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金蔷薇》,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郑研拎着超市购物袋站在公寓楼下,看起来似乎和任何一个忘带家门钥匙的居家男人没什么分别。比较尴尬的是,他脚边的地上躺着一条足有一尺长的黑鱼,因为挣扎得过于激烈,已经撞破了塑料袋,头尾落在干燥的地面上,鱼身的粘液上裹满尘土,嘴巴一张一合时,就像小声的抱怨或咒骂。

罗白羽喜欢吃用黑鱼片做的豆花鱼,虽然她连黑鱼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时间回溯到两个小时前,当黑鱼从塑料袋里窜出来的那一刻,郑研心里想的是:如果罗白羽看到黑鱼长得就像一条肥壮的花蛇,估计她以后再也不肯吃了。于是他蹲下身,用破损的塑料袋在鱼身上裹了裹。

开始时,黑鱼在地上的翻腾激烈而有力。是的,它是超市水产箱里看起来最有活力的一条鱼,他相信它的肉质一定紧致滑嫩,尽管他平时很少下厨,但今天他想露一手。

然而,当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都打不开房门,仔细看时,他才发现门锁被换过了。

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却在即将拨通的那一刻按灭了它。

门锁被换过了,而她没有通知他,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郑研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了进去。

他快步下楼,却在经过花圃时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花圃平整的水泥边沿。昨天,他就坐在这里等着她回来,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房间。他在那里呆到半夜,临走时,他向她要钥匙,她就顺从地将那个黄色的金属片放进了他的掌心。

真诡异啊,罗白羽是他的妻子,然而这里不是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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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在花圃的边沿上坐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大概只是巧合——碰巧门锁坏了,碰巧她忘记了告诉他。

生活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巧合。相反的,这样的巧合太多了,不是吗?

他坐下来,却没有将购物袋放下,他买了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他不想把它们放在地上。直到黑鱼从袋子里窜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像那个破袋子一样,忽然泄了气。

可是他没有站起身。似乎也不是在等她,只是茫然,或者他不过是累了,想要歇一歇。

他从钥匙圈上解下那把钥匙,将它插在花圃里,他用了些力气,直到它没入泥土。

罗白羽和郑研之间的矛盾,要从哪个时刻讲起呢?

大概从相爱的那一刻开始,便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了。

罗白羽总觉得自己在认得郑研之前,已经见过他的妈妈。

她没有求证过,似乎也无法求证,但婆婆挺直脊背走路的样子,总让她有一种宿命感。

多年前的一个雨天,罗白羽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撑起雨伞时,刚好看到一位两只手都拎着购物袋的阿姨站在路边,她烫着卷发,发卷湿水后不再蓬松,贴在头皮上滴着水。

罗白羽将雨伞撑在她的头顶:“阿姨,您在等车吗?”

卷发阿姨却快速地迈开一步,从伞下离开了。

罗白羽尴尬地解释着:“我陪您等一会儿吧?看您衣服都湿了。”

“不用了,谢谢!”阿姨礼貌地说,挺直脊背走开了。如果忽略场地和她淋雨后的狼狈相,单看精气神的话,倒像是去台上领奖。

婚姻进入第三个年头,罗白羽和婆婆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同住同吃,就像摞在冰箱冷藏格里的两颗菜,看着很亲近,却缠了保鲜膜,而每一次发觉隔阂,就像又缠多了一层。

哪对小夫妻会喜欢和父母住在一起?可是郑研没什么好办法,他刚结束漫长的学业,还没等积攒下工作资历和经济基础,就遇见了罗白羽。

他想每天每夜地和她在一起,不是恋爱,不是同居,而是作为夫妻,作为伴侣,互为漫长人生的左膀与右臂。

那时候,罗白羽是一家美容院里的美容师,笑容温柔恬静得就像一朵初夏的栀子花。郑研27岁了,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说“喜欢”、“爱”、“离不开”,像是积攒了小半生的热情终于找到出口,继而澎湃而出。

