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杀死失眠症》,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我得了失眠症,每晚过了12点我还没有一丝睡意。从飘窗望出去,还剩三盏灯,两盏灯,一盏灯……黑洞洞的房间里,就数我鼓得圆溜溜的眼睛最亮。

失眠症是个什么病?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曾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但我既不郁郁寡欢,又不悲观厌世。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我曾跟老公倾诉这没来由的失眠症,他心疼而温柔地看着我,“乖,别想太多了。”然后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被子安抚我睡觉。不一会儿,他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呼吸均匀而酣畅,只剩我一人睁着眼睛数对面楼层的灯光。

趁着老公出差,深夜12点,我晃悠到了小区门外的大排档。昏黄的灯泡下,一桌男士边喝边聊,满脸通红。两位女士相对而坐,表情低落,像是在倾诉闺中秘事。还有一桌学生顶着满脸的胶原蛋白,轻声谈笑。

这家大排档24小时营业,是小区附近少有的“深夜食堂”。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女儿在重点大学念书,两人也不缺钱,据他们讲是因为年轻时在路边摊相遇,所以才开了这家店,真是浪漫到让人嫉妒。

可能是特别理解单身狗的苦楚,店里还设置了类似于吧台的单人座。今晚就我一个人,也不好占一张桌子,所以自动坐在了单身狗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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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一身翠花丝绸裙,脑后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满脸优雅的笑容,“小叶,老公又出差了吧,今晚来点啥?鲫鱼很新鲜,要不要来一条?”

如果我指缝间有一支香烟,我一定会虚起眼睛吐出烟圈,留下一抹淡然而不屑一顾的笑。很可惜,我只咽了下口水,点头如捣蒜,“行行,外加一个烤茄子,两串藕……”

等菜的间隙,我开始数在灯泡下你追我赶嬉笑打闹的臭虫子。夜风如水拂过后背,我打了个寒颤,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张传单落在我面前。

我拿起来一看:失眠者集中营。这真是巧了,莫非是老天爷送我的私人定制。

我开始阅读上面的介绍,这是一个专门为失眠者所创建的俱乐部,线下一家实体店,线上一个网络聊天室,只有在夜里12点及以后的时段申请入室才能被通过。

挺有意思的业务,我倒想看看是不是故弄玄虚骗人钱财。我掏出手机发起了入室申请,一分钟后,申请通过。

一百来人的聊天室,文字像雨水一样冲刷屏幕。我看了会儿泛聊的内容,选了个感兴趣的话题,跟一男一女两个聊友组了个小群。

菜端上来了,老板娘偏头看了一眼我手上的传单,嘴唇动了下但没说话。我的胃已经开始咕咕叫,也顾不上问她。

吃着聊着,不知不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聊天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头像变成了灰色。我退出聊天室,伸了个懒腰,萎靡的一天又开始了。

2

在聊天室玩了一个月,我发现一切正常,没有人发洗脑的信息,管理员只在聊友爆粗的时候才会出现踢人。

我们小群三人因为兴趣相投,组织了几次线下聚餐。若禹是一枚资深码农,戴一副木框眼镜,双目总是无精打采,有一个同是程序员的女友。未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北方姑娘,平时最大的爱好是健身,所以身材壮硕,她说她找男朋友最大的优势就是能给对方安全感。

最近,我们三人对线下的“失眠者集中营”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据说从午夜12点营业到早上6点。管理员出来宣传过一次,好像跟夜店的性质差不多,只是不提供酒精饮品。聊友们也谈论过,还提到了一种“特殊服务”。

若禹扶了下镜框,眼里露出少有的神采,“会不会是那方面的服务?”

未然白了他一眼,“满脑子不正经,小心女朋友跑了。”

其实我也蛮好奇的,只能觍着脸皮求未然,“反正晚上也睡不着,我们就去看看嘛。”

可能是前半句戳中了未然的痛处,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们三人一番商量,为了安全起见,到了目的地后由若禹打头开路,我走中间随时准备报警,未然断后以防尾随。

凌晨12点整,我们三人乘坐出租车到达了传单上标示的地址。这是西郊的一条马路上,前后稀稀拉拉的路灯从黑暗中来又回到黑暗中去,两边的树丛随风发出沙沙声。

出租车师傅探头扫了我们一眼,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我们三人裹紧衣服,抱着膀子,四处寻路。未然脚步声响亮,“嗒嗒”几声,树丛后亮起了灯光。

