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屏屏》,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这块被兵戈战火撕得稀烂的荒无土地,原是一座繁华锦绣的商贸重城,名叫雍城。

那时的雍城因一个名叫宋轻知的豪商巨贾而闻名于世。

据说他是大唐子民,但早年与皇室政治不相往来,只安安静静贩贱卖贵,贩东卖西。又说这个人除了头脑好,性情谦和低调,所以买卖做得很成功。

有人猜测他家累千金到了什么程度,流传出可信度最高的一个版本,秦岭里每一棵树的枝丫上挂一颗金元宝,所有的树都挂满了,他的钱还剩很多。

后来宋轻知贪心不足,一脚踏进了朝堂,为皇帝做事。如烈火烹油之势风光了一阵,很快被权利风暴搅得支离破碎。

皇帝对此人深恶痛绝,说他居心叵测,遂以极刑发落处置。

宋轻知在雍城发家置业,雍城与他根脉相连,密不可分。那两年,因宋轻知落罪,雍城内受牵连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街道两旁,人人自危,风气风落,都是一股血腥味。

雍城里另有一明姓豪商,为人稳重仁善。膝下有一独子,名湛清。

明小公子生性顽劣,素爱与胡同巷尾偷鸡摸狗之人来往。五月五端阳节,在街头与官兵发生冲突,被毫不讲理的兵痞按在地上七手八脚痛揍了一顿,等到家佣把人抬回去时,已经没了气儿。

要说这人死就该入土为安,可明小公子死了也折腾人,死也死不干净。他的身体依旧是热的,呼吸心跳都还有,看上去就跟睡着了并无差别。

是埋是留,明家老小都没了主意。底下人出谋划策,说兴许是公子只是走丢了魂儿,该找个巫医术士来看看。

然后明家人就找到了我。我当时看了看小公子的情况,只把明家人先赶了出去,自己个儿在明湛清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人走门清,我的环顾一周,都说小公子是个俗物,没想房间布局陈设却清雅典致,糊着米色窗纸的窗前,半截竹竿横枝出来,挂着一盏灯笼。

灯笼上画着兰草墨绿,牡丹雍容,吐黄蕊,如此精致,奇丽,一水儿冷色调。

我觉得那灯笼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想摆弄灯笼,眼前犹如一阵带着香味的青色卷风席卷而过。

倏而,一切恢复平静,没有多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少掉东西,抬手,却看到手背上有一道像被鸟喙啄伤的红痕。

那天夜里,细雨迷蒙,树荫后一轮月牙,懒懒衔在枝头。后半夜,庭院里飞沙走石,鸟鸣声凄厉。我冲出房门,只见一只凶狠秃鹫正欺压一只小青鸟,于是飞出一张符咒。

秃鹫碰到就化作一缕黑烟,小青鸟趁机逃脱。

我四处不见青鸟,转身,身后却站了一个水灵灵的风流女子,将一身烟青色的衣裳穿得妩媚动人。

“你是人是鬼?”

她眉宇间拢着一抹哀凄,“我是人也非人,我的名字叫温屏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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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温屏屏是当今皇上李毓峥妻子的名字。

她的故事是从东陵武德十三年开始的。

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开东陵去长安那么远的地方探望母亲。她的母亲本是东陵国的公主,在她三岁那年,又改嫁给了唐国的肃王。肃王是皇帝的亲弟弟,而李毓峥是皇帝十七个儿子中的其中一个。

在她记忆里,唐皇子嗣繁多,一个赛一个出色。李毓峥看上去平平无奇,奇怪的是,他晓日般明亮的面孔,泉水般甜美的笑容,还有他的名字,却占据了她全部视线。

那时,她对她母亲说:“我真想嫁给他,天天看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数日后上巳时节,唐皇赐筵,李毓峥刚好坐她旁边。一顿饭的时间后,两人的关系从陌生人变得亲近起来,遮遮掩掩地见面,人前人后咬着耳朵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花期,长安城的牡丹都残败得不成样子。

