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知乎网文,作者:爱情悖论,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01
我辍学那年,隔壁那对打了三十年光棍的兄弟突然娶上了媳妇。
这一年我那常年不着家的爹回家拿走了我妈给我准备的最后两千块钱学费,然后就不知所踪了。
在我妈几乎要断了气的哭声中,我轻轻地说:“我不读了,我要出去挣钱。”
“挣大钱。”
我妈抬手要给我一撇子,手举到一半抖了抖,鸡脖子一样枯瘦的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捂住脸,咬着牙哆嗦了起来。
我没安慰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院墙外发灰的天空。
就在这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尖叫哀嚎掺杂在一起。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的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我走出阴暗的小屋,看向隔壁。
一个女人正在地上被打的来回翻滚,尘土扬了一地。
大张正举着半个凳子疯狂的抽打着那女人,面目狰狞,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女人被打的在地上胡乱的扭着,好像一条被踩破了肚子的虫子。
剩下半个凳子的残骸已经飞到了三米开外,村里的人正围了一圈儿对女人指指点点。
“个女娃凶的很,刚才还要抄家伙呢!”
“听说是个大学生!花了两万,老张家看来还是有。”
“有什么?为了买这个女娃娃,地皮都刮掉一层喽!”
正操着凳子凶狠的抡下来的是张家的大哥,大张。
旁边抱着手站着的是他弟弟,小张。
隔壁的这兄弟俩到现在四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
俩老光棍天天在穷的只剩下一铺土炕的家里和他俩那八十多的老娘大眼瞪小眼。
兄弟俩不残不缺,娶不上媳妇纯粹是因为穷。
这些年村里的姑娘几乎绝迹了,比冬天的鸟还少。
村里二十来岁的姑娘只有俩,一个瘸了一条腿,要二十万的彩礼。
另一个离了婚,生了俩孩子都留在了男方家。
其实说离婚,也不过就是从那男人嫁搬出来了罢了,我们这没有扯结婚证的。
这俩姑娘放出风声来还不到三天,提亲的就几乎把门槛都踩烂了。
那离婚的姑娘尤其好嫁,活生生要了25万彩礼,都留给了他那等着娶媳妇儿的弟弟。
因为村里人都说她前两胎都生了男孩,好生养。
除此之外的姑娘,全去了大城市打工,从此几乎都再也没回来过。
村里的光棍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娶媳妇儿,村头上的录像店天天人来人往到半夜。
地上那姑娘扭了一阵子,在大张凶狠的一下子里没了动静。
之后再怎么打她也没反应了,一块没骨头的烂肉似的在地上摊着。
大张娘在边上冷眼看了一阵子,终于有点慌了。
“两万买来的,你别给打死喽!”
她垫着脚上前去把女人翻了个个儿,把手放在她鼻子下探了探,半晌后松了口气儿。
“没死!”
我这才发现那女人有一张很好看的脸。
有多好看呢,有几分村口录像厅带子里那种女人的味道。
皮肤在日头下显得很白很白,白的像面团儿似的,顺着延伸进了领子里。
尖尖的瓜子脸,红红的嘴巴。
围观的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大了起来,说的多是脸尖没福,太瘦不好生养。
男人们倒是都沉默下来,眼睛钩子似的往那女人领子里钻,恨不得用眼神把她剥光。
我突然有点嫉妒大张兄弟。
这样一对老光棍,一天书都没念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也配拥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我又有点同情这个女人。
因为我很清楚,接下来她将会遭遇什么。
02
果然,还没到晚上,大张家又嚷嚷起来了。
我家和大张家只隔着一层剩了半截的院墙。
我都不用仔细听,那女人哀求的哭号就清晰的钻进我耳朵里。
“大哥!大哥你放我走吧,我是个学生,我今年才念大学啊大哥!”
“我家有钱!大哥你把我送回去,我让我爸给你十万!给你一百万!你娶几十个媳妇儿都够了!”