他很快就求婚了,带着未脱少年气的热情和莽撞,罗白羽长久地拥抱着他,配合了他的热情和莽撞。

美中不足的是,父母不止一次地表示了对罗白羽的工作不满意。在他们眼里,没有体制保障,约等于没有工作。郑研用一副不回头的架势表明了他的立场,他还挪用了房子首付的钱,帮罗白羽开了一家美容院。

因为这个美容院,两个人的小日子从一开始就显得很拮据,为了省钱,他们和父母住到了一起。直到这时,郑研才明白,他确实是任性了,并且高估了父母“爱屋及乌”的能力。

那晚,郑研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罗白羽还没睡,卧室里开着一盏小灯,刚换的枕褥被套是纯棉的,滚满了红色的草莓、黄色的柠檬和橙色的桔瓣。

妻子闭着眼睛,带笑的嘴角似乎也藏着水果味儿的清甜。他吻了她一下,她就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今天累吗?”

他搂紧了这软乎乎、热烘烘的一小只,舒心地深深呼吸:“还好。你呢,今天客人多吗?”

罗白羽摇摇头,猫一样地又把脑袋向他的怀里拱了拱:“老公,再这样下去,我怕你的投资就要失败了。”

郑研笑了:“你这么晚不睡觉,就是在胡思乱想吗?别担心,你不做老板娘,还可以做一个优秀的美容师,如果美容师也不想做,那也没关系,就好好在家歇两年,嗯?”

妻子热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胸口:“你怎么这么好……”

郑研响亮地笑起来,两只手也跟着不安分起来,她捂了捂他的嘴巴:“小点儿声!”

罗白羽的美容院名叫“金蔷薇”。当时他们将手里的钱几乎全部投资进去,以至于连戒指都买不起。地摊上十几块钱的假钻石硕大闪亮,罗白羽端详着手指,笑得傻里傻气,让郑研心酸不已。那个月他发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她买了一条玫瑰金的项链,缀着小小的蔷薇吊坠。

他亲吻着她的眉眼和额头,告诉她,别急,什么都会有的。

这个刚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她抱着他不撒手,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可是美容院的生意不太好,几乎是在勉强维持,以至于两个人都结婚三年了还很穷。

罗白羽知道,是丈夫的支持造就了她精神世界里的最强防线,让她能够像一只幸运的鸵鸟,将脑袋埋进他胸前的深深沙地。那是她的藏身地,也是她的加油站,有多少个焦虑的白天,就有多少个温柔的夜晚。那里水源丰茂,水草招摇,仿佛永不干涸。

美容院赚不到钱,让罗白羽在家里总是感觉底气不足。如果郑研加班,她常等到很晚才回家。婆婆心里明镜似的,嘴上不说,神态里却常常不自觉地带出几分轻蔑来。

郑研过完三十岁生日的一天,婆婆在饭桌上看似不经意地提起邻居家的小男孩,她说他钻在塑料凳子里,结果出不来,吓得哇哇哭。

“小孩子真可爱啊!”婆婆说着,目光从儿媳的脸上一掠而过。

罗白羽垂着眉眼,郑研接过母亲的话头:“小孩子是可爱,闹起来的时候也像小恶魔!”

“等你自己做了爸爸,就不会这么说了!”母亲才不会让话题轻易落地,她就像球技狠厉老辣的老将,朝着儿媳就是一记直球:“小羽,你说呢?”

罗白羽抬起头来,对婆婆报以微笑:“是啊。”

婆婆笑了。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即便现在看起来也清秀温婉,可是和许多女性一样,年纪一长就忍不住劝人生孩子,她说:“反正你店里也不忙,倒不如赶紧生个宝宝!”

罗白羽还没等开口,郑研先笑起来:“才生一个啊?我是觉得生两个才好。”

婆婆对于儿子说的话,从来都是眉开眼笑,何况郑研很快转移了话题:“妈,你那个老同学看病的事情安排好了,到时候让他们直接过去找我就行。”

桌子底下,罗白羽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膝盖。像是一个暗号,感激他又替她解了围。须臾,他用膝盖回应了她的膝盖。

只是,她知道,这个话题将被密集提起,而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

结婚三年,夫妻俩有过好几次“不小心”的情况,居然都没有中招,这是幸运吗?

