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长风诡情》,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长风吹动灰云,月色渐隐。风声在巷子里萦绕,呼呼响起,似一阵诡异的歌谣荡在空气里。
房屋林立,阡陌纵横。
王二腰里别着灯笼,一手拿着梆子,一手拿着铜锣,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巷子。
王二是长风坡的打更人,素来昼伏夜行。今晚他喝了酒,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暗夜里却看不大清晰。
阴风阵阵,不觉吹灭了他腰间的纸灯笼,那片墨色顿时被染得更浓了。
灯熄了,王二停下眨眨眼睛,转几圈,打个醉嗝,嘴里喃喃骂一阵,这才自顾伸手拉出灯笼。
他抱着灯笼,刚想点上,就看见一团白色闪着绿盈盈的眼睛朝他走了过来。
王二一审,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瞬间清醒。
他额间忍不住冒汗,手里的东西也扔出了十步远,双脚推地不住后退,口中胆怯求饶:“放过我吧,放过我……”
话音未落,一颗脑袋伴着滚烫的血液,摔在了地上……
1.长风坡
秋意渐浓,洛忆亭舞剑之余不由赞叹满树热烈之景。缘尘大笑,调侃他井底小蛙未见过世面,不知香山红叶壮丽之姿。
由此,洛忆亭生拉硬拽,非要缘尘陪着他去看香山红叶。
天高云淡,落叶缤纷,马蹄声相互交错,乃至眼前,黄色的原野上便见一红一白两片小小的人影。
蹄践叶,风掠穹。
转眼,二人一前一后抵达了长风坡。
长风坡是一处不大的镇子,三面环山,一处靠水,山水占尽,也是个繁华之地。
洛忆亭骑马走在前面,青丝荡荡,白衣翩翩,一颦一笑似画中仙娥一般。
缘尘跟在其后,弯起眉眼淡淡笑意,不由赞道:“你这身白衣倒是瞧着合身。”
洛忆亭得意一笑。
长风坡的规模不大,巷子却弯弯绕绕很是曲折。街前摆摊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乃至客栈门前,缘尘忽的没来由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他们。他猛地转头,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于是,只提步随洛忆亭进门,再未探究。
客栈的规模不是很大,却冷清得紧。
按时间推算,现下正是香山红叶最好看的时候,此地又是去往香山必经之地,为何旅人如此稀少?缘尘暗自思考,心中惑然。
客栈颇是古怪,一无小二,二没厨子,只一位年过不惑的长须男人打理。
男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穿一件青色袍子,嘴角一颗黑痣,嘴巴歪斜,说话倒很讨人喜欢。
“二位是住店?”男人搓搓手走出来,堆满笑意。
“你是掌柜的吧?要两间上房。”洛忆亭把银子拍在柜台上。
男人一双眼睛蓦地一亮,伸手收起桌上的银子忙招呼道:“好好,客官楼上请,楼上请……”
2.客栈
男人哈着腰拿着烛灯走在前面,引路抱歉,“客官您来得不巧,本店的厨子刚巧有事儿回乡,这饭菜,怕是本店不能负责了……”
“这倒没什么关系,我们明早便走。”洛忆亭打开房门,提步迈了进去,“这间还不错,缘尘你住这儿,我去你隔壁。”
“我看,还是住一间吧。”缘尘一本正经地说。
洛忆亭一愣,缘尘向来不喜欢与他人同睡,今日倒反常了些。
他暗自思忖,又转头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鄙人姓孟。”
“孟掌柜,”洛忆亭拱拱手,“这里已经没什么事情了,有事我们自会再喊你,你先忙。”
孟四点点头,刚转身走出一步,又转回来嘱咐:“哦,忘了告诉客官,我们镇子近来有些不太平,山上好似出了匪徒,你们晚上记得关紧门窗,子时之后就不要到街上走动了。可一定要记清楚,子时之后就不要出门了。”
“多谢掌柜。”洛忆亭点头,目送他离开。
转瞬,他挂起满面的狡黠看向缘尘,坏笑,“出门在外,你莫不是害怕一个人睡?”
缘尘负手望着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拉进屋子里,“嘭”一声关上了门。
“对!我就是害怕一个人睡!”他双手按在门上,故意高声喊道。
孟四回头瞧一眼,哼笑一声,转身下了楼。
“就算是害怕一个人睡,也不用这么大声呀!堂堂明华寺主持缘尘和尚,传出去多不好听。”洛忆亭坐上凳子,斟茶道。
缘尘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茶,满面严肃,“就算传出去,那也是我的事情。”
接着,落座继续说:“自打进了镇子我就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们,你也是习武之身,怎会没有感觉?”