大张没说话,隔壁很快传来了那女人的痛呼,重物的拖曳声似乎转了个弯,然后小张着急的喊道:“哥你搞快点!”
大张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那女人的哭号突然凄厉了起来,好像半夜里头村后坟头上的鸮子似的。
我从没听过那样凄厉又绝望的声音,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啪啪抽了她两下后,大张应该是捂住了她的嘴。
那哀嚎变成了闷哼,若隐若现了起来。
我妈夹了一块白菜放我碗里,叹了一声:“作孽哦。”
我没说话。
这种事在村里太多了,隔两年就来这么一次,我早就见惯不惯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的心里竟涌现出一阵隐秘的兴奋。
晚上上炕后,迷迷糊糊间我竟然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倚在被烟燎的黢黑的墙沿上冲我招手。
她的红嘴唇抿出了一个笑,微张开叫着我的名字:
“刘树,来呀。”
我丢了魂似的挨过去。
然后我就醒了。
外面天光微凉,我躺在炕上喘着粗气。
这以后,我再也没在外面见过那女人。
除了隔三差五的哀嚎惨叫提醒我她是真实存在的,我几乎都要以为她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了。
我开始勤快的到后院里浇水摘菜,甚至会在后院洗自己的衣服。
然而我腿都蹲酸了,也再没见她。
只是偶尔小张从他家院墙经过,会对着我嗤笑一声:“学生娃,又洗衣服呢?”
我心里生出一阵羞耻,胡乱的应了一声就端着盆跑了。
四月底的一天半夜里,我突然被吵嚷声喊醒。
我妈披着衣服趿拉着鞋,拽上我出了门。
“大张家的女人跑了!”
我听到有人这样说。
我妈摇了摇头:“不该跑,抓回来又是一顿打。”
我没做声,心里却也觉得她实在不该跑。
她不知道,进了村的女人,没一个跑得出去。
要进我们村,盘山的客车先要坐上一个小时。
然后再转摩托,村口专门有做摩托生意的,一次五块钱。
村子前后左右都是山,山的外面还是山。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她跑不了的。
被抓回来又免不了一顿毒打,何苦呢。
果然,刚到了后半夜,村里的灯火又亮了,狗也狂吠起来。
那女人被大张揪着头发生生拖了回来。
我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村里的那些死狗。
被剥了皮、放了血的死狗就像她这样,一动不动。
火把照亮了她的脸,隔着这么远,我也能看到那双绝望的眼睛。
没有焦距,不知道看着哪里。
大张面色铁青,一句话也没说。
这一夜,隔壁的惨叫声格外的凄惨,凌晨才戛然而止。
这次之后,隔壁的哀嚎三天两头的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再也没了那种隐秘的兴奋。
后来,隔壁连惨叫都渐渐少了。
我开始渐渐忘了这个女人。
直到几个月后,她终于出来了。
挺着一个大肚子。
03
我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女人来了。
她来的时候是春天,穿着一身花裙子,哪怕蹭了一身的尘土,也像是掉在土里的一个花蝴蝶。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圆润的小腿肚子,白白的,嫩生生的,好像水里浸着的一截白萝卜。
而现在她比来的时候更白了。
浑身却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好像一个行走的骷髅架子。
她全身的血肉似乎都被吸到肚子上了。
那肚子大得惊人,突兀的吸附在她骨瘦如柴的身上。
让我想起粘在枯枝上的巨大虫茧,看得人几欲作呕。
她面色青白,原本红润的嘴唇没了一丝血色,干干的裂着口子。
活像被吸干了精气的躯壳,行尸走肉一般。
我心里再也没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旖旎,只剩下一丝恐惧。
那女人抱着一盆子衣服,寒冬腊月的蹲在后院里洗。
鬼使神差般的,我也去了后院。
女人察觉到了我的靠近,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好像一潭死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用普通话问了她一句:“你还好么?”