小路蜿蜒无声,我们按照既定方案前行。若禹步步小心,我紧紧握住手机,手指愈发僵硬,未然在后面打了哈欠,不停催促若禹走快些。

小路不长,我们很快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璀璨的农家小院矗立在面前。

院内摆着七八张圆桌,一溜吧台,屋檐上缠绕着暖黄色的小灯泡。上座率约莫八九成,有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也有独自坐在吧台玩手机的,还有默默吸烟望月的。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普通,没有饱经沧桑之色,也没有满腹惆怅之感,普通到连说失眠都像开玩笑。

正当我们三人徘徊不前时,一个身穿灰白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

“几位第一次来吧?我是管理员伏华。”

他的相貌清逸出尘,淡眉如烟,眼眸深邃,宛若雕刻大师的杰作。

我们四人找了张空桌坐下,伏华简单介绍了下“集中营”的情况,入场费50元,饮料免费畅饮,食物单独算钱。

“我之前得了很严重的失眠症,所以开了这个地方,为同样受失眠困扰的朋友提供一个轻松惬意的场所,有的朋友来过一段时间后,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还有一些朋友,选择了特殊服务。”

伏华双手交叉支起下巴,生机勃勃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来回溜达。

若禹身子前倾,舔了舔嘴唇,“特殊服务是什么?”

“看样子,你是误会了。”伏华笑了笑,似乎洞悉一切,“我发明了一种催眠疗法,可以帮助大家摆脱失眠症,不过,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未然冷哼了一声,鼻孔对着伏华,“多少钱,说说看。”

“如果代价是钱,我就不必占这么大的地方,直接开个小工作室更省事。”伏华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代价是大是小,每个人心里有不同的答案。”

“你能说明白点吗?难道代价不是钱?”我越听越觉得玄,随时准备为他贴上“骗子”的标签。

“人的情绪有很多种,牺牲掉其中一种,这种催眠疗法才能成功。具体原理我不方便透露,这属于商业机密。”

我在心里“切”了一声,继续追问:“这里有人接受过治疗吗?方便介绍几个认识下吗?”

“失眠者集中营只服务失眠者,经过治疗而痊愈的人不能再回到这里,恕我无能为力。”

伏华似乎并不在乎我们相信与否,说完起身扯了扯西装下摆,礼貌地告辞了。

我望向未然和若禹,“你们信吗?”

未然撇嘴摇了摇头,若禹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这时邻桌爆发出一阵笑声,一个女孩子绘声绘色地说道:“我朋友牺牲了恐惧,据说看到车祸现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她晚上睡得着吗?”

“到点就睡了,还睡得特沉……”

我们三人默默喝着果汁,天还没亮就各自散了。

3

半个月后,我因为工作表现太差,被公司停薪留职了。

我念起了伏华口中的“特殊服务”,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对于目前的我来说,那是一根飘在天边的稻草。

连续几个晚上,我在聊天室里搜索提到“特殊服务”的人,私下向他们打听情况,他们的朋友确实通过催眠治疗摆脱了失眠症。他们自己也在犹豫,拿不准到底该牺牲掉哪一种情绪,也在忐忑牺牲某种情绪后生活会不会受到影响。

我纠结了好几天,但晚上无眠、白天昏沉的日子实在太过折磨,我决定要试一试。

当晚,我将手机装在外衣内袋里,跟未然实时共享地理位置。由于事先打听到催眠疗法耗时一个小时,所以我跟未然约定,催眠开始和结束时我发消息给她报平安,如果超时无消息,她立即报警。

凌晨1点,我如约到达“失眠者集中营”。伏华将我带进小院后面的一间屋子,屋里干净整洁,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正中间是一张方桌和一条竹躺椅,桌子上方挂着几串刻着纹饰的铜铃,泛着些许青光。

浮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在方桌后面坐了下来,“放松点,想好牺牲哪一种情绪了吗?”

我背靠着冰凉的竹椅,深呼吸了下,“积极的情绪我都想留着,那就……去掉悲伤吧。”

“每一种情绪都是有生命的,他们跟人一样,猜不透。”

我转头看着伏华,他没给出多余的解释,只笑了笑。

随后的一个小时,是我近几个月来睡得最香甜的时光,似乎只过了一刹,但醒来时手表的时针端端正正指着两点。

我一身轻松畅快,舒展了下身体,转头看见伏华脸上还挂着一个小时前的笑容,“治疗结束了吗?”

