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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空间不大,妈妈已经提了四五次,不然卖掉,不然送人。

“反正你也不弹,”她说这话时眉头总是皱着,好像很心疼那些学费,又像是回想起清洁时的麻烦,“留下来也没用啊。”

耳机里还播着罗威的钢琴曲,我看着电视旁,巨大又碍地方的黑色琴体,每次都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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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为了考级

我最后一次很认真地弹钢琴,是为了八级的考试。

我清楚记得,备考八级很辛苦,很难,但对于自己只会按寥寥几个琴键的入门时期,倒已经没了什么印象——只剩下架上的幼儿琴谱证明我的确弹过单音的Do Re Mi,而不只是我连名字都不会读的考试必选曲。

一开始学习钢琴当然是父母牵线的,小小的孩子,怎能分出自己喜欢什么呢?

我讨厌丙烯画,是因为老师会骂我,而钢琴老师人很好。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路弹,直到沉没成本抵达红线,我妈开始觉得,我得有一张八级的英皇考级证书⋯⋯

然后,我就有了一架自己的钢琴,和五六年来,与这架钢琴紧密相连的痛苦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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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

从我能记事起,到八级考试结束前,我几乎从未对黑白琴键有好感过。

老师早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友善的姐姐。毕竟要考级,谈到考试,父母觉得严谨才能出高徒:于是,第二个老师很凶,会大声斥责我根本没有练过,说我手指笨,强调练习是一切之本。

“你连练都懒得练,就这样要怎么考级!”

她一手压到钢琴上,黑白琴键轰然一声,杂乱无章的音符乱窜,最后混成一团面目狰狞的巨响,像是琴键也在咆哮。

我记得自己在琴行的钢琴前哭得很惨,觉得这么大个的人还能哭成这样,很羞耻,但眼泪又怎么都止不住——丙烯画老师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不过是换了个词,是说我在浪费颜料。

相似的恐惧重叠又被放大,在画室或独立琴室里不断回荡,成为我对钢琴的认知基础。

后来,一级、三级、四级、六级,级数一路往上考,老师也一直在换。我也因为各种原因,辗转换过几间琴行。唯一不变的,只有一直不愿意上课的我。

我开始会努力逃课(当然以各种学校活动的名目),也不热衷于练习,经常是在上课前一晚,才开始赶鸭子上架地胡乱练一些,务求让老师能听到比上星期好一点——哪怕一点,让老师不能直接骂我没练过,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那时的我是不会考虑学费的,只知道,我讨厌在琴椅上被审视。

我甚至也去过钢琴比赛,是在更小一些的时候。小学二三年级左右,那时我还没那么抗拒上课。

父母为我买了薄纱的小礼裙,还有皮鞋,姑妈从香港寄了一件针织外套给我,米白色的,很好看。

我还记得那种被叫到名字时,自己坐在琴椅上的紧张和焦虑。礼裙很好看,一切好像都是为了这两三分钟,移动手指,弹好一首考试曲(因为当时我没学除了考试曲外的任何东西)。

就这样就好,脚尖努力踮到地面,努力不离开延音键,我想着,就三分钟就好。

这段经历并不戏剧化。我没有出严重的错,拿了一个二等奖,家人们高兴地拥抱我,自己好像也很高兴,踢着皮鞋,催着大人读评审写在纸上的英文评语给我听。

“流畅,自然⋯⋯没有太大错误。”我爸握着纸,一边看,一边译。

“没有了?”,我问。

“没有了。”他答,然后把纸收回我的背包,高兴地问我今晚要吃什么?