她愣了一下,然后全身都颤抖起起来。
她猛地抬起了头,眼泪迸发出一团骇人的光亮!
“你——”
她环顾四周,眼里突然涌上了一汪泪,她蹲在地上乞求般的看着我,小声道:“你会说普通话?”
我点点头:“我是个……学生。”
我没说我已经辍学了。
女人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声音压抑着急切:“哥哥,我是被拐卖来的,我是个学生,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你行行好救救我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说着她就放下盆艰难地跪在地上,狠狠地冲我磕了一个头。
地上被砸出一个小小的土窝。
我没想到一句鬼使神差般的话竟能让我接到一个这么烫手的山芋。
我是不可能救她出去的,那我们一家也不用在村里混了。
守卫村子里的女人,这已经成为了村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了。
但是看着她哀求的目光,好像我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一样,我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张大娘的声音暴雷般的声音解救了我。
“贱货,干啥呢!”
女人慌乱的擦了擦眼泪,转头道:“没站稳,盆子掉了。”
说着就小步跑进了屋。
进屋之前,我看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是无限的希冀。
我觉得心虚的很,又痛恨自己刚才干嘛非要和她搭话。
我明明……是不可能救她的。
04
打这以后,女人就常到后院来洗衣服了。
但我害怕再碰上她,一直躲着不敢去。
我以为时间长了她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但她却一直没放弃。
到底在一次我去拔菜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哥哥……”
我想说我还没你大,我才念高中。
想了想,我又没说话。
许是她叫哥哥的时候声音太轻柔了,好像山上的百灵鸟似的,和这大山里的女人都不一样。
我没办法,转过头来看着她。
这一看我就傻了,寒冬腊月里,她的衣领开的特别低。
低的……几乎露出了胸口。
那奶白的皮子在日头的映射下几乎白的晃眼,晃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顺着脖子往上看,她的嘴也鲜红的要命。
好像她来的那天一样。
一夜之间,这女人竟好像注入了精气的人偶似的,一下子有了活人气儿。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含着一包水一样,荡啊荡的,荡的我的魂儿几乎都要飞了。
我只觉得浑身僵硬的要命,脸上着了火似的烫。
烫得我说不出话来。
女人很快拢好了衣领,面颊飞上一抹红。
“哥哥,”她低声道,“我叫苏瑾,你叫什么呢?”
苏紧?
我迷迷糊糊的想,真是个怪名字。
女人半抬着头,斜着眼觑我。
我心头一荡:“俺、我叫刘树!”
“树木的树,森林的树!”
女人捂着嘴,低低地笑了。
那声音一股热风似的吹过我的耳朵,吹得我一阵酥麻。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好名字呢。”
05
这之后,女人来后院的次数更频繁了。
我也天天上后院。
拔菜、洗菜、洗衣服。
大冬天井水冻的冰凉,手伸进去没几秒钟就刺痛的难以忍受。
我的手很快就生出了冻疮,晚上抓心挠肝的痒。
我妈心疼的拿了萝卜给我搓手,我握着萝卜,心里却想到苏瑾那肿的胡萝卜似的手。
她原本拥有一双很白嫩的手的。
那双手现在却红肿不堪,长满了一个个小嘴似的冻疮。
她怀着孩子,却要每天搓四个人的衣服。
我心里涌起了一阵心疼。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突兀,压的她几乎直不起身来。
我无意中看到过她的脚踝,肿得像一个馒头一样,皮绷的几乎透明起来,好像里面装着的不是脂肪,而是水了。
慢慢的,苏瑾很少再出来洗衣服了。
深冬的一个寒夜里,隔壁突然传出一阵虚弱的婴儿啼哭声。
苏瑾生了。
打那以后,她上后院就更勤了。
生了的第三天她就到后院蹲着洗尿布了,用的是井里的冰水。
她浑身直哆嗦,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冷的。