温屏屏离开长安的时候,李毓峥信马与车并行,送出十里开外。已经不能再往前送,他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玉菩萨挂在她的脖子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温屏屏,你收了我们家的礼,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她几乎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立刻答应下来。

十四岁到十七岁那几年里,是温屏屏心心念念着,要跟李毓峥永远在一起的三年。

光阴似水,春去冬来。十七岁那年,温屏屏的父亲突然告诉她,早有一门婚事,是她尚在母亲腹中就有的指定的对象。对方是他曾经的救命恩人。

难怪这一年多,东陵不少权贵才俊都向她父亲递了求亲帖子,父亲收了拜帖且一言不发。

“我才不要嫁给老头子!”

她一肚子委屈怨愤,砸了桌椅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隔了两日,她便偷偷翻墙,趁夜出逃去了长安。

花了好些功夫,打听到李毓峥的境况,她并未登门拜访,而是悄悄跟去了酒楼。

酒楼里,李毓峥正和朋友吃饭,她扒门缝,听得门内一阵弦歌妙音后,话题莫名地落到了自己身上。

原来她从东陵跑出来找李毓峥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长安街角巷陌。席上的人打趣李毓峥最难消受美人恩,又悄声问他把小郡主藏到哪里去了?

良久,低沉的嗓音逸出李毓峥的喉咙,他否认了与她之间的关系,只道不过孩童时期的玩笑。

“若只是玩笑话,听说你又赠小郡主信物定情。”众人嬉笑不已。

李毓峥扔出一个劣质的玉菩萨在桌上,“不过是市井里一贯钱就能买的东西,小郡主是有多蠢,才会当个宝贝?”

她那时太年轻,还不明白一个人把一颗心交在另一个人手头,却被扔在地上用脚一点一点地碾,也会有锥心之痛。那番话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到温屏屏头顶,震得她一阵晕眩。

她扶着墙走了两步,想快点逃离,真是奇怪,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逃?

小二端着热汤上楼,与浑身无力的她撞到一起。她被热汤泼了一身,尖叫着从楼梯倒滚下去。

包房里的人听到声响出来看动静。

李毓峥紧盯着她的目光寒澈,她狼狈地抬看了他一眼,咬紧牙关,连拉起衣袖遮脸。眼眶烫得厉害,但硬忍着没有哭出来。

他明明认出了她,却视而不见,一个转身回了包房,再也没有露面。

3

那时,长安传遍了关于她与李毓峥的蜚语——她推了婚约,还主动把自己送上豫王府的门。

她意识到李毓峥在人前已经否决了她,她若是寻常女子,丢了脸倒也罢了,偏巧背后是东陵皇室撑腰。

若是再回东陵,不知会遭受什么样的指责,她怯了。于是一赌气,干脆朝西走。

她身上带着的银钱并不多,等到了雍城时,已是走投无路。她又饿又气,越想越想不明白,蹲在河岸边哭得活像个乞丐。

“我真傻,阿爹早说了不值钱,我却还看作一个宝贝!”她从脖子上掏出那枚玉菩萨,摸了摸,有些不舍,最后把眼一闭,扬手扔了出去。

“你是孙雪樱与温献的女儿吗?”有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抬头,两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她借着那条缝,看到一个人从装饰华丽的马车上走下来。

那个人就像一朵夜游的牡丹,容貌风采异常秀丽,她脑子突然涌现出一个画面,初入长安时,满城牡丹花蔚然成势,红灿灿一片在阳光中散出傲人光泽。

“你是谁?”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失踪这么多天,你爹娘急疯了你知道吗?”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爹娘的朋友,我叫宋轻知。”

当温屏屏说到宋轻知三个字时,我眼皮经不住一阵乱跳。

她极其认真地望着我,嘴角笑纹溢出一分温柔,“是的,富甲天下的宋轻知,死有余辜的宋轻知。不管世人怎么看他,史书上如何写他,他是温屏屏遇到过的最好的人,终此一生,再不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