婆婆有长年光顾的美容院,却从来没有来过“金蔷薇”。

婆婆的冷淡和疏离,早就由来已久。罗白羽知道,哪怕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婆婆都要和她保持距离。厨房里的玻璃杯,有三个是摞在一起的,另外一个孤零零地立在一旁。

卧室之外,罗白羽保持着客人一般的谨慎和小心,天长日久,两个女人用礼貌和疏远维持着相安无事。罗白羽唯一的定心丸就是郑研对她的好,那是她源源不断的滋养,抵消了日常烦恼。

更何况,婆媳之间再努力亲近也不可能成为母女——她自己的妈妈,还不是将一大半心思放在小儿子身上。儿子额头上多长两颗青春痘,都能让母亲在电话里絮叨半天。

罗白羽的父母中年得子,那年她已经十三岁,只觉得父母关注的目光疏忽转移,那种失重感就像在梦里跌落悬崖,无助却又叫不出声来。

“金蔷薇”的房租只剩三个月就到期了,她不知道靠自己能不能凑够下一年的房租。而婆婆的催生,是压在她心上的另一块石头。

只要想一想出兑“金蔷薇”的场面,她就能掉下泪来。于是她卯着一股劲儿,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做了大力度的酬宾回馈活动。她做了很多网络宣传,印刷了很多传单卡片,她站在太阳底下分发着那些卡片,哪怕有人看都不看一眼,哪怕有人走出去两步就随手丢弃,她仍旧脸上带笑地站在那里,她告诉自己,多发出去一张卡片,也许就多了一份希望。

她就这样认得了宋荔。

罗白羽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一副下一秒就要跌倒的样子。宋荔的皮肤很好,只是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仓惶而落寞,也像醉了酒,颧骨上聚集着两团酡红。

罗白羽没有朝她手里塞卡片,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后来,宋荔接电话的时候,她就坐在她身边。她听见另一端传来娇嫩响亮的孩童的声音,挂断电话时,宋荔哭了。她用毛巾捂住脸,尽力克制了呜咽,只有薄被下的胸脯在一起一伏。

离开前,宋荔充值了享受项目最多的一类会员卡——这意思也就是说,最贵。

罗白羽迟疑了一下。她想赚钱,她做梦都想让美容院的生意好起来,可是当她拉着宋荔的手进门时,实在没想给她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

宋荔笑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谢谢你!”

接过银行卡的时候,罗白羽在心里快速地算了一笔账——也许就这样不要命、不要脸地继续努力,大概就可以将美容院撑下去了。

她看着宋荔,像熟识已久的老友一样,没有过多的客套和允诺,只说:“以后你有空就过来,我等你。”

那晚临睡前,罗白羽又想起了宋荔女儿在电话里脆脆甜甜的声音,她对郑研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郑研闭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了:“我们俩都这么忙,有了孩子会更辛苦,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

妻子枕在他的肩头,问:“你不愿意配合我吗?”

郑研笑了:“你还想让我怎么配合?”

罗白羽像是变了个人,相较于从前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她变得热情奔放、活力十足,她看起来更成熟、更美丽,也更具有察言观色、玲珑灵巧的美容院老板娘风范。

只有在深夜里,在面对丈夫的时候,她才会卸下面具,像是放松了的弓弦,恍惚听见大脑里的铮铮轻鸣。她既庆幸又后怕,告诫自己再也不能让濒临倒闭的境况重演。

蜷进丈夫怀里的罗白羽像一个胆小、撒娇的孩子。她整夜都黏在他身上,他的每一次翻身,每一个动作,她都会跟着调整姿势,继而牢牢抱紧。

这样小半年下来,眼见罗白羽每天穿着窄裙、踩着高跟鞋来来去去,婆婆有些坐不住了。她觉得儿媳脸上的妆容浓丽了不少,像是宫斗剧里即将黑化的妃嫔,她有时会在家里接电话,话说得亲热妥帖,仿佛左右逢源。毫无疑问,她的美容院正向红火的方向发展,这自然可喜,只是她的小腹仍和从前一样平坦,叫人十分不喜。

早餐桌上,婆婆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这段时间没抽烟吧?”