我心疼的够呛,偷偷探过身子把她手里的尿布拿过来,洗好了再递给她。
我妈怕我手疼,每天炉子上都烧着热水。
但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丝热气很快就消散了。
我手上的冻疮好了坏、坏了好。
但她能少挨一会冻,我心里就舒服些。
06
小孩子总是长得飞快的。
柳芽才染上一丝绿,张大娘就抱着孩子出门了。
那是个很黑的小男孩,像个丑陋的小狒狒,屁股蛋子永远是红通通的。
一点都不像苏瑾。
张大娘却不觉得他丑,抱着他在村里一圈一圈的转,感叹老张家终于有后了。
苏瑾也终于有了一丝自由。
她终于能出门了。
虽然她的出门也就是上小河沟里洗洗衣服,上坡里拔拔草,还得被张大娘看着。
但我看得出来,苏瑾比以前开心多了。
或许也算不上开心,只是绝望里有了一丝光亮了。
许是天天在外面抱着孩子转悠,张大娘开始发烧,还传染给了孩子。
她不再出来看着苏瑾,而是把张家兄弟派了出来。
但张家兄弟很快就不耐烦了初春还带着料峭的天气,撂下一句狠话就回家了。
“敢跑,打断你另一条狗腿!”
于是我常趁没人的时候到河边陪着苏瑾。
去掉了臃肿的肚子,苏瑾的身材很快就恢复了。
细如杨柳般的腰身在春日里婀娜着,她喜欢踮着脚走路,走起来就跟山上的小鸟似的,带着点雀跃。
我蹲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看着日头照在她的眼睛里,像河水一样波光粼粼。
她抬起白的耀眼的胳膊抹了一把额头,跟我说着她从前的事。
“我会弹钢琴,钢琴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在电视里见过。
“听说好像很贵,得好几百吧。”
她笑了笑没说话,用手指在水波里轻弹了起来。
肿胀发红的手指僵硬的挪动着,其中一根甚至已经有些伸不开了。
她抿了抿嘴,眼里的笑意逐渐褪去。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你还会什么?”
她微抬了一下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还会跳舞,芭蕾舞。”
“是踮着脚转圈圈那种吗?”我来了兴致,“你跳给我看看呗?”
苏瑾的表情更暗淡了。
我没看到她垂下的眼睛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怨恨。
“我跳不了了。”
她轻轻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阴霾:“我逃了的那晚上,那畜生把我左腿打断了。”
我睁大了眼,嘴里说不出话来。
苏瑾抬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是一个难看的皮笑肉不笑:“看不太出来吧?其实有点轻轻的跛脚,我踮着脚走路就看不出来啦。”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好像被攥住狠狠拧了一圈儿似的,又疼又酸,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她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啊。
这么的漂亮。
这么的年轻。
一个会弹钢琴、会跳芭蕾的大学生。
现在她的手再也弹不了琴,她的腿也永远不能跳舞了。
她被这个埋藏在山里的村子,一点一点的吃掉了。
07
“说点开心的吧!”
苏瑾很快打起了精神,她冲我使劲眨了眨眼:“我还会骑摩托呢,你会吗?”
她把手攥在身前,嘴里发出“轰轰”的声音:“我的杜卡迪是红色的,上路贼爽。”
“不过现在再也骑不啦。”
她有些可惜的咂咂嘴:“我妈一直不让我骑摩托,现在我真的骑不了了。”
我看到她垂下头,一颗水滴砸在河水里,瞬间就被淹没了。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天之后,几乎一有空,我就会陪苏瑾出来洗衣服。
家里有条件一点的都会烧热水在家里洗,初春河沟边上很少有人。
苏瑾会在这里跟我讲山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或许她也不是在跟我讲,而是在跟自己讲。
借助从前,让自己在这种绝望里还能获得一丝活下去的力量。
“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苏瑾看着我认真,她眼里闪着泪光:“要走出这座大山!”