洛忆亭莫不在意,慵懒起身走至床前,边解衣宽带,边道:“江湖行走,遇见的事多了去了,如你这般大惊小怪,那不是连觉都睡不成了?孟掌柜也说了‘近来有匪’,说不定是他们盯上你了。”
缘尘摇头,望着洛忆亭那副天下太平勿要杞人忧天的模样,只好默默转过身去不再瞧他。
洛忆亭接连三日奔波早已困倦不已,烛火闪烁之间,他已在楠木床上昏昏睡去。
缘尘向来不喜欢与他人同榻而眠,见洛忆亭先占了床也不好打搅,便在桌前支颐,微阖双眸,浅浅歇息。
夜半三更,鸟声尽息,一片静寂。
睡梦中缘尘鼻尖嗅到一缕淡淡的清香,香味入肺,只觉四肢绵软,头昏脑胀。
他猛地睁开眼睛,掩住口鼻,门上森森白刃正探了进来。
缘尘一跃跳上房梁,看着进门的男人意外又惊讶,匪人正是孟掌柜!
3.尸体
孟四虽是客栈的掌柜,但这几年却因为长风坡的怪事,生意遭受几番打击,生计也成了问题。店里的伙计害怕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也都远远逃到了别的地方。
孟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完自己的艰辛,跪在缘尘面前请他饶过。
出家人自是慈悲为怀,虽说孟四一时恶念,却也是生活所迫,想到这里缘尘便放他走了。
可,第二日洛忆亭跟缘尘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客栈发现了孟四的尸体。
孟四虽然已经死掉,身体却还靠在柜台上。
脑袋被人生生拧了下来,布满血污的面带着惊愕恐惧的神情立在地上。血水流了满地,整个客栈的大厅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阿弥陀佛……”缘尘捻动佛珠,胃里一阵翻腾。
“直接把人头拧下来,如此残忍的方式,这是该有多大的仇?”洛忆亭查看一番,不由感慨。
“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走上来直接拧掉吗?”缘尘注视地上尸首分离的尸体,猜测。
“那得是多大的力气,就算是当今江湖上人称小项羽的关子镇,恐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洛忆亭探究的眼光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脸惊叹。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孟掌柜,打酒!”铁匠马五扯着嗓门走进来,话刚出口,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
“又……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他扔掉酒壶,惊慌的模样跌跌撞撞地蹿了出去。
缘尘听不懂马五的话,但是“又”字,却能够表示这种事在长风坡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记得昨夜孟四求饶时同他说,镇子近来怪事不断,陆续死了不少人。如此一想,怪事,大约就是这种事情了。
衙门的人赶到,带头的冯捕快瞧一眼尸体就再未做探究,直接找人上来用草席一捆了事。
洛忆亭瞧完,歪着身子揣着手,啧啧咂嘴,“如今这些小吏小官,倒真是能敷衍了事。”
冯捕头住下步子,凌厉的眼神看向洛忆亭,大步走到二人面前,傲然打着官腔道:“你二人昨夜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没有。”洛忆亭翻个白眼。
“没有?我看你就是凶手!来人,给我带走!”他大手一挥,四面的官兵便将二人围了起来。
缘尘浅浅一笑,“捕头大人,贫僧这里有样东西能够证明我们不是凶手,还请大人亲自过来一看。”
冯捕头将信将疑,犹豫踟躇半刻,还是走了上去。
4.三里亭
长街如旧,人流不断,姹紫嫣红,琳琅满目,仿若一切不曾发生一般。
洛忆亭一脸嫌弃地走在路上,生风的步伐说着自己的不满。
“万事看淡,你又何必如此?”缘尘捻动佛珠,劝道。
“狗眼看人低,看见你手里皇上御赐的金牌就放我们走,真是个势力小人!”洛忆亭愠色。
“我看你不是嫌弃他是势力小人,怕是因为他不把你赤霄山庄的名号放在眼里,被皇权压了身份,心里不自在了……”
