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半夜哭坟的女人》,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许静用报表卷成纸筒,使劲敲我的头。我懒得理她。挨过棒子的脑袋,会怕你一叠报表?
算起来,我已经连着三四天没好好休息了。晚上巡井,白天还得陪着她取油样,弄得现在走着路我都想睡觉。
2
“睡死你得了!一天就知道睡睡睡!”许静趴在我耳边大叫。
我听出来这丫头是真生气了,正打算最后再伸个幸福的懒腰,身子下面的棉褥却突然被用力抽走。我直接从长椅滚到了地上。
“得!你们都看我脾气好是吧?队长,班长,白班的兄弟……现在连个黄毛丫头也把欺负我当乐趣了!有意思吗你们?”
我嘟囔着,赖在地上不起来,心情还沉浸在被扰了清梦的懊恼中,一件棉衣又很及时地披在我身上。
“我这不也是想让你尽快清醒嘛,不会真生气了吧?”
“不敢!”我悻悻地站起来,把身上的大衣甩回给许静,对她虚伪的、带着促狭的小意温存,直接选择无视,“你们都是姑爷爷、姑奶奶!我孝敬着还来不及,哪里还敢生气?”
3
队上新投产了一口油井,离着计量间倒是不远,只有900多米。不过新井的选址有点操蛋,竟然建在了坟地旁边。
新井投产一周内,需要每隔两小时取油样检测。可赶在这当口,班长却带走了两个白班兄弟,回老家去帮他操办婚礼,于是现在白班就剩下了许静一个人。
班长走的第二天,这女妖怪就缠上了我,非逼着我值完了夜班,再陪着她上白班。我本来是拒绝的,她竟然给负责夜班通勤的客车司机买了两盒烟,然后告诉人家,这一周都不必来了……
4
许静蹲在地上喘不过气,一边还擦着笑出的眼泪。
“姑奶奶这名份我就勉为其难了……可姑爷爷……姑爷爷这称号也太搞笑了……姑爷爷是谁啊?”
“姑爷爷是猪八戒!”我在心里腹诽道。
书上说早春三月是“拂面不寒杨柳风”。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杨柳风这东西是关内才会有的。我们这里有另一个词形容早春,叫做“春风刺骨”!
我把双手抄在袖子里,缩紧脖子,跟在许静身后一路哆嗦着。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刚才万万不该把棉大衣还给了她。有心想回去套上我的羊皮袄,可这大白天的,想想又实在影响形象,只好作罢。
“我说妹子,咱能不能走慢点儿?就看我这一身纸片糊的薄衣服,你好歹也照顾着点儿啊!”
许静一下站住了,回过头诧异地问我:“咦?不是姑奶奶吗?啥时候又变成了妹子?”
“你就别管是姑奶奶还是妹子了,过来帮我挡挡风,要冻死了!你说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想不明白有啥可怕的,还非得拉上我? ”
许静这次倒是很乖巧,“噔噔”几步跑到我身前,还特意伸开手臂,摆出一副真想替我挡风遮雨的架势。
“我也不想你出来跟着我受冻……不过,那口井的旁边,今天新起了一座坟,还有一帮人在那鬼哭狼嚎地闹了一天。我自己可不敢去……”
“新坟?”
“是啊!新坟!我就想,你说坟里面那人今天刚搬过来,没准家门还没认清呢。这万一要是在里面住得不习惯,再跑出来溜达溜达……吓人不?”
我咧开嘴,嘿嘿一乐。
“新井配新坟,里面还住了个新人,万象更新,好彩头啊!”
5
我拖着差点被许静踢折的小腿,一瘸一拐回到计量间时,她已经下班走了,把白天吃剩的半袋饼干留给了我。
这点玩意肯定是不够我一宿吃的,幸好鹅子他妈知道我这几天没地儿吃饭,每天做饭都多带出来一份。鹅子上周出门去帮人要账,他哥结婚后也带着媳妇出去打工,因此这几天家里只剩下老两口。
我进门时鹅子妈正在煮冻饺子,鹅子爹切了棵冻白菜,拌上盐醋和辣椒油,盘腿坐在炕上正在喝酒。他对面摆了个小碗,里面倒了半碗散白,看来是给我预备的。
喝了一会,我突然想起今天的新坟,就随口问了鹅子爹。
“还真不知道!那坟不是村里的,来的那伙人也都不认识。”
“会不会是附近村子的?”
“不咋像!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我也都基本照过面,再说看那些人走时都急匆匆的,怕是回去也有很远的路要走。”
老头虽然喝得醉眼迷离,说起这些倒是很肯定。
6
真是奇怪了,既然不是附近村子的人,为什么会把人葬在这里?
