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旧好隔良缘》,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北魏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大臣崔浩因主持编纂的国史其内容有辱先祖,被北魏太武帝下令族诛,与崔家有关的一干人等尽数被杀,史称:“国史之乱”。

那些曾与崔家交好的人一时也都与崔家断的干干净净,崔家亡后数千尸身被扔于乱葬岗,无人写铭,无人立碑。

我的父亲是平城有名的商贾,他同我说起此事时,眼中满满的俱是可惜,他说:“纵然官比商贵,崔大人却未曾给过我分毫脸色,我却不能救他。”

我看着父亲不知该如何安慰,听着他每日唉声叹气,时间久了仿佛也成了一件心事,埋在心底,想起来便心里发慌。

也是那一年的冬,我在平城的街头遇见沈西顾,他被人打断了双腿,窝在墙角奄奄一息。我本是路过,却在瞧见他那双眼睛时停下了脚步,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求姑娘救我。”

我真庆幸,父亲因为走南闯北认识了很多汉人,府上也有教汉文的先生,故而我是懂得汉文的,否则那个时候,沈西顾怕是要死在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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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与张家自小便定了亲,两家皆是商家,门当户对,我从来不曾反对过,却在遇见沈西顾之后改了主意。

张云江再次来家里提亲时,我正坐在亭子里学绣花,大红的牡丹,同我对面坐着的沈西顾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他坐在轮椅上看书,未束发,风吹起他的衣袖轻轻作响。

张云江进来瞧见我和他待在一起时,脸色有些发白,嘴里的话也刻薄了些,他说:“你整日与这瘸子呆在一起作甚,外面那般乱他如何保护得了你?”

我笑了笑,“鲜卑女子,本就是活在马背上的,何须有人保护?若真出了事,我也能保全了他。”

张云江被我逗笑,喃喃道:“这汉族男人却连个女子也不如。”

我说话时不曾想到这里,张云江这般说出来到底是伤了沈西顾的面子,沈西顾看了我一眼道:“华清若有事,差人寻我便是,我先回房了。”

丫头推着他回了房,余下我与张云江,我将那牡丹的最后一针绣好,正要收线,张云江却突然伸手过来抓我的手,不巧便被针给扎了。

他一时气极,甩着手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没出息了,竟学起了汉人刺绣扎花,真是丢人!”

我看着他疼得一抽一抽的,有些于心不忍,扯了块布给他包扎,顿了顿说:“你别老是欺负西顾,你知道的,咱俩的亲是结不了的,你迟早做打算,我是要陪着西顾的。”

我以为张云江对着我定是一顿臭骂,没想到他异常地安静,我有些纳闷地看他,他顿了很久才说:“华清,你知不知道,前几年的那个被诛九族的崔大人是沈西顾的舅舅,你留着他,要么他死,要么你们全家都得死!”

我一时有些发愣,张云江顿了顿又说:“我会护着你的,但是沈西顾,我保不了。”

2

我救了沈西顾,在那个冬日的平城街头。

距现在他已经在华府呆了五年,可我除了知道他是汉人和从前住在南方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我拎了酒去他房里看他,他正在桌上写字,见是我微微弯了弯唇,随后道:“前几日教你的东西,会背了吗?”

我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摇头晃脑地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沈西顾笑了笑道:“你到底还是聪明,当初我可是学了好几日的。”

我将酒为他满上,问他:“是崔司徒教你的吗?”

他接杯子的手猛然一顿,随后笑了笑说:“你可知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我将手中那杯酒饮尽道:“沈西顾,你为何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了我华府上下数千人!”

沈西顾慢慢地将手中那杯酒饮尽,随后道:“华清,对不住。”

我并未说话,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沈西顾看着我顿了很久说:“华清,我给你解释解释这首诗吧?”

我不喜欢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明明差点害了我们全府,却妄以为一句“对不住”就可以打发,我一时气极,转身摔门而出。

我从未想过,沈西顾会因此离开华府,从此音信全无。

我第二日便再未见到沈西顾,他与那个伺候他的丫头一道从华府消失,我寻了整个平城都不曾找见他。

张云江来找我时,我正抱着沈西顾曾经看的书发呆,沈西顾离开之后我瘦得厉害,张云江许是于心不忍,他说:“华清,你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

我摇摇头,笃定沈西顾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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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将东西悉数搬进了沈西顾的房里,看着房中的东西细细地想他。