洛忆亭被戳中痛处,顿时哑了口,忙否认道:“我才没那么想,我洛少庄主是何人……”
他正说着,缘尘的目光却被大街上身着白衣的女童引了去。
女童头上束髻,红色发带飘在白衣上,小小的步子走在人群间,欢愉的模样。
缘尘看得出神,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记忆——他稚童的模样,一身锦衣,青丝成髻,手里轻轻拉起另一个孩子的手,在一片空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
“缘尘你想什么呢?”洛忆亭拍拍他的肩,望一眼人流,毫无发现。
“哦,没事……还是快去三里亭,说不定,能从尸体上找到什么线索。”
“唉,这下好了,香山红叶还未看就被怪事绊住,孽缘呐,孽缘……”洛忆亭跟上去,口中幽怨。
三里亭有个义庄,是专门停放长风坡尸体的地方。据冯捕头所言,长风坡接连发生的四起命案的被害人,全部都被停放在了那里。
管理义庄的是长风坡的木匠莫京九,平常镇子上的人都喜欢喊他九叔。这人生得极好,却可惜是个哑巴。不过,一手的木匠活却是整个长风坡里最好的。
他原不是镇子上的人,几年前忽然搬来了三里亭,说是一辈子造下太多孽障,要积阴德给死人做棺材,之后他的身影便会时常出现在长风坡。
缘尘与洛忆亭赶到义庄时,正看见莫京九在做棺材,仔细的模样,就好像在对待孩子。
风吹落叶,脚下一片黄蝶起舞,周围迷蒙的林间阴风阵阵,洛忆亭的背脊不由凉了半截。
“这地方也太阴森了。”他打个哆嗦。
缘尘走过去,施礼,“阿弥陀佛,您可是九叔?”
男人停下,一双平和似水的眼睛审视一番二人,点了点头。
“请问,镇子上四起命案被害人的尸体在何处?”缘尘继续问。
莫京九一忖,伸手指了指东边并排的四具棺椁。
因为四人被杀的时间不同,所以四人尸体的腐烂程度也不同。缘尘忍着腐臭味仔细查看后,凝眉静思。
“这是人干的吗?头被拧下来,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这速度得多快?”洛忆亭掩着口鼻,难以置信道。
“莫施主,你知道这些人生前都是做什么的吗?”缘尘问。
莫京九摇摇头,目光躲闪,匆忙捡起手里的工具,继续工作。
缘尘吸口气,不经意在院内环视一周,又看见了刚才在街上的白衣女童。
她蹲在落叶堆积的空地上,小手捡起一片最黄的叶子,自顾笑起来。
缘尘不自觉走上去,蹲下,温柔道:“你是何人?九叔是你爹爹吗?”
女童抬眸,水晶一样透亮的眼睛望一眼莫京九,诡异一笑,跑开了。
5.莫京九
缘尘睁开眼,打量房中的陈设,略是惊讶。
他刚才还在三里亭的义庄,转眼竟回到了客栈,正欲发问,洛忆亭便端着一杯清茶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大白天昏倒,还是我背你回来的。幸好只是昏倒,我还以为你是被凶手下毒了呢!”洛忆亭埋怨着说完,眼神里却是关切之意。
缘尘推开茶杯,急道:“你看见那个姑娘了吗?”
洛忆亭一诧,不由笑道:“你做梦了吧!都说出家人看破红尘,竟还在梦中惦念女子。这里哪里有什么姑娘,我们去的地方可是义庄,全是死人。”
“大概是这么高的女童,难道不是九叔的女儿吗?”缘尘不甘心,一边比划,一边急切地说。
洛忆亭摇头,细细回忆,终是没有记忆。
缘尘不解,那日在长风坡街头,在义庄之中,所见的女童,怎会在旁人眼里没有半分的影子?还有,他为何会昏倒在义庄,难道真的是太累了吗?
他不禁回忆那日在义庄的所见,想当时莫京九面对他二人时的躲避眼光,猜想其中必然有些隐瞒。
果然,几番打探询问,莫京九这个男人真有些异样的地方。
听镇子上的人说,莫京九已有妻室,可镇子上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妻子。
每逢佳节之时也从不见他的妻子帮他置办东西,倒是他会亲自出门,买好些香火纸钱。镇子上的人也都奇怪,所以不免问他几句,可他是个哑巴,呜呜呀呀呀说不清楚,所以到后来镇子上的人也再未追问过。
“不过只是一个木匠,怎么可能那么大力气拧掉别人的脑袋?缘尘我看你这次是想错了。”洛忆亭边走边道。
缘尘凝眉深思,不加理会。正疾步拐进巷子里,脚下不巧踢到了一颗铃铛。
他弯腰捡起,金灿灿的外壳在阳光下耀眼非常,刚劲的笔力在壳面上刻下的“盗”字清晰可见。
缘尘摊手呈到洛忆亭面前,眸色复杂,“这东西,你比我熟。”
洛忆亭接过去,目色陡然一变,“金玲盗云素遥?”