我点点头。
我没把我辍学的事告诉她。
张大娘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她本来也七十多了,听说早年间一连生了五胎女娃,都虐死了之后才有了大张兄弟。
身子本来就不算好,这一下子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苏瑾不得不把家里的活儿都接起来,有的时候还要带着孩子上坡种地。
张家兄弟是从来不下地的,一家都靠着吃低保过日子。
只有张大娘有时候还舍不得那一片地荒着,会去种些粮食。
现在,这个活儿也归了苏瑾了。
苏瑾从来没种过地,她把地浇的透湿,一脚一个水坑。
我看不过去,只能去帮她。
她坐在地头,把张虎——她的儿子,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
张虎有时候尿了拉了,会扯着嗓子哭号,苏瑾也不管,就当没听见。
我虽然也不喜欢这个丑孩子,但还是有些不忍心:“他哭了,你看看吧。”
苏瑾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没事,死不了。”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会这么恶毒的说自己的孩子。
但苏瑾很快就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发现周围没人后就贴了上来。
一片荒地里,到处都是土坷垃。
她本就奶白的皮肤在这片褐色的映衬下,更是白的几乎在发光了。
那光晃了我的眼。
也晃了我的心。
我木愣愣的被她拉进了林子里,感受着从未有过的神奇感觉。
鸟飞过天空,叽叽喳喳的叫着。
张虎在地头哭叫,声音越来越大。
而我好像在一团棉花上,又好像是身处云端。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白光。
还有苏瑾艳红的双唇。
08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有时候张家兄弟送张大娘去找赤脚大夫看病的时候,我就会溜到张家。
一条链子拴在床脚,绊了我一个趔趄。
苏瑾厌恶的一脚把它踢到一边。
张虎好像很讨厌我,每次我一来他就会哭。
我们总是在他的哭声中温存。
这刺耳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旖旎起来了。
这个春天是这样的明媚,是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美好。
然而冬天再次降临的时候,我却收到了两个坏消息。
一个是苏瑾又怀孕了。
苏瑾跟我说这可能是我的孩子。
我心里一片慌乱和惶恐,还夹杂着一丝欣喜。
我的孩子。
我和苏瑾的孩子。
会不会像她那样白呢?
要是个小女孩就好了,像她一样的大眼睛,白皮肤,一定很可爱。
她会叫我什么呢?
爸爸?还是叔叔?
这一年里苏瑾好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试图逃跑了。
她也再没提过让我救她的事。
或许是她不想走了。
也或许是她知道,我不会帮她。
看起来她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她甚至会在张家兄弟回家的时候娇嗔着问一句:“怎么才回来,想死我了!”
同我一起的时候,她会告诉我,她只是不想再挨打了。
“我没办法,”苏瑾哀戚的看着我:“树哥,要是你买了我就好了,我真不想再挨打了!”
我心里那丝不舒服被她的眼泪冲刷的一干二净,回身紧紧的抱住她。
这个冬天的另一个坏消息是,我那出生到现在见面次数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的爹回来了。
或许也算不上坏消息。
他没再醉醺醺的回来翻箱倒柜,毒打我和我妈。
而是带了一个个大小包裹,说他在外面发达了,要带我们娘俩上外头。
昏黄的灯光下,记忆里那张永远骂骂咧咧、充满怨毒的脸满是笑容道:“儿子,爹有钱了,想要啥跟爹说!”
他一巴掌拍在我肩上,我浑身僵硬了起来。
我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心道真奇怪。
我还以为这张嘴只会骂人呢。
我其实想要个手机。
但苏瑾明媚的笑脸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她两个手攥着,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好像短暂的活过来了似的。
身上的精神气儿冲淡了绝望。
“我想要辆摩托车。”
我抬起头来:“要红色的。”
09
我不会骑摩托车。
但苏瑾会。
她在看到摩托上我歪歪扭扭写的“度卡迪”三个字后,伏在上面狠狠的哭了一场,然后带着我上村后的路上骑了一圈。
她的技术果然很好,摩托开的很快,却很稳。
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我上次就是从这条路跑的,跑了半宿还看不到头,被从后头撵上了。”
我指着这条路道:“骑着摩托,俩小时能到路口。”
路口有个牌子,牌子边上有条小路,只有村里人才知道的。”
“得从那条小路再往下走俩小时才能到出去,出去之后客车站,直通山下。”
“这些年来,村里的女人没一个跑的了的!”
