心理分析治疗,然后才走上写诗的路子,实际上是一个常见的治疗方法。唯一的差别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成为了真正的诗人,有的人最后还是没走出来。在这一点上,我非常崇拜格丽克。她就像是毛毛虫。最后化茧成蝶。”
格丽克的新诗集《忠贞之夜》是2014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其标题取自诗集中一个人物提及的某本书:
在我说着话时,
哥哥正读一本书,他说那是
《忠贞之夜》。
这就是他看着书、我躺着没睡的夜晚吗?
不——那是很久以前,一湖黑暗中
一块石头冒出来,石头上
有一把剑在生长。
这里的“夜”(night)其实是“骑士”(knight,与night同音):哥哥正在读有关亚瑟王的故事。“我”误解了哥哥的话。诗里的“我”并非诗人本人,而是格丽克虚构的一个画家。采用虚构人物的视角,是她这部诗集的一大特点。哥哥的书在“我”的记忆中和它周围的一切融合了起来:从老年回望的遥远童年的气氛与神秘。
美国国家图书奖颁奖现场
在《忠贞之夜》出版之前,格丽克的母亲去世,她感到自己再次成为孤儿。在这部诗集里,格丽克在晚年的孤独心境中,再一次试图和那些塑造了她生命的重要的人与事件对话。她不再直接使用神话意象,热烈的情感被更沉静冷冽的审视所取代,展现出“钻石般的冷光”。
从诗集一开始,它就被中世纪的梦中幻象逻辑所主导,在这种幻象中,白天的困惑没有得到解除,反而再次作为象征和寓言出现。整部诗集往返于思考与梦幻之间。“时间”、“书”、“夜晚”、“黑暗”、“冒险”,特别是“星星”:这些词遵循报时般的规律出现,这是孩子用来描述时间的最深刻秘密的词汇。
寓言
按圣方济的教导,我们要弃绝世俗物品,
灵魂才能不因得失
而烦乱,同时
肉身才能轻松地
走过山隘,然后我们就必须讨论
我们可能在哪里或去哪里行走,继而是第二个问题:
我们是否应该抱着目的?我们有许多人
反对,激烈地争辩说如此目的
对应于世俗物品,意味着限制或收紧,
而其他人则说,借助这个词,我们成为虔诚的朝圣者
而不再是流浪者:我们心中,这个词转化成
一个梦,一件值得追求之物,因此我们通过集中心思,就可能看到它
在石头中间闪烁,而不会
从旁经过,视而不见;每个
衍生的议题,我们都进行了同样充分的辩论,
拉锯般的论战,
以至于有人说,我们越发欠缺灵活性而更加认命,
像士兵投入一场无用的战争。雪落在我们身上,风刮起来,
时间到了,风雪自然会减弱——之前的落雪处,出现很多花,
星星闪耀处,太阳从树梢的轮廓上升起,
于是我们再次有了影子;这已经发生很多次。
还有雨,有时还有洪涝,还有雪崩,我们有些人
因此失踪,似乎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
能达成协议,行军水壶
吊在肩头;然而,那一刻总是错过,因此
(多年之后)我们仍处于第一阶段,仍在
准备启动旅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变了;
我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们一步没动,
但我们已经改变,也有人说,啊,看啊,我们仅仅从白天旅行到
夜晚,既非前行也非横移,我们就已变老,这看起来,
古怪而神奇。而坚信我们应该抱着目的的那些人,
会相信这本身就是目的,觉得我们必须保持自由
以便遇到真理的人,会觉得真理已被揭示。
——范静哗 译
冒险
1
一天晚上我正要睡着时,忽然想到
自己曾长期是那些情爱冒险的奴隶,
如今已不再需要它们。不再需要爱情?
我的心喃喃自语。我回应说,许多深刻的发现
在等着我们,同时我也希望没人要求我
给它们命名。因为我无法命名它们。但坚信它
们存在——
这总该有点儿价值吧?
2
第二天晚上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一次是关于诗歌,而在随后的夜晚
其他各种激情和感觉,以同样的方式,
被永远弃置一旁,每天晚上我的心都在
抱怨它的未来,像小孩子被夺去了心爱的玩具。
但这样的道别,我说,是万物的常态。
又一次,我提到了那片以一次次告别
向我们敞开的广阔领域。抱着这种看法,我变成
一个驰入落日的光荣骑士,我的心
成了我胯下的骏马。
3
你将明白,我正进入死亡的国度,
虽然为什么这景象如此老套
我说不出来。这里也是一样,一天天很漫长,
而一年年很短暂。远山之上,太阳下沉。
星星闪耀,月亮盈亏圆缺。很快
来自过去的面孔向我显现:
我的母亲和父亲,幼年的妹妹;他们似乎
没有说完他们必须要说的话,但此刻
我的心沉静,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4
这一刻,我抵达悬崖边,
但我看到,小路没有在另一侧下坡,
而是平铺开去,在目光可见的远处仍继续
保持在这个高度,但逐渐地
这座承载小路的大山完全消失了,
于是,我发现自己俨然凭虚御风一般——
四周,死者正为我呐喊,要去回应他们的任务
抹杀了我与他们相见的喜悦——
5
正如我们所有人曾经同是肉体,
如今我们是雾气。
正如我们之前一直是有影子的物体,
如今我们是没有形态的物质,像蒸发的化学品。
咴儿,咴儿,我的心说,
或者它在说:非也,非也——无从知晓。
6
幻象在此结束。我躺在床上,朝阳
正愉快地升起,羽绒被
在我的下半身隆起一团团白堆。
你确曾和我在一起——
另一个枕套上有一处凹痕。
我们已经逃脱了死亡——
还是说,这是来自悬崖的景象?