云素遥是江湖上有名的盗者,传闻黑纱遮面,脚系金铃,轻如飞燕,掠地成风。
当年云素遥扬言要盗走赤霄山庄镇庄之宝赤霄剑,消息一出全庄上下统一戒备,只等云素遥自投罗网。
可那夜,一向信守承诺的云素遥却并未现身。
第二日,自京城传来消息说,金玲盗云素遥被朝廷捉住,已经斩首示众。
自那之后,江湖上便再未听说过金玲盗云素遥,也再没有见过刻着“盗”字的金玲。
“难道她还活着?她也到长风坡了?”洛忆亭望着手里的金玲,眉间一团疑惑。
“这铃上覆尘,怕不是掉在这里一时半刻了。我听附近的百姓说,打更人王二就死在这条巷子里,既然金玲在此,说不定云素遥也到过这里,如果能找到她,大概事情就好解决了。”
“保不准杀人的就是云素遥呢?”
“她是盗,必须轻功了得。要想徒手拧掉一个人的头,体格必须强壮,但是练习轻功最忌讳这些,一定不是她。”
“也许是帮凶呢?”
“云素遥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他人交集,也不大可能。”
风不住地吹着,天色昏沉,到处都透着凉意。
缘尘抬眸望一眼阴沉沉的天,又想起初到镇子的那夜。
“还记得我们初到长风坡那晚孟掌柜的嘱咐吗?”
“哦,忘了告诉客官我们镇子近来有些不太平,山上好似出了匪徒,你们晚上记得关紧门窗。子时之后就不要到街上走动了,可一定要记清楚,子时之后就不要出门了。”
洛忆亭回忆一番当日孟掌柜的好心叮嘱,真不曾想第二日人就没了。
“记得,他当时好心提醒,说有匪,要我们子时之后不要出门。”
“对,可我总觉得,恐怕孟掌柜说的不是匪徒,而是长风坡所发生的怪事。”缘尘推测。
6.木偶人
夜半三更,阴云遮住了月光,天地交融,一片沉寂。
缘尘和洛忆亭立在屋脊之上,准备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孟掌柜口中的“匪徒”。
墨色中,二人隐隐约约看见巷子里一抹熟悉的身影佝偻着背,正推着一辆棺材车走在石板路上。
“九叔?”洛忆亭不由提了提音调,语气里满是出乎意料。
缘尘跟上去,脚尖腾起跃下,在屋脊间跳跃,转眼便随着莫京九到了长风坡之外的荒郊。
月黑风高,鸦声阵阵,枯朽的树木参差不齐地立在空地上,就像是自地狱伸出的恶魔之手。
莫京九毫无察觉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他白日里见到缘尘和洛忆亭来到庄里就觉得心神不定,所以准备提前把这批坏掉的处理掉。
他用力推开棺盖,白森森一片,人骨一样的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
莫京九伸手挨个抱出来,扔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这时,在月色的映照下才看清楚,那些入坑的白色竟是一个个被掏走了“心”的人偶。
“听说有一种秘术能够操纵人偶杀人,阁下难不成就是这一族的人?”缘尘捻着佛珠走近他,淡然道。
莫京九平和的眸色荡起涟漪,瞬间又平和下来目露哀伤,转过身看着缘尘俊逸的脸,竟开了口:“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你不是哑巴?”缘尘惊道。
这时,自林中忽地跳出一个人偶来,穿着黑衣,面戴黑纱,手上白刃晃晃,与洛忆亭缠斗起来。
最终,洛忆亭长剑出鞘削了木偶的双腿,这才令双方冷静下来。
“大师,我知道我们有违天道轮回。一切皆错在我贪恋红尘,莫要牵扯他。”人偶躺在地上,请求道。
“素遥,你别说了,不是你的错,擅用秘术的人是我,违逆天道轮回的人也是我,跟你没关系。”莫京九双膝跪地,态度坚决。
“违逆天道轮回?”洛忆亭挑眉,隐约觉得事情不对。
原来,当年金玲盗云素遥被人砍去了脑袋,并非是被朝廷抓住处决,而是另有隐情。
三年前,她扬言要盗走赤霄山庄的赤霄剑,但是在前往赤霄山庄的路上,却遭遇不测,被一个手持大刀的男人砍下了头颅,从此与莫京九天人相隔。
莫京九虽是木匠出身,但因先祖与茅山有些渊源,所以传下来一种能够给人续命的秘术。
当年莫京九与云素遥相识相爱,云素遥决定做完赤霄山庄最后一笔,就拿着赤霄剑跟他归隐山林做一对快活神仙。