沈西顾最开始来华府的时候,寡言得厉害,几乎一日一日地不说话。有次夜半,我莫名担心他便去他屋里看他,却发现他蜷在屋子的角落睡着了,我将他摇醒问他为何不上榻睡,他说习惯了。

许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心疼他,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照顾他,慢慢的沈西顾开始只同我说话,后来教我些中原的诗歌或是民谣。

我却从未见过沈西顾笑过。

后来几经辗转才得知,沈西顾的母亲也就是崔大人的妹妹远嫁中原,与崔府虽有联系却次数极少。那年家中发了大水,沈西顾的父母拼尽全力才将沈西顾救了下来,母亲最后告诉他要他北上寻亲,也因此沈西顾躲过了诛族之灾。

沈西顾一路坎坷由南往北,路上颠簸自然不必多言,好不容易到了平城,却得知了崔府全家被诛的消息。

他那时只有十二,只身北方,无亲无故。后来因为他长得干净便有人起了歹心,将他卖到了清馆里,他为逃出来被打断了双腿。

我不知道沈西顾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只知道他后来在街角遇见了我。

沈西顾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懊悔,为何当初要同他提那件事,我只是气他骗我并不是怕他害我,可是他不等我解释便离开了。

日子过得很快,我已到待嫁的年纪,沈西顾依旧杳无音信。

父亲终于来找我,他说:“我感念崔大人的恩情,故而你留着沈西顾的时候我未言一个不字,只是如今他走了,你也该收心了,我虽宠你,也不能由着你这般胡闹。”

我看着父亲,突然意识到,沈西顾从来没有骗我,这父亲和张云江都知道的秘密,唯有我被蒙在鼓里,我却不自知反怪他骗我。

说来也是可笑,我带一个汉人回家,却以为父亲不会去查,真是蠢到了家。

我不顾父亲的劝阻,开始没日没夜的找沈西顾,我想,我的沈西顾一定不可以就这样消失掉,我还欠他一个清白。

4

我终究还是嫁给了张云江。

在沈西顾未归的第三年,我剃发留辫成为人妇,再无嫁于他的可能。

也是这一年的秋,我再次见到沈西顾。

见到沈西顾是在贺楼府,贺楼是北魏的大姓,贺楼洵是朝中大臣,位至尚书令。张云江带着我去贺楼府行礼,贺楼洵嫁女,招了汉人入赘,当时在平城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张府平日里生意经营全由着贺楼家照料,故而这场亲礼是非来不可,我跟着张云江一入府便瞧见了坐在门外迎人的沈西顾。

张云江显然也看见了,他握着我的手一紧,捏得我一下子就疼到了心底。

沈西顾穿着汉人娶亲时的红衣,就像那时候我绣的那朵牡丹一样的颜色,他的气色很好,脸上全是笑意。

看见我时他明显怔了怔,他旁侧的新娘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扭过头看着我,张云江拉着我走过去道了喜,沈西顾客气地回了礼。

我一时怔忪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新娘说了话,她的汉话说得并不好,磕磕绊绊的,让人听不清楚。

可沈西顾听清楚了,他说:“我同这夫人并不认识。”

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张云江顿了顿圆场道:“小姐这郎君大抵太像故人,华清她怕是认错了。”

我被张云江拉着进入屋内,眼泪后知后觉地掉下来,吧嗒一声砸在手上,仿佛有什么在头脑中炸开,让人无法面对。

直到日暮,我才恍恍惚惚反应过来,那个我曾经丢失过的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5

张云江一直不放心我,酒宴上并没有喝很多,他背着我回家,转角处看见沈西顾。

张云江搂紧了我,我顿了顿从他身上挣脱下来,张云江有些失望,他说:“华清,这是最后一次,你得知道你是我张府的人。”

我点点头,看着他一个人离开。

沈西顾仍旧坐着那个轮椅,仿佛还是华府的那个,只是整个人都和华府的那个人不一样了,他将自己慢慢地推向我然后说:“抱歉,当时不曾和你打过招呼。”

我未言语,他顿了顿又说:“你怕我祸及华府数人,所以方才不曾认你,希望你不介意。”

我抬起眼眸看他,眼前慢慢模糊,我慢慢的蹲下身,靠在他腿上道:“你到底去了哪里?这许多年,我都不曾找到你。”

他顿了顿,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顿了顿说:“对不住,当时是我误会了你。”

他似乎微微愣了愣,旋即道:“我本不曾瞒你,我以为你早先便知道的,不曾想你竟是那般介意。好在,你得了个好归宿,我也寻到了个好姑娘。”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顿了半晌说:“可你知道的,我从来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啊。”