——柳向阳 译
过去
天空中小小的光
突然出现在
两条松枝间,细细的松针
此刻正向明亮的表面蚀刻,
在这之上
高处,天空漠漠——
嗅一嗅空气。是白松的气味,
在风吹过时最浓烈,
而白松发出的声音同样奇怪,
像电影里风的声音——
暗影移动。绳索
正发出平时发出的声音。你现在听到的
是夜莺的声音,脊索动物的声音,
雄鸟向雌鸟求偶的声音——
绳索晃动。吊床
在风中摆动,仍牢牢地
绑在两棵松树上。
嗅一嗅空气。是白松的味道。
你听到的是我母亲的声音
或者只是树木
在空气穿过时发出的声音
因为,当它穿过空无
会发出什么声音?
——柳向阳 译
碑石中的剑
我的心理分析师短暂抬头。
自然,我看不到他,
但相处多年,我已懂得凭直觉
感知这些动作。无论我
正确与否,他都拒绝明示,
一贯如此。我以小聪明对付
他的回避:我们的小游戏。
在这些时候,我感觉得到分析
正如火如荼:似乎我心底
有一股我惯于抑制的
狡猾的活力被带了出来。分析师
对我的表现淡然处之,
反而让人极其松弛。我们之间
已生出一种亲密,
就像一座森林围着城堡。
百叶窗关上了。一缕缕
摇曳的光,踱过地毯。
从窗台上方狭长的一条,
我看见外面的世界。
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晕晕乎乎,
感觉漂在生活之上。生活,
发生在远处。然而,它是否
仍在发生:这是问题所在。
夏末:光线淡去。
逃逸的碎片在盆栽上闪烁。
我的分析已进入第七个年头。
我又开始画画——
小幅素描,偶尔
以实用器具为模型
做点立体装置——
不过,分析占用了
我不少时间。时间
是从哪里扣除的:
这也是问题。
我躺着,看着窗户,
长时段的沉默
穿插在有点百无聊赖的沉思
和一些反问之间——
我感觉分析师正在看着我。
在我想象中,就像一位母亲盯着睡熟的孩子,
原谅已先于理解。
或者更可能像我哥哥,他肯定那样看过我——
我与他之间的沉默所预示的或许
就是这种沉默,其中蕴含着没说出口的,
都是某种意义上彼此共有的。这似乎是个谜。
然后到点了。
我怎么上来就怎么下去;
门卫开了门。
天气持续温煦。
商店上方,条纹遮阳篷撑开,
保护着水果。
眼见餐厅、商店
以及摆着晚报和香烟的货亭,
随着外面越来越暗,
内部越发明亮。
也许是药物起作用了?
不知何时,路灯亮了。
我突然感到有一种相机纷纷开启的骚动;
意识到周围的动静,一种盲目的
行动崇拜驱使了我的同类——
我从心底抗拒这一点!
在我看来,这既肤浅又虚假,或者说
片面又虚假——
而真相——嗯,我所看到的真相——
被表达为静止。
我溜达了一会儿,盯着画廊的窗户——
朋友们都出了名。
我听得到背景上有河水,
流出来的遗忘气味
混杂着饭店盆栽的香草味——
我已安排好与一位老熟人共进晚餐。
他在我们常坐的餐桌旁;
酒已倒好;他拉着服务员说话,
谈论羊肉。
像往常一样,晚餐时爆发一场小争执,表面上
与美学有关。不了了之地过去了。
外面,桥体闪着光。
汽车穿梭奔忙,河流
模仿着桥梁,闪着光回应。大自然
回应着艺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这朋友发现这个形象很有意味。
他是位作家,出了很多小说,
在当时,大受好评。每一部都差不多。
然而,他的自满掩盖了痛苦,
也许就像我的痛苦掩盖了自满。
我们彼此相熟,已有多年。
我再次指责他懒惰。
他再次把这个词扔回来——
他举起酒杯,把它底朝上倒过来。
这就是你的纯粹,他说,
这是你的完美主义——
杯子空了;没在桌布上留下任何痕迹。
酒已经上头。
我慢慢走回家,想着心思,有点醉意。
是酒已经上头,还是
夜晚本身,夏末的惬意?
他说,都是那些评论家,
他们才有那些想法。我们艺术家
(他把我也算在内)——我们艺术家
只是玩着自己游戏的孩子。
——范静哗 译
《忠贞之夜》
[美] 露易丝·格丽克 著
柳向阳、范静哗 译
● 本书获2014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这部诗集展现了继《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和《月光的合金》这两本诗集后格丽克的写作风格和成就。
● 诗集包含24首诗,以奇异的想象、灵敏的观察和朴素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个有关亲情、爱与创伤的故事,其中透露出诗人强大的思辨力和建立内心秩序的能力。
● 诗的主题大多是亲人的缺席、离去,未能对亲人投注足够关注的歉疚。除了诗人自身,格丽克还虚构出一个男性画家作为叙事者,借助这位画家的口吻讲述艺术创造和日常生活的关联。整部诗集的语调是清冷、低沉而富有智性的,更显示了“钻石般的冷光”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