不想,云素遥最终却死在了去往赤霄山庄的路上。
当时,莫京九久等不见人,又听到了朝廷传出的消息,一时方寸大乱,便开始疯了似的寻找云素遥的尸体。
几番波折之后,等他找到她,尸体早已开始腐烂,不能再用。
因此,他便用锁魂盅锁住了云素遥的魂魄,用木头替她重新做了个木偶身,然后把锁魂盅放在木偶人心脏的位置,让她又活了过来。
不过木头做的身体终不是好的容器,灵魂是有力量的,区区的木偶用不了一日就会坏掉。所以莫京九会做很多一样的木偶,每过些时日就会把坏掉的装进棺材里扔掉。
云素遥醒过来后,为了保护她的灵魂不散,莫京九必须每日以香火纸钱祭拜她生前的身体。为掩人耳目,莫京九跟云素遥躲到了三里亭的义庄,就连采买纸钱也只敢在逢节的时候。
莫京九长叹一声,自认犯了大错,道:“白里日见你们到庄里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不曾想会这么快。装了这么久的哑巴,总算不用再装了。师父既然撞破了我们的秘密,就做个了断吧。若是要超度素遥,我愿意随她一起走,还请师父成全。”
“不!师父,我求你,你要超度我也好,让我魂飞魄散下地狱也好,留他一条性命,只求你留他一条性命……”云素遥哽咽,眼泪从人偶的眼睛里流出来,惊异非常。
缘尘摇头,叹息之态,“阿弥陀佛,二位早已人鬼殊途,又何必逆天而行?”
“云施主,贫僧愿意为你超度,但是眼下此事却不是最为紧迫之事。”缘尘踱出半步,自怀中掏出金玲,“云施主,此物该是你的,你那晚为何出现在巷子里,又看见了什么?”
“是我的金玲。”云素遥拿过来,仔细看过继续道,“当日我只是在屋子里觉得有些憋闷,便趁着夜深出去走走。可那晚,却不巧撞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看见,看见京九做的木偶双目放光,拧掉了人头……”她顿了顿,心中还有些芥蒂,“我怕京九担心,所以那晚我出去的事情,还有看见木偶杀人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他。”
莫京九望着她还残留着些惊惧的面,这才明白,当日云素遥说,收起了金玲是在骗他。
“原来如此,贫僧再冒昧问一句,你二位可有女儿?”
木偶人与莫京九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你们应该知道长风坡的杀人案吧,难道真不是你们做的?”洛忆亭道。
“这可不能冤枉人,我们不过只是想要退隐山林,怎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情?说起来,他们的棺材还都是我做的,个个死得很惨,魂魄也没有了,怎么可能是人干的事?”莫京九答。
7.灵鬼
天快亮了,缘尘就着夜色苦思一番,不由做出一个大胆的设想。
“知道灵鬼吗?”他坐在案前,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捻动佛珠,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棺木上。
“我只听说过恶鬼,灵鬼是何物?”洛忆亭一边用布擦着手里的剑,一边问。
莫京九取下云素遥胸前的锁魂盅,嵌进另一具崭新的木偶身上,抬头看向缘尘,“我知道,祖上说,灵鬼不是鬼,而是一个人长时间处在深睡之中,导致魂魄游离躯体,变成了没有容器的灵体,成为灵鬼。”
“没错,但是一旦魂魄变成灵鬼,就会很难维系稳态,所以长久处于灵鬼状态,就需要吃掉其他的新鲜魂魄来养护自己。”
“这么说,那些死掉的人是被灵鬼杀的?可,就算是灵鬼,它吃掉魂魄就好了,为什么会出现人偶,而且还要残忍地把头拧下来?”洛忆亭不太赞同地说。
到现在,缘尘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白衣女童。她的样子分明是人,可洛忆亭却看不见,一定是灵鬼无疑。
“为什么要把头拧下来……把头拧下来……”缘尘喃喃重复洛忆亭的话,指尖敲击桌面,蓦地停住,“我知道了,因为灵鬼自身太过弱小,所以她只能施术操纵九叔的木偶,借助它们去杀掉那些人。快跟我去长风坡外九叔埋人偶的地方,说不定现在她就在那里!”