伏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叶小姐,明天起你不能再来失眠者集中营了,恭喜你回归正常生活,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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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叶子,醒醒,叶子……”

我睁开眼,发现头枕着老公的肩膀。正前方,老公姑姑的黑白照片正对着我笑。

我顿时一个激灵,直起腰坐好。

姑姑是除开公公婆婆外对老公最好的人,老公和姑姑的感情十分深厚,老公一直将她当做双亲一样孝敬。若是在以前,我早就泪眼婆娑,悲不自已,但是现在,我完全被生物钟控制着,睡意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老公的脸色很难看,哑着嗓子对我说:“你先进去睡吧。”

今晚是我跟老公还有他堂兄夫妇守灵,对面两人神形委顿,相互依偎着看书。老公家的习俗,守灵夜不允许游戏娱乐,只能通过看书或写字来打发时间。

我强打起精神,也随手拾起一本书来看,但刚翻了两页我就打了个哈欠,连忙捂住嘴。灵堂里本就静得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我一个哈欠出来犹如平地一声雷。

堂兄夫妇抬头看了我一眼,老公转过头,隐隐咬着牙,“你进去吧。”

我的耳根子烧得快沸腾了,只得默默回了卧室。我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耷拉着眼皮,脖子上好似压着重物,头随时都能埋下去。

我盘腿坐在床上,拍了拍脸,思考回公司后几项工作的进度,公众号选题已经出了三个,媒体活动的策划书……

我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二天早上9点,旁边的位置是冰凉的,老公一夜没回。

5

我的失眠症痊愈了,但我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打开“今日头条”,留学生遇害、姐姐为救弟弟溺水身亡、小学生因成绩不佳跳楼自杀……一桩桩令人扼腕的事件,在我眼里像一碗白水,一点涟漪都掀不起的白水。

我抬头看见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样子,一张淡漠的脸,嘴角微微上翘,仿佛随时都能露出笑容。

我终于明白了伏华说的那句“每一种情绪都是有生命的”,我要找到伏华,重新接受催眠治疗。

点亮手机屏幕,原本满满当当的图标少了一个,我立即意识到是网络聊天室消失了。按照伏华的说法,一旦失眠症被治愈,我不能再涉足“失眠者集中营”业务。

晚上12点,我独自打车到了农家小院所在的那条马路上,前后稀稀拉拉的路灯从黑暗中来又回到黑暗中去。

我学着未然加重脚步声,但没有预想中的灯亮,漆黑的树丛像一幅泼墨画。

我在路边来来回回寻了半个多小时,依然没有找到小路的入口。那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夜虫唱鸣,我茫然地杵在路中央,大脑一片空白。

几声咳嗽响起,一盏熄灭的路灯下闪出几点火星子。

若禹站起身,低头踩灭了香烟。他走起路来像一只丧尸,下巴上的胡茬像刺猬的皮毛。

“别找了,我连续找了三天,那个地方,没了。”

“这么说,你也接受了催眠疗法?”

“嗯,比你还早吧。”

“你说,我们不会是在做梦吧?”

若禹苦笑了下,“你我心里都清楚,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用双手揉了揉脸,迫使自己面对现实。

“若禹,你牺牲了什么情绪?”

“愤怒。我觉得愤怒让人失去理智,所以我抛弃了愤怒,但女朋友说我像个橡皮人,没有血性。”

若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目光融进漆黑的树丛里。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连忙蹲下身盯着若禹,“未然不是一直不相信催眠疗法吗?如果她没接受治疗,我们还有机会找到伏华!”

若禹一拍大腿,胡茬里的灰尘掉了下来,“没错!我怎么把她给忘了,走,去未然家。”

6

若禹打开“滴滴出行”找车,我在一边拨通了未然的电话。

“嘟嘟……”一分钟后,电话自动挂断了。

我扬了扬手机,“她没接电话,会不会已经睡了?”

若禹脸一沉,我也意识到了问题,如果她睡着了没听见手机响,那就意味着她也接受了催眠治疗,我们没有机会再找到“失眠者集中营”了。

前方响起汽车的引擎声,若禹望了一眼来车,脸上是孤注一掷的表情,“走吧,多个人多些办法。”

赶到未然家时已过了凌晨一点,我先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若禹上手改用拳头捶门。

“会不会不在家?”一边说着,我又拨打了未然的手机。

歌曲《Try》的音乐从门缝里飘出来,那是未然的手机铃声。我跟若禹相视一眼,我在他眼里看到了颤抖的光芒。

我报了110,若禹打了120。十分钟后,警察先赶到。我们大致描述了下情况,警察决定强行破门。

“砰”一声巨响,未然家冲出一股刺骨的冷风。

客厅窗户没有关,白纱被风吹得鼓鼓囊囊,犹如困住了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

未然穿着光滑的白绸睡衣,静静躺在沙发上,乌黑的长发搭在胸前,宛如童话里的睡美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柔媚的模样,也是最后一次。

旁边的茶几上摆放着三个空药瓶,一只水杯压着一张淡粉的信签纸,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体:如果感受不到孤独,热闹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