我躺在计量间的长条凳子上,脑子里面总有些疑惑,甩也甩不开。
喝完酒,我让鹅子爹陪我去了趟新井,用他家的水桶接了半桶油样,准备明早分成几份,灌装上报。
这法子是跟那些老夜巡工学来的。到了冬天的晚上,谁都不愿意顶风冒雪一趟趟地往外跑,便用这招偷懒。而那些负责接收油样的化验工妹妹们,虽然明知油样造假,但体谅到夜巡工的辛苦,通常也不会深究。
我来的时间较晚,还没那么活络,因此这方法平时还很少用。不过今晚我可没胆量去那口新井,想起下午那死丫头说的,关于住不习惯,出来溜达的那一番话,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
借着那点白酒的后劲,我就这么迷糊着昏昏欲睡,突然耳边就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音。那哭声感觉很真实,还他娘的抑扬顿挫,仿佛带着某种调子。等我醒过来睁开眼睛,声音又消失了。
这帮孙子又在装神弄鬼吓唬人?我嘴里咒骂着,冲出了门外。
在队部和转油站里值班的是另一批人,那些人晚上喝多了耍酒疯,以前经常大半夜身披床单出来吓人。而计量间的夜巡工们大多是新人,自然成了他们吓唬的对象。
我刚上班时,晚上就常听到附近有奇怪的声音,有时透过窗子还能看见白影晃动,我吓得要命。后来有好心人偷偷告诉了我真相,我开始天天揣着刀上班。那帮孙子就再也不来我这儿了。
7
我盯着雪地看了半天,月光很亮,视线也很清楚。但眼前除了“嗡嗡”作响的抽油机,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回到计量间,我和衣睡下,还是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哭声突然再次出现了。
这次我留了心眼,连灯都没开,掏出刀子直奔房后跑去。既然房前藏不了人,如果有人,就一定躲到了屋子后面。这帮孙子!要是让我抓到,即便不能真上去捅他两刀,怎么也得在衣服上给他划个口子解气。
绕着计量间转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我丧气地回到值班室,打开了灯。经过这么一折腾,估计今晚是没法睡了。我干脆拿出小说,一口气看到天亮。
那哭声再也没出现过。
8
许静进来时看见我两眼通红,吓了一跳。
“咋的了?一宿没睡?陪后面那位溜达去了?”
我连翻白眼的心情都没了,随手指了指那半水桶的油样。
“把昨晚的灌出来,剩下算今天的,别来烦我!我要睡觉!”
“你这是作弊!”
“是作弊!那你要不要?”
“要!”
我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连许静啥时候下班走了都不知道。丫头走时又给我扔下一袋饼干,外加一瓶没看清牌子的饮料。
这就是我陪她一整天的工钱?也太寒酸了点。不过想想,我好像一天啥也没干,净睡觉了。
“对哦!我在这陪她睡了一天的觉。”我恶趣味地意淫着。
鹅子在外面“咣咣”砸门,打开门他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手擀面闯了进来。
“我娘说你中午晚上都没过去吃饭,让给你送来点。”
我一下子想起来,可不是一天没吃过饭了。许静这丫头真是没良心,吃饭也不叫我一声。
我几口扒拉掉这一大碗面条,放下碗问鹅子。
“还有没?没饱!”
“有,但你得跟我到家里吃去,我不给你来回跑了!”
“那算了,这还一袋饼干,晚上饿了吃。对了,你啥时候回来的?”
“下午。”
“你爹说你帮人要账去了,完事了?”
“嗯!”
“那好!”我站起来活动着被长条椅硌疼的后腰。
“你今晚别走了,留这陪我抓鬼吧!”
10
几乎所有的农村人都对鬼神很忌讳,鹅子也不例外。
我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才让鹅子相信我口中的鬼是带双引号的。说不准就是哪个孙子大晚上不睡觉,跑来消遣吓唬我玩的。
鹅子勉强同意留下,我先让他陪我去新井接了半桶油样,在接油样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那座新坟,周围的纸钱明显比昨天多了些。
真是挺奇怪的人家,没见过下葬第二天还特意跑来撒纸钱的。
11
我和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到半夜,一直没什么异常。
“看来今晚是没啥事了!”我帮鹅子在地上铺了被褥,然后熄了灯。我直接躺在长条凳上,打算就这么对付一宿,虽然有点硌,但好在我已经睡了一天,现在还不怎么困。
农历十五的圆月恰好挂在窗前,雪白的月光透过微微结霜的玻璃,把粗糙的水泥地面照得很清晰。
鹅子似乎睡得很不安,不断地屈伸着手脚,嘴里发出呓语的声音。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这小子说着梦话的同时还咬牙,听着怪瘆得慌。我刚想上前去踹醒他换个姿势重睡,鹅子突然一下坐起来,吓了我一跳。
“咋了?”