阴风在林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天空的月好容易露出一片光亮,倏然又被遮住。
女童踩着落叶停在莫京九埋木偶的坑前,明亮的眼睛看着满坑的人偶,低声笑了起来。
她叫如笙,莫如笙。前任县令莫鸣的掌上明珠,莫府的千金小姐。
“你们一个个都受过爹爹的恩惠,一见到爹爹也是吓得哆嗦的懦弱之辈。可是,有种东西真是神奇,能把你们的眼睛蒙住,把你们的心蒙住,就连手脚也会捆住。到时,一张嘴,黑的说成白的,白的就说成了黑的……”
她小手捧起人偶掉下的头,轻轻抚摸,唇边浅笑,眼神却带着幽深刺骨的恨意。
三年前,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诬陷入狱,更是亲眼看着那些昔日在父亲身边惟命是从的小人,为一点小利,反手指正,统一口径,害他爹爹含恨而终。
她仍记得那日,官兵闯进府宅,多亏爹爹先前暗中将她托付友人,才得以令她侥幸苟活。
后来,在法场之上,她躲在人群里一双泪目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的头被一把大刀砍下来,鲜血飞溅,头颅上一双眼睛傲然地望着前方,没有丝毫惧意。
想到此处,莫如笙再次清泪满眶,浑身颤抖起来。
她记得那些小人的脸,打更的王二,客栈老板孟四,药店老板张三,还有赌徒赵八,到如今总算大仇得报。
8.县令
“爹爹,什么是清官?”
“清官就是面相清瘦,吃饭清淡,衣着清素,写字清丽,为人清朗,胸怀清荡,判案清楚,两袖清风。”
“清风?爹爹你的袖子里没有风。”
“那爹爹再加把劲儿,把天下的清风都装进袖子里!”
“好!好!那样如笙就能放风筝了……”
女童拍着手,小小的影子在庭院里蹦跳,转眼就跟男人一起不见了踪影。
莫如笙拭掉眼角的泪,睁开墨水晕染的双瞳,正看到缘尘、洛忆亭和莫京九三人。
“你是来超度我的?”女童爬起来,奶声奶气地问缘尘。
“你不是鬼,无需超度,天凉夜寒还是快些回去才是。”缘尘劝她。
“叔父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出来的时间太长,肉身腐坏了。”莫如笙摸摸人偶的头,眼光邪魅地说。
缘尘蹙眉,灵鬼寿限未至,怎会肉身腐烂?
正此时,一阵紧凑嘈杂的脚步声自后方响起,须臾之间,冯捕头竟带人将这里团团围了起来。
“如今能够找到真凶,真是多谢主持指引。”捕头拱手跪地,唇角染着一抹诡谲的笑。
彼时,一位大腹便便、身着官服的男人也缓步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的衙役手里拖着的,正是莫如笙的肉身。
“缘尘主持既然在此,那便请施术将灵鬼赶回肉身,好让我们破获悬案。”那人拱拱手,弯腰赔笑之余脸上的肥肉也跟着颤了颤。
缘尘心中困惑,不由开口询问:“大人可知她的动机是什么,又可知她口中的叔父是何人,大人又是如何找到灵鬼的肉身的呢?”