我不觉得以我当时的心智,能知道什么是「音乐该有的模样」,但我的确感觉到了巨大的失望,以至于很想又大哭一场。

虽然我没有,只是压下情绪,也高高兴兴地和爸妈去吃了巧克力圣代,然后再也没去过任何钢琴比赛。

现在回想,可能是因为我穿着好看的裙子,却没能演奏出动人的音乐。这让我很失望,以至于不安和恐惧又再度复现——我害怕被责骂,没练习会被老师骂,但这次,我已经练了一整个月。

那一刻,潜意识里,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会弹钢琴:我不懂音乐,曲子情感全靠力度记号,靠每个乐句都踏些延音凑数,靠不知所以地摇头晃脑⋯⋯

钢琴不喜欢我,音乐也不喜欢我。

好好练习,也许老师不会再骂我,但琴键仍然在对我咆哮。

所以,我不喜欢弹琴,因为我不想让别人发现,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弹什么。

我讨厌琴椅上的自己,我想逃。

直到用父母的金钱和自己的少年时光,磨出一个及格线上低空飞过的八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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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对于我的意义

扪心自问,我真的讨厌钢琴吗?并不。

我在初中考完了八级,然后光明正大地开始摆烂,叫谁来我都不太愿意弹。

一开始父母还会让我在亲戚面前表演一下才艺,让我心不在焉地再弹一遍刻在肌肉中的八级考试曲,换来亲戚敷衍的喝彩。后来,时间长了,快连我自己都忘了,其实我好像学过琴。

也不是没有自己尝试过弹课外曲,以基本的读谱能力,我练熟过City of Stars和神探夏洛克的主题曲,也试着弹过《天空之城》和《世界的约定》,还有《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小配乐⋯⋯但我再也不曾认真看待「自己在练琴」这件事,只把这些当某种娱乐消遣。

直到某次漫长的考试周,我很久没机会再碰钢琴,然后,就真的再也没翻开过琴盖,也很少承认自己有八级证书。

我开始专注在新兴趣上,快乐地读书、写作,更倾向以文字来理解和表达,而非音乐。

那块盖在钢琴上的红绒布,掩盖住咆哮和眼泪,掩盖住我的恐惧、不安和受伤的向往,安静了好几年。

我曾经想像过,也和同学争论过,让小朋友考级,是不是在摧毁他们对音乐的感受力——那场争论没有结果,我的想像也没有答案。不过,内心深处,我的回答是,并不。

那些恐惧当然是以老师、考级、天赋,以各种媒介为载体,才有了出现的机会。但让恐惧根植在心底的,是我自己。

很多事,本来就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才能慢慢被理解。音乐如是,一切如是。

是我至今不敢承认,我曾经很脆弱。

没有任何东西被摧毁,是我还在用恐惧,认真地保护我自己。

没有送走的钢琴

我还是不愿意对钢琴的去向作出明确的答复。

实在是太久没再碰过,红绒布上落满灰尘,上面全是各种暂放的小杂物。

书、资料夹、试卷,旁边就是妹妹的书桌,所以有时甚至有横放的背包、摊开的校裙⋯⋯

一切生活的小物,都能被随意丢在上面。而我的钢琴,就那样静立着。也许音早就跑掉了,但我不在乎,它也不太在乎。

我妈很无可奈何,但我暂时还不准备离开,这部我其实不会再碰的琴。

留住不会再弹的一部琴,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每次听着罗威的钢琴曲,我总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有某个时刻还没到来,还不能离开。

罗威是一位钢琴家,大概在一年前,我开始追踪他的钢琴单曲发布。

他写了很多钢琴曲,标题往往起得很随意,《8月7日,迷宫》、《5月17日,上海今天下雨了》、《7月3日,在深圳湾的怀抱里》,他把这些都放在一个系列里,叫做《钢琴随笔》。

我下载了九十多个这样的「钢琴日」,每天都随机一首,然后单曲循环。

没有其他乐器,只有钢琴。

写这篇文章时,我在单曲循环《4月24日,等着我》,放在了文章开头。

这首曲子从来没让我感觉到任何「等待谁来」,并不如标题急促,只是一种无声的等候,就像我的钢琴,像迟迟不愿意送走钢琴的我,只是静立着,安静地等。

像在等一场城市里的雨停,也等那块红绒布里的孩子,到某天,终于愿意探头出来。

-END-

作 者 | 汤 匙 工 程 师

编 辑 | 顾佳静 李芊艺

责 编 | 蹇斯琪

图 源 | 网 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