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遗贤 丁二兵的中国画艺术

文/孙克

已故画家丁二兵先生,甘肃武威人,生于1927年,2006年不幸谢世,享年79岁。先生生逢乱世,青少年时期正逢家国危难,满腔热血万里从戎,而命途多舛际遇坎坷,终其一生未得尽展其才华抱负。晚年欣逢改革开放,环境宽松,得以纵情于书画艺术,稍慰生平,并留下不少书画精品。我去年夏天再游兰州故地,第一次见到二兵先生的一些画作和他的画册,欣赏之余,遗憾无缘见面。不久先生遽归道山,感慨之余,写此短文以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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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无遗贤”,是古人对太平盛世人文状况的一种理想,其实很难达到。这里所谓的“贤”,应是胸怀抱负、人格高尚,有旷世之学、超群之才、独到之技的人物。即使盛世求贤,也难免有抱璞怀珠之士不得其遇。何况多年以来苦于极左路线之灾,遗“贤”在野的情况实在难以胜数,他们生计困顿、抱负难伸,足令后人闻之扼腕顿足,思之痛惜怆然而无奈。仅以中国画界论,上世纪80年代后,陆续发现之杰出人物如陈子庄、黄秋园、黄叶村等大家,莫不个性耿介、思想深邃、境界高超、画艺精堪,一旦彰显于世,即令画界倾倒而复深思。1986年李可染先生观黄秋园画展后颇感慨,说:“国有颜回而不知,深以为耻”。我想,感到可耻的,不应该是他老人家,有谁能清楚多年来无奈埋没的人才又有多少?

如今我们又知道了甘肃的丁二兵先生。甘肃不像四川、江西、安徽,在人们的印象里一直是属于经济、文化穷困落后的西北省份,有人会想不到这里也有像丁二兵这样被埋没的杰出画家。事实上,甘肃不仅是中华文化的发祥地,而且有过辉煌的历史时期,虽然宋元以后经济文化的中心向东南转移,但西北文化积淀深厚,文脉不断。近代以来,尤其是抗战以后,甘肃成为大后方,许多文化人来到这里,促进了文化事业的发展。上世纪50年代末,我到兰州工作,有幸认识常书鸿、杨耀、任震英、郝进贤等先生并曾有过一同工作的经历,其中郝进贤先生是一位功底极深的中国画家,山水、花鸟、书法俱精,可惜未得发展,对他的宣传也不够,至今身后寂寞。二兵先生一直生活在地处河西走廊的武威,多年身处逆境,新时期以后得到改正和恢复工作,能够潜心于书画,但屈居于一隅之地,其艺术才华与成就不为外界所知,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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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兵之父丁南焱毕业于北京法政学校,善书法。受其影响。丁二兵自幼性喜书画。17岁时为抗战到汉中入青年军,一年后抗战胜利,即在汉中读高中至1949年。期间接触、受教于流落后方的书画家王太平、叶访樵、刘老圃、郭登岑、薛宗彝诸先生,临习过沈周、二米及近代虚谷、吴昌硕诸大家的作品,这为他后来的中国画创作奠定了基础。解放后他参加解放军,在文工团工作从事人物及宣传画,和画家黄胄相识并在一起作画。随后厄运开始,先是打成右派,改成中右后转业成林业工人,再退职返乡做农民,身居不蔽风雨的破庙中,穷苦之状难书,妻子不堪弃之而去。直至1983年平反复职,大好年华已无可追回。晚年生活比较平静,以书画自娱,成就令人钦佩。

审视丁二兵的生平,我很佩服他在穷愁坎凛时的峻增风骨和心志不隳的精神,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正如古人所推崇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人格理想的力量。丁二兵在如此恶劣的生活条件下,淡然处之,坚持书画,显示了心灵、人格的高尚。中国文化传统有一条独特标准,即人品、学问评价标准的一元性。中国画历来更强调人品、画品的一致,因为文人水墨画强调的是画家精神理想的表达,是文化内涵的深厚。笔墨中显示的不仅是日积月累的技艺,更有画家素质、修养、性格、品味的流露。同样的,我们在丁二兵的书画里,既能看到他在山水、花鸟画方面独特的才情和感悟力,看到他经过长期努力锤炼的语言风格,更能够在他的笔墨间感受到他受到的委屈和内心的郁结不平。