那人一笑,面色冷如水,“这些本县心中自有定论。本县知道主持是当今吾皇亲封,但这案子毕竟是本县地方上的问题,还请主持莫要再插手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还请主持谅解。”
洛忆亭笑,几步摇晃着走上去,痞气道:“得了,我算是听出来了,你们这些为官的就会卸磨杀驴。眼下既已抓到凶手,也没我们什么事了,缘尘你帮灵鬼回身,帮完咱们就走!哎哟,总算可以启程去香山好好地看红叶了……”
缘尘静默,只觉被人利用一场。
9.真相
午阳正暖,天色大晴。
莫如笙小小的身体靠在湿冷的墙上,望着牢门外穿着暗色官服的男人,虚弱喊道:“叔父你怎么……”
“怎么做了你父亲的位置?你可是看清楚了当初害你父亲的人就是我!”男人退下四周的差役,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道。
莫如笙连连摇头,惊愕不已,“你?叔父,你在说什么?如笙听不懂。”
“听不懂,我就讲给你听,好让你也死个明白。我管通是你父亲莫鸣的同窗好友,也是你父亲一直以来的师爷。可你父亲却对我一点都不顾念旧情,因为我索要苦主的一点银子,就指着鼻子骂我,竟还仗责于我,这算什么?”
他阴诡一笑,“幸好,我从前也积攒了些金银,再加上跟在你父亲身边那么久,做些假证据、假账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有了这些,再找些贪图蝇头小利的人,指认你父亲的罪责,莫鸣,他想活都难!”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救你?哼,是他莫鸣傻,到死都看不出是我在害他,竟然还把女儿往我手里送。不过,留着你也好,我管通的钱财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走的。留着你,帮我杀了那四个人,让我轻而易举地拿回我的钱。”
“你在利用我!?”
“利用?我只是在你死之前帮你留下你活过的印记。”管通勾起嘴角得意一笑,“等着吧,很快你就会见到你爹了……”
“原来,竟是你害了爹爹……”莫如笙恍若大梦初醒,双神失焦间瘫软在地。
10.因果
莫如笙虽年纪尚浅,但因一手沾染四条性命被判斩立决。
在问斩前夕,她又化作灵鬼去寻过缘尘,并将莫鸣的冤情如实禀告,总算由缘尘出面,得来重审的机会。
“缘尘主持,如笙自知有罪,所以不求主持网开一面,但如笙从前借用过九叔的木偶,所以也算欠了他的恩情。如今,如笙大限将至,请缘尘主持替如笙还了这份恩情,来世如笙定然会报答主持!”
缘尘浅笑望她,伸手扶起,“阿弥陀佛,贫僧答应你。”
这年秋天,香山的红叶染得火热,可缘尘和洛忆亭却没有眼福饱览山河壮丽。
他们一起留在长风坡数日,为莫京九和云素遥举办了婚礼。
那日,红绸蔽空,鞭炮齐鸣,天地也不由为之动容。
云素遥自屋中走出,纤纤腰肢,一身红衣,绝美容颜,当称人间绝色。
莫京九着一件锦缎喜服,眉目深邃,薄唇微抿,自也是潇洒如玉。
二人相遇,同拜天地,果真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洛忆亭拿起酒壶喝一口,侧身问一旁的缘尘:“本就是违逆天道,你为何还要成全?”
“受人之托,身不由己。”缘尘夺过酒壶,也灌了一口。
洛忆亭动作一僵,眨眨眼睛,笑出声来,“出家人不是不喝酒吗?”
“兴至处,有何不可?”
话毕,缘尘雾色的眼眸看向今日无比开心、无比明艳的云素遥,忽然想起三日前的对话。
“贫僧可以让你再生白骨血肉,但是这术法却会令你日日饱受断骨之痛,且只能保你十年光阴,十年后,你便会灰飞烟灭,你还愿意?”缘尘望着跪在身前的云素遥,警告道。
“只要还能陪他同看山水,多久我都愿意。”她一双坚定眉眼,看得缘尘心中微动。
见缘尘看向云素遥,洛忆亭不由酸溜溜地说:“无何不可,就算缘尘主持想要横刀夺爱都无何不可。”
缘尘瞧他一眼,转头又看向远处,正看到一身污泥、满身破衣的乞丐在地上打滚儿。
他起身走过去,思量着正是喜日子,做些施舍帮莫、云二人积些善德总是好的。
可当缘尘看到乞丐的脸时,手上的动作却僵住了。
“别过来!不要过来!我告诉你,我手里有黄符,我不怕你!走开!走开……”
“听说那件案子当今圣上亲自督查,虽然还在审查中,怕是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消息一传出,他就忽然疯了,说是能看见莫鸣的鬼魂。要我看,这才是多行不义。”洛忆亭跟过去,望着地上疯疯癫癫的管通说。
缘尘听罢,只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面前,“阿弥陀佛……”
管通一脚踢开,抱起旁边石头骂道:“谁要你的破石头,这才是本大人的金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