“没有。”郑研正咬着一个包子。

“那你没喝酒吧?”

“每天都有手术,喝什么酒啊。”郑研看着母亲,“妈,你想说什么?”

婆婆看了一眼儿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什么。”

罗白羽明白婆婆的意思,她想了想,索性直接开口:“郑研,你哪天有空的话,我想和你去做个体检。”

郑研咀嚼的动作略作停顿,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婆媳俩一来一往话里的意思。他应了,又说:“店里太忙的话,就再请个人,你别太累了。”

“那怎么行?”妻子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娇嗔,“刚刚生意好一点!”

不过三言两语,郑研就投降了:“行吧,你说了算。”

婆婆看着面前的小夫妻,手里的包子都忘了咬,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在媳妇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包子!

是的,婆婆越来越觉得儿子像一个包子了,身后还站着一群人想要朝他身上咬——就在那天下午,罗白羽的妈妈来了,是陪着她的舅舅来看病的。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岳母一来,郑研就只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罗白羽很为难,而在医生的描述里,舅舅的病情远不是住院三五天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委婉地表达了让母亲住酒店的想法,母亲的嘴角尴尬地抖了抖:“这样啊?”

郑研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走廊另一边。那里人少,方便说话。

“看你!如果不是舅舅生病,你妈也不会来。你倒是觉得住酒店很自在,让她怎么想?”他轻声责备,手指却拈着她的一缕头发打圈圈,因此那责备听起来也软绵绵的,“你别担心,我打电话跟我妈说!”

她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他白大褂上的扣子。他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行了,你这段时间也挺累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罗白羽的眼泪都快溅出来了:“那你跟妈好好说!”

“知道啦!”郑研拖长了音调,笑着逗她,“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沙发?”

“去你的!”妻子被他逗笑了,她的鼻子红红的,眼睛里泪花闪烁。她所有的柔情和苦楚,都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像一片大地,所有的沟壑和植株,每一处贫瘠与丰沃都一览无余。

他的情绪被柔情占满,轻声说:“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会有自己的房子,相信我!”

罗白羽点点头,又抓着他的衣襟晃了晃,再要说话时,有位女医生在走廊另一头叫他:“郑研,来一下!”

郑研应了,抬手拍一下妻子的脑袋:“我先走了,医院这边你不用操心,有我呢!”

罗白羽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手,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他的脚步稳健,衣角随着步伐飘起来,让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一时踏实,一时摇曳。

女医生还站着那里,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并肩离开了。

女医生名叫林立,几天后罗白羽又一次见到了她。

罗白羽到医院给舅舅和母亲送午饭,经过停车场时,她看到两辆车相继驶入,其中一辆是熟悉的银灰色。

她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林立先下了车,接着驾驶位的车门也打开了,郑研穿着黑色的衬衫,他锁好车,边走边穿好外套,他们一起进了医院大门。

罗白羽没有叫他。

郑研已经睡了九天沙发了。公婆对亲家母的到来表示得周到而客气,尽管郑研值班的晚餐桌上,罗白羽总感觉到尴尬和局促,但她仍然感恩并知足,觉得在自己母亲面前,婆婆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那晚睡前,罗白羽照例坐在郑研身边说了会儿话,想要起身时,他的手却拦在她的腰上。

“抱抱!”他低声说,目光有点孩子气,又有点属于成熟男人的黏稠的眷恋。

两个卧室的门都关着。她俯下身,他立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呼吸很热,喷在她的耳边。她轻声说:“好啦,被爸妈看见多不好意思!”

他不肯放手,他说:“我们争取年底搬出去。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每天都过得很小心,等以后我们自己住了,你可以大声笑,大声叫,脏衣服随便扔,不洗碗、不擦地,什么都没关系!”

罗白羽点着头,她贴着他的脸,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软软地伏在了他的身上。听见房门打开的声响时,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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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婆的卧室门打开了,婆婆披着衣服走出来,径直进了卫生间。

等房门重新关好,郑研笑着捏她的鼻子:“至于吗?紧张得跟偷情似的?”