沈西顾笑了笑说:“可你,终究是介意我的身世的啊。”

心头仿佛有什么刺了进来,疼得厉害,我长这么大,从未曾这样后悔过,我正欲说什么,却听见沈西顾说:“你救了我,我感激你,可我从未想过要娶你,华清,你有张云江,你得珍惜。”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对上我的目光,“当年把我从清馆里救出来的是楚安,我还欠着她很多,我不想再生误会,华清你,也忘了吧。至于救命之恩,日后必将回报。”

我慢慢蹲下身子,看着沈西顾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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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总是梦见沈西顾年少时的样子,他坐在院里的梨树下,慢悠悠地读着汉文,声音好听得让我觉得那些枯燥的文字都变得好看起来。梨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拂开,顿了很久才说:“华清,你躲在那不累吗?”

我从柱子后面出来,看着他羞红了脸。

我梦见无数个沈西顾的样子,却从未梦见过他说他喜欢我。

原是我自作多情这许久。

我和张云江成亲的第二个年头有了身孕,我开始慢慢忘记沈西顾,专心地养育腹中胎儿,张云江待我越发的好。

来年春,梨花满地的时候,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张云江很开心,为他取名张靖远。

也是这一年夏,粉梨轻垂的时候,贺楼府被告窝藏罪犯,圣上大怒,下令诛杀贺楼九族。因有官员求情,皇上最后从轻发落,将尚书令发配,其女及罪犯崔家余孽沈西顾斩杀于街,以儆效尤。

自打生完孩子,张云江便未让我出过府,故而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沈西顾的尸身已经扔进了乱葬岗,我恍恍惚惚寻到乱葬岗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我终于软了身子晕了过去。

7

贺楼大人一向与中书令不和,偏生性子耿直不知防御,使得中书令抓住了沈西顾这个把柄,故而将贺楼大家全家葬送。

这都是后来张云江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消息,我想起了那年奄奄一息的沈西顾,我那么努力地把他救了回来,却终究没有什么用。

沈西顾的死讯让我足足在榻上躺了半月,身子逐渐好转之后我便开始一心教养孩子,却不曾想会遇见那个曾经伺候过沈西顾的丫头。

她如今已为人母,在街上有自己的小生意,卖着一些简单的绣品。

她看见我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良久才伏地行了礼问了好,眼眶却是很快便红了。我拉着她一道坐下,听着她说说家常,无意间便提起了沈西顾。

丫头看着我眼中略有责怪道:“小姐当时也是狠心,只因沈公子欺瞒了小姐,就让张公子赶他出府。好在,张公子还算仁德,给了些路上盘缠,又让我随身伺候着,否则,沈公子怕是活不下去。”

我抱着孩子的手捏得有些紧,孩子似乎疼了。于是便哭了起来,丫头似乎也觉得自己逾矩了,便不再开口。

我将孩子哄好又问:“那之后呢,你们过得好吗?”

丫头顿了顿说:“不好。当年贺楼小姐从清馆将沈公子救出来,却被她父亲阻止将沈公子扔了出来,因此小姐才在街上遇见他。这么些年,她一直都在找沈公子,沈公子被找到之后她便不让他出门,将他困在府里,我本来想向你求救的,沈公子怕连累你,阻止了我,后来却是娶了贺楼小姐。公子心善,不忍心我一直伺候,便将我许配了人送出了贺楼府。”

我头脑有些懵,街上熙熙攘攘,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我只听见丫头说了句:“沈公子那时多喜欢小姐啊,可惜了呐。”

我未曾向丫头告别,抱着孩子慢慢往回走,脚步有些踉跄,家门隔得那么远,长路那么长,西顾的那些日子过得很苦吧?

我开始疏远张云江,我不恨他,却怨他,他不该将我犯的错怪在西顾身上,更不该毁了我的心头好。

8

张靖远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教他读汉文。

读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句时,突然有什么灌进脑海里,我想起那年沈西顾叫我读这首诗时的情景。

我怎么会相信我的西顾不喜欢我呢,他那么喜欢我,将情意都藏在诗句里,可偏偏那时的我因为难读而没有深究其中意思。

靖远拉着我的衣袖问:“娘亲,你为什么哭,是不是哪里痛?”

我看着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心口却像什么堵住了一般憋得生疼。

树上的梨花又开始落下来,我再也看不到树下坐着的少年,而那卷书再也没有人能来为我解读。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