“我也听见了……”
“哭声?”我心里一惊,方才我可什么都没听见,难道这哭声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听见?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在哭……我一着急就醒了……”
鹅子说的情形跟我昨晚一样!不过显然是比我经验丰富,他顺手抄起手电就站了起来。
“我知道哭声从哪来的……你跟着我,咱们去抓她!”
12
“去哪?抓谁啊?”
我问了鹅子几遍,他也不搭理我,只顾晃着手电走得很快。
鹅子个头比我高,腿也比我长,我眼看着他在树林里七拐八拐走上了新投那口井的方向。
“奶奶的,不会是去那座新坟吧?”
我头皮有些发麻,不由加快了脚步,跟着那晃动的手电光一路小跑。
当我转出了树林,远远看见鹅子已经停下,静静地站在那座新起的坟前。他举着右手,手电的光圈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13
圆月,树林,新坟,还有半夜坐在坟前的人……
这些只有在恐怖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突然一股脑堆到我面前,就算我有天大的胆子,此时也是吓得手脚发软。
“鹅子!快回来!”
鹅子冲我招手。
“没事!过来看看,就是她!大半夜的装神弄鬼吓唬人。”
我犹疑着走过去,恰好手电光里的那人也抬起了头,于是一张美得惊世骇俗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惊世骇俗其实只是我当时的感觉,后来我曾经无数次试着回忆起女人的脸,但都失败了。只是清晰地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那种惊艳得让我眩晕的感觉,只能用惊世骇俗来形容。
女人穿着一身素白,屈膝坐在新坟的前面。她的声音很好听,透出一股懒洋洋的感觉。
“我没想装神弄鬼,也没想着吓人,我……只是在哭……”
“为什么半夜跑坟地里哭呢?”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那懒洋洋的语气竟然感染了我,让我的心也变得温柔起来。
“白天……那些人不让我来。他们以为,把他埋得远些我就找不到了……以为这样做我就能慢慢忘了他……”
女人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说给我听。就在这懒洋洋的气氛中,女人讲述了她的故事。
14
女人叫翎儿,而这座新坟里埋着的男人叫广生。
翎儿和广生是从小一个被窝睡大的。
翎儿的父亲是个酒鬼,好吃懒做,每天除了喝酒什么农活都不干。慢慢地,他喝光了家产,喝荒了耕地,连翎儿的妈妈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彻底伤了心,抛下翎儿跟人跑了,再也没回来。
广生和翎儿两家是邻居,隔着一堵院墙。广生的妈妈可怜翎儿没人照顾,便时不时地把她抱到自己家,弄些好吃的给她。再后来,干脆直接让翎儿住到了家里,不必再看她醉鬼父亲的脸色吓得睡不着觉。
那年翎儿四岁,广生六岁。农村孩子没什么忌讳的,而且家里的条件有限,广生妈就让两个孩子睡一起,并排躺在炕头,而她自己睡炕梢。
从那时起,翎儿就很喜欢挨着广生热乎乎的身体,睡得很舒服也很安心。比起家里的漆黑冰冷,还有神出鬼没的酒蒙子父亲,这儿简直就是天堂。
即使到了十来岁,男孩子和女孩子应该分开睡了,广生妈也只是把他们分开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中间隔着自己。翎儿仍经常半夜偷偷爬进炕梢广生的被窝,她喜欢挨着广生睡的感觉。
广生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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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儿的爸爸终于因为酗酒死在了外面,还给翎儿留下了几万块钱的债务。那个年代几万块钱不是小数,一家人忙死忙活一整年,到头来也剩不下几个钱。面对每天络绎不绝的债主上门,翎儿和广生一家都犯了愁。
广生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他性格忠厚,也没别的本事,就在村里包了不少地,打算多挣点钱帮翎儿还债。而翎儿仗着自己头脑灵活还能吃苦,进了城里的一家工厂打工。
一年下来,居然也攒下了几千块钱。
过年的时候,三口人守在一起,虽然为了节省开支,房子已经残破得漏风,年夜饭也几乎不见肉星,可大家都很快乐。广生更是憧憬着把欠债都还清后,两人可以迎来他一直想给翎儿的幸福生活。
幸福只维持了一年多。第二年的农历五月,正赶上种玉米的季节,翎儿回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广生妈特意去买了半斤肉和一条大鲤鱼做给翎儿吃。
到了晚上,广生妈借口去后院,帮邻居筹备闺女结婚用的嫁妆,躲了出去。翎儿趁机又一次偷偷爬进广生的被窝,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翎儿不再老老实实地挨着广生哥睡觉,而是从身后抱住了他。
广生是个死心眼,很执拗地认为一定要把这事儿留到结婚那天。他不知道翎儿在身后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翎儿在枕边留下了一个纸包,里面是捆扎整齐的五万块钱,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