一个场景一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跳进了罗白羽的脑子里,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他锁骨上的黑痣:“老公,你今天去哪儿了?”

她看着他,一径地说下去:“我不喜欢让别人坐在你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你在哪里看到我的?怎么不叫我?”

罗白羽用了点力气,挠了他一下:“我张不开嘴,吃醋!”

“那是林立,我们去参加了一个交流会。”郑研笑着说,重又抱住了她,“我看看,还酸不酸……”

后来,罗白羽再想起这一幕,总觉得就像做了一场真实的美梦。也或者他扬起的手臂、落在她脸上的巴掌才是一场虚无的噩梦。

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她就可以在黑暗里翻过身,蜷进那个温暖而火热的怀抱,告诉他:“你别这样,我疼……”

半个月后,舅舅出院了。当天晚上,郑爸爸在酒店里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宴席,第二天,郑研特地调休,陪着妻子将岳母和舅舅送去了火车站。

这段时间和母亲住在一起,罗白羽虽然偶尔觉得心塞,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仍旧忍不住情绪低落。夫妻俩很久没有一起出去,本来说好了逛街看电影吃东西,这时也没了兴致。

他们到家时,正遇上婆婆带着钟点工大刀阔斧地在清理卫生。房门大敞着,沙发垫、餐椅垫、马桶垫之类能拆可换的东西全都堆在门口,连一摞碗碟也扔在地上的垃圾袋里。

婆婆显然没想到他们会忽然回来,神情里显而易见地流露出尴尬来。偏偏郑研也智商掉线,他看着地上的碗碟,问:“干嘛呀?这好好的,就都不要了?”

罗白羽只觉心底一片冰冷,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了,她冷笑了一声:“你妈嫌弃我那么久了,嫌弃一下我妈用过的东西不正常吗?”

这句话有着惊人的反弹力,婆婆挺直了脊背,她的声音不大,却凌厉而直接,就像杀伤力惊人的短兵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嫌弃谁?你自己好好想想,自从你和郑研在一起,他是不是对你百依百顺?我们又有哪件事做得让你不如意?”

郑研揽住母亲的肩膀,将她往卧室里推,一迭连声地叫:“妈!妈!妈……”

“别叫我!”母亲甩开了他的手,对着他怒目而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郑研重又搂住母亲,嬉皮笑脸地说:“看您说的,我哪是什么东西啊?”

钟点工站在厨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罗白羽仍旧站在原地。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脸上,他的嬉皮笑脸看起来那么无力,那么可笑,既让人心疼,又让人鄙夷。

婆婆房间的门关上了,罗白羽也转身回了卧室。

郑研进来的时候,罗白羽正在换被套,她站在床上,吃力地抖着阔大的丝绵被。

他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握在门把手上,他说:“小羽,你是不是想多了?我知道妈和舅舅刚走,你心情不好,我不怪你。这些天大家都很辛苦,你等会儿跟妈道个歉,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罗白羽没有回答。她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婚后生活里的一些细节点滴正一股脑儿地充斥在她的大脑里,它们与温情无涉,却全部与委屈有关。它们在延伸着、放大着,让她的脑袋胀痛,太阳穴突突跳动。

她用力地抖着被子,可是被芯的一角蜷在里边,怎么也抖不开。

郑研仍旧站在那里,没有帮忙的意思。他说:“小羽,我和你说话呢!”

她扔下被子,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我要搬家!郑研,我们租个房子,老破小都行,我要从这里搬出去!”

郑研没有说话。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从来都是她告诉他要小声点,这一回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郑研,你答应过我的!我等不到年底了,我可以赚钱,我来负担房租,行不行?”

“你冷静一点!”郑研说,他回身想要关上房门,却赫然看见母亲正站在身后。他下意识地将妻子护在怀里,嘴里叫了一声:“妈!”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妈?”母亲冷笑,手指抬起,指向了罗白羽:“从你和她在一起开始,你记得有我这个妈?你把自己奉献出去也就罢了,你甚至想要将你的父母也敲骨榨髓地奉