她失踪多日,她爹娘早就急得火烧眉头。他是她父母的旧友,雍城又是他的地界,打从她一只脚踏进城门,他便一手掌握了她的消息。

他不冷不热地表明身份,接着带她去吃东西。

那时她有些怕他,因为他总是不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的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一个人。

她在吃东西时,他只说了两句话。

“现在的戏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教唆你们这些大姑娘离家出走。”话音甫落,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好好被父母娇藏在深闺有什么不好,偏偏来吃这苦头。”

她口中的食物完全咽不下去,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嘣的一声,竟然断了。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宋轻知看着她泪流不止,竟然嘴角挂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掏出绢帕在她脸上胡乱一抹,就当了事。

4

有些人的好不是表现在外面,而是放在心里。宋轻知这个人,温度虽然差了那么点儿,却有着恰到好处的细致。

他原本是要赶她回东陵的,她死活不愿意,他只得写信给她父母,调和此事。

一开始她只是想在雍城避难的,避开闲言碎语,避开逼婚,没想到在雍城一留,就是两年。

宋轻知的生意做得很大,手下也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奇人异士,都知道温屏屏是宋轻知的客人,对她的态度,自然而然敬畏有仪。

温屏屏和掌管伎楼的管事锦娘最合得来。她总帮着她,每每是温屏屏被宋轻知一句话戳得缓不过气要掉泪,转脸,锦娘一副乖嘴蜜舌又把宋轻知说得连连叫输。

有一回,伎楼里的姑娘要去太史公府上接待贵客。温屏屏跟着瞎凑热闹,混在胡姬里跟着登台。

一曲舞后,胡姬们各自入席,去找自己可心的恩客。楼内丝竹绕耳,彩灯霓裳,充斥着浮华浅薄的欢声笑语。

温屏屏不想陪客,却不想被其中一位权贵看中,那人在回廊里拦住了她,笑嘻嘻地要她作陪,拉着拽着就往厢房方向走。还没进屋,亲吻毫无预兆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一瞬,她仿佛看到一个人站在那男人身后,把他拖开。

在看到宋轻知那张漂亮的脸后,她停止转动的脑子又恢复了神智,眼泪霎时溢满眼眶,孩子气地扑进他怀里。

“温屏屏,你先回去。”冷然的声音里没丝毫的安慰成分。

然后,宋轻知客气地请那位将军去另一边谈话。

回去以后,她与锦娘说起这事,锦娘从她复述出那人的打扮举止,猜测是西凉国的某位高官贵胄。

“西凉国那边,好几次派人说起想和主子谈合作……”烛火暗了,映着锦娘的面容晦暗不明。锦娘不愿与她多说什么,只安劝她安心睡觉,没有什么是主子处理不了的。

可温屏屏怎么睡得着,数着滴漏,撑不住在桌上睡了。梦里,看到西凉士兵把宋轻知架走,她跟在后面又追又喊,“你别丢下我。”

这么喊着追着,她突然惊醒,脸口未洗,忽然往外跑。

下人说宋轻知又出门了。

一整日,她都有些魂不守舍,后来蹑手蹑脚地钻进他的房间,东翻翻西瞅瞅。看到案前放了一个漂亮的小瓶子,她拧开瓶盖,闻到一股雪一样的幽香。于是倒出一颗在手心,咕噜丢进嘴里。

“好吃吗?”

她骇得魂飞出了一半,而那丸子,入口即化。苦,在喉咙里四溢,她掐住自己的喉咙,呛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

半透明的绣屏后,刻着宋轻知的影子。他轻声笑着,笑声像琴弦,轻抚过她的心扉。

“你过来。”他命令道。

她面红耳赤,怏怏绕到他跟前,是服气的模样。看到宋轻知穿着简单的睡服半靠在软枕上,有些憔悴,手旁放着一叠账本。

“你怎么了?昨天那人打你了?”她伏在他膝上,有一刹那,想抬手抚摸他的眉毛,疏淡又细致的眉目,想到“桂华流瓦”四个字。

他伸手向矮柜上的碧透盒子,闷闷的声音,“喝了些冷酒,偶感风寒而已。”他眼底一黯,一颗盐渍蜜饯就这么塞进她半张开的嘴里。

口中津液上涌,她酸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睁眼汪汪看着他。

宋轻知仿佛带着笑意,“小姑娘,这世上没你想象的那么坏,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不可能每次都能救你。昨天的事就算了,过几日,我要去一趟西凉,不要给我惹麻烦。”