武威古称凉州,位于河西走廊的东部,南面遥对绵延不断向西北伸展的祁连山,就是在夏天,远处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非常壮观,这是我1960年和画家陈兴华先生经过那里留下的印象。大西北的画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山川,高峻、雄伟、犷悍、无际,是古代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魂梦难到之境。丁二兵年轻时到过的汉中一带山脉属秦岭、大巴山系,山势也很雄峻,这就和江南丘陵河湖景观的烟雨朦胧、秀润华滋的境界大异其趣。让自幼生活在大西北的画家以文人画为蓝本去作画,是很困难的。探索表现西北山川博大雄伟的情境风格的重任属于当代画家尤其是西北画家。问题不仅是形貌,更是精神内涵的追求和中国画特有的笔墨语言情韵、乃至笔墨程式风格的探索。丁二兵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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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路途的颠踬,物质生活的困窘,都不会消减真正艺术家的才华,相反,却使得他对人生、对生命和大自然的价值有了更深刻的领会和体悟。“文章憎命达”,深刻的道出了优秀文学艺术作品产生的独特规律。丁二兵脱离文艺工作多年、身处远离文化活动中心的西北小城,但他的作品里仍有股奇崛峻傲之气,远非凡庸之辈可望其肩背,这是令我深为震动的。读丁二兵的作品,印象最为强烈的当属他的山水画,是他颇为独特的个人风格,是他富于独创性的笔墨符号。众所周知,中国山水画并不以实景写生真实性为目标,从这个角度可见其审美追求的内涵是和西方的风景画很不相同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山水画不讲求视觉的作用,但是,山水画家更注重的是从山川景物中得到的综合印象,并成为一种认知和动员,结合其审美经验、包括画家借鉴临摹传统及写生形成的笔墨语言,同时动员了画家的学识修养、创作激情,由此完成山水画的创作过程。

对于画家来讲,更像是畅怀抒情的自我言说,更因其内涵精神和笔墨语言的丰富性决定了作品的判断标准。丁二兵的山水画正是这样一种经过种种困顿之后得到解脱的精神和逐渐进入老年阶段的平静和谐心境的表现。南朝的宗炳著《画山水叙》说,画山水要“万趣融其神思”,其目的即在于“畅神”。我看丁二兵的作画状态,就是这样的。所以他笔下的山水既有西北河山的雄厚苍凉,也有他心中跌宕不平、桀骜峥嵘的奇气。例如他的《天祝小山峡图》(2000年),山形突兀,云卷风起,落笔豪宕,布点雄肆,颇具奇崛之气。作于2001年的《山水图》(64×131cm),所画石山局部,是同一气息,只是用笔更为雄放腾跃,墨色淋漓厚重,尽显西北人豪莽之气。另一件作品给我的印象也比较深,题为《命运交响曲图》(4l×l3lcm)画上无题,按此图收于其生前出版的画集中,看来是经他同意的。此画的特点是平静和谐中流露出一股温馨的意味,画面清新,笔法简洁流畅,着墨不多,仍然尽显圆润厚实之感,估计此画也是作于2000年前后,用笔圆转流动约略感到他受到陈子庄风格的影响,不同的是丁二兵此图更多一些静穆感。

欣赏丁二兵的山水画,都会注意到他独创的笔法,我不知道画家本人怎样命名这种“钩线加点”笔法。他用线刚劲有力,寓方于圆,钩描点画,十分流畅,层次不多,但笔线的疏密分布十分讲究,有一种独特的清明爽朗之感。典型的是1989年作《山水图》(38×140cm),题有“过甘青道中得此图”,可见确是有感而发。

就当代山水画的现状来讲,有较多浮躁之气,表现在追时尚跟风潮的现象多,埋头努力寻求个人风格、甘心十年磨一剑的人少。丁二兵正是这些少数人的优秀代表,其艺术追求令人敬服,相信大家有目共睹。

丁二兵也多画花鸟,题材宽泛,花卉、翎毛、走兽、蔬果皆能,突出表现了画家的绘画才华。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笔下的雄鹰,大多展翅欲飞,睥睨大千。陈子庄曾在他的《鹰图》上题写杜甫诗句“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流露出英雄无奈、壮志难酬的悲怆。如今我看丁二兵画鹰,深感这二位画家心境的接近。丁二兵画鹰,极重气势精神,头、爪之外,落笔如风,奋迅张扬,真有“兔起鹘落,稍纵即逝”(东坡语)之势。或许会有人提出其笔墨过于直露,稍欠含蓄蕴藉,或者说丁二兵的花鸟画笔墨雄犷恣肆有余而阴柔文静不足,也有道理。我想,这与他所经历的人生、他生活的人文环境和大自然的气息很有关系的。如果抛开文人画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标准,视丁二兵的笔墨为个人风格的张力表现也末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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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兵的不凡,不仅是身世的凄楚坎坷,更在于这个人的心灵才华皆有过人之处。我手边有一册他的诗稿,《戈翁野唱小集》,其中收有他多年来的诗词若干首。诗以绝句为多,题画之作占较多比例,相对而言,他的长短句似乎更多更袒露的抒写内心的郁积和思考。由于本文主要探讨其绘画成就,其诗文的研究留给专家们了。不过,我仍然感到丁二兵先生的诗才,在已故美术界各大家中应属最为出色的。古人说:诗穷而后工,指的是人生的困顿坎凛会使有才华的诗人加深感慨,丁二兵的诗文书画,概属于此。

孙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秘书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美术》杂志委员,《国画家》杂志顾问,解放军艺术学院客座教授,中国美术馆专家委员会委员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