苏瑾没说话,拧紧了摩托,摩托发出嗡嗡的声音。
从那之后,骑摩托就成了我们隐秘的快乐活动。
直到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跨不上摩托车了。
第二年初秋夏末,苏瑾又生了一个孩子。
还是男孩,还是一样的又黑又丑,活像个没毛的猴子。
和张虎长得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20
冬天快来的时候,我爹又回来了一趟。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我和我妈都带出去。
他跟我兴高采烈的描述着,唾沫星子都嘣到了我脸上:“深圳的楼有这么高!几十层!还有上百层的!”
“我现在一个月能赚好几千!等你妈出去了,就去给人当保姆,你去电子厂,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千!”
他喝了一大口酒,脸上炸开了红色,醉醺醺的把一把零钱抽到我身上:“拿去花!”
我从炕上捡起那些钱数了数,里面最大的是一张二十,其他的都是五块十块,加起来一共有七十多。
我把钱揣了起来。
冬天好像一下子就来了。
满目的绿色一眨眼就变得枯黄。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张大娘不好了。
赤脚医生看了看,只说了句去县城,不然就准备后事吧。
张家弟兄虽然又懒又馋,但对这个相依为命多年的老母亲还是有感情的。
也可能是舍不得这个劳动力吧。
他们找了床边磨的发亮的厚被,连夜裹着张大娘下了山。
临走之前他们把苏瑾托付给了旁边的邻居,说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苏瑾关了院门,在家照顾两个孩子。
我偷偷从后墙翻了过去。
她好像刚洗过澡,面色苍白,在炕上冻的直哆嗦。
我三两下脱了鞋,上床拥住她。
她在我怀里像是一块冰,正在瑟瑟发抖,头发还湿漉漉的,艳红的嘴唇还带着一丝水汽。
苏瑾用力的抱着我:“今晚别走了。”
我点点头,下一趟山至少要四个小时,大张他们今天回不来。
也许是因为大张兄弟不在家,苏瑾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暖和过来后,她甚至哼起了歌,还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
“来点?”
苏瑾把一桶白酒搬了过来。
这是大张兄弟最喜欢的酒,村头20块钱就能打一大桶。
我以前尝过一次,很辣。
我本来想拒绝,苏瑾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我能喝二斤,学生娃,你呢?”
学生娃,只有大张兄弟才这么叫我。
他们看不起我这种读过书的人,觉得读书没用。
我心里被激出了火气:“喝就喝,我能喝八斤!”
苏瑾捂着嘴笑了:“那这一桶可不够你喝的。”
苏瑾炒的菜其实不怎么好吃,盐放的太多,很咸。
但是就着酒,好像又正好了。
白酒化成一股热流在她的脸上擦上一抹胭脂般的红,她的眼波荡漾,比杯里的酒液还要醉人。
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只记得这天晚上苏瑾特别的热情,她紧紧的搂着我,好像要把我掐死一样。
“树哥,你知道我是怎么被拐来的吗?”
我摇摇头。
苏瑾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绝望:“一个老太太在我跟前摔了一下,喊我送她回家。”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车上了……”
我胸前渐渐被浸湿,到底是撒了的酒呢,还是她的眼泪?