她端凝着他不自觉入神,口里的酸好似化作了甜,听到西凉二字,温屏屏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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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日,宋轻知带着商队出门。商队从城门出去,像一条蜿蜒的黑龙,离雍城越来越远,直至变成蚊蝇大小的影子。

锦娘扶着温屏屏的肩,把情绪低落的温屏屏从城楼带了下去。

自从他走后,温屏屏陷入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她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

后来,西凉和大唐开战,宋轻知和他的人马被困在两国交界地界的一座名叫新洲的城里。

她听说了,偷了一匹马直奔新洲而去。离新洲越近,炮火越猛烈。

她跨过尸山血海,终于来到新洲城门前。城门早已经紧锁,重甲握弓的大唐士兵以血肉之躯将城门围住,连只鸟也飞不进去。

在城门外鬼鬼祟祟的温屏屏被当做奸细抓了起来,绞刑架上,宋轻知毫无征兆地出现,再度救了她。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为这劫后余生,浑身抖得厉害,堪堪口吻那么小心,“老天爷!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宋轻知是新洲城府的座上贵客。

温屏屏像条小尾巴,除了要避嫌的时刻,平日里都是前脚不离后脚地跟着。他再未责怪过她又给自己添乱,也没问她为何要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战况日日转危,他问她,炮火连天白骨露野,她怕不怕?

她双肘架在玉石阑干上,摇了摇头,她说:“要是今夜城门破了,我们都会死,你一定会很遗憾,有那么多钱还没用完。”

他笑得很沉静,“到我这年纪,早就明白钱能买到一些东西,但买不到所有。若是有遗憾,我想,大概是这辈子没成亲。”

她眼皮子突然一跳,紧张望向他,“那好,要是我们能活过今夜,我嫁给你,这样你的生命就没有遗憾了。”

她的心蹦蹦乱跳起来,按都按不住,她从来没有过那样强烈的心慌意乱。她知道他是与众不同的,而这一次,跟前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被李毓峥拒绝呢,只是痛一下,被宋轻知拒绝……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宋轻知只是楞了一下,并没有给答复。

这天夜里的月亮很漂亮的银黄色,连拂过它脸再吹到人身上的风,也变得凉凉的。

援军的及时到来,阻止了新洲生灵涂炭的命运。

温屏屏跟着宋轻知又回到雍城。

不久后,宋轻知又要出远门,温屏屏以为那就是答复了,努力粉饰太平的伪装像旧墙灰,哗啦哗啦全掉在地上。锦娘看出她不开心,便怂恿她上街买东西去。

温屏屏一个人在街上瞎逛时,撞见了李毓峥。

他受了伤,狼狈不堪,两人四目相交,他眼中厌恶一闪而过,转身就走。

可是她还是看到,他身后几个唐人打扮却长得不像唐人的彪凛大汉一直尾随着他,脸上的不怀好意连遮掩都免了……

两个月以后,宋轻知从楼兰回来。

所有人都涌到厅堂里去领礼物,温屏屏像以前一样,趴在箱子边缘挑挑拣拣……胡姬的广袖合欢襦,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夜明珠……

家仆为他脱下盖满风雪的斗笠大氅,宋轻知低头拂去衣裤上的残雪,对她说:“你跟我过来!”

她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另一间房。房间里另有一份礼物,单独备给她的。

“这是……”她捧着那件衣裳,溢出喉咙的声音不像出自活人。

“楼兰的丝绸,新罗的绣工,暹罗的宝石,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件,独一无二,”宋轻知面对她的一脸错愕,已经笑开了,“是嫁衣……怎么都傻眼了?”

温屏屏眼神突然涣散起来,她难堪地捂住脸,她当然知道是嫁衣,她多么害怕是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