我不知道。
半夜里,我身边的炕已经凉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和哭嚎的张虎兄弟。
我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张家兄弟就回来了。
大夫说还是回家养着吧。
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多活一阵子。
张家兄弟拉开门。
哭了一夜,两个孩子睡得正香。
屋里空空如也。
大张一个趔趄,背上的张大娘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她睁眼看着屋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哭喊起来:“个婊子!贱货!万人骑的跑了啊!跑了啊!两万!——”
眼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老脸流了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来来回回只有那一句:“婊子,两万啊!”
大张兄弟表情也很难看,也顾不得老娘了,眼睛红红的,鼻子里喷出气来。
“这次抓回来,两条腿都给打折,不接了,看她还跑不跑。”
我停在院外的摩托也没了,我爹正在骂娘:“小婊子,他妈的一个摩托要好多钱!就这么给偷走了!”
“贱货!”
大张兄弟还想来我家闹事:“不是托你们看着人?咋给我把人放跑了?”
我爹一口呸道他脸上:“你好大的脸,那是你祖宗哇,还要供起来?你女人自己看不好,还偷了我家摩托车!你晓得那一个摩托车好多钱?!八百!”
“你个鳖犊子你见过八百吗?你今儿要不把车给我我特娘的点了你房子!”
大张不言语了。
他们兄弟惯是欺软怕硬的,看我爹这样也不敢再闹,只拿了东西叫上人,浩浩荡荡的下山去了。
我知道,他们找不回来苏瑾了。
这么长时间,苏瑾应该已经坐上客车离开这里了。
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跟她说的那条小路,应该记得的吧。
七十块钱够她买票了吗?
她能……顺利到家吗?
我甚至都没问她家在哪里。
苏瑾果然没被找回来。
他们只在客车站旁边找到了我倒着的摩托车。
张家兄弟在家里大发雷霆,把家里的桌子碗砸了一个遍。
听说他们在家翻出了一桶汽油来。
不知道苏瑾是从哪搞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用这桶油。
张大娘活活的气死在这个冬天。
纸钱伴着雪花飘落的样子很好看,我想苏瑾一定也很想看看。
可惜她看不到了。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应该也过得很开心了。
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我爹就带着我们一家出了村。
我妈真的去给人当保姆了。
她粗鄙,没文化,但她肯出力,要的钱又少,竟然还挺受主家欢迎的。
逢年过节还给她包了红包,给她感动的眼泪汪汪的。
我也去了电子厂打工,但我自学了成人高考。
后来我又考了研。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偶尔回忆往昔,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从流水线进了办公室,又自己开了厂。
厂子不大,就几个人,效益一般,但养家糊口够了。
我甚至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还按揭了一套房。
过往种种如同云烟,我很少会再想起来了。
只是偶尔看到特别白的姑娘,还会想到苏瑾,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天我正在商场给我妈挑衣服,突然旁边一个人撞了我一下。
我低头,那人抬头。
我愣了。
“不好意思!”那女人着急的跟我道歉,“我没注……意。”
她呆呆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或许我是在做梦,毕竟之前我也梦到过她。
苏瑾的变化不大,还像刚进村时候那样好看,奶白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唇。
只是她穿的更好看了,脖子上还挂了一条金项链。
但苏瑾的反应却和梦里不同。
她眼里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浮现了一丝惶恐和条件反射般的敌意。
我欣喜的心瞬间冰凉下来。
一个胖胖的男人抱着个小女孩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道:“跑哪去了,半天都没找着人儿,妞妞直喊你呢!”
“妈妈!”小女孩伸从男人身上扭着下来,冲着苏瑾伸出手要抱。
我看着她。
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红红的嘴唇。
很可爱。
简直就是苏瑾的翻版。
苏瑾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我想象过的小姑娘大概就是这样的。
苏瑾面色青白的看着我,嘴唇开始哆嗦。
她的眼里涌出一丝祈求。
我一言不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那男人还在问东问西:“怎么了啊这是……”
身后传来了一句轻轻的“谢谢。”
这句话太轻,被风一吹就散了,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走出商场。
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了,我觉得眼睛被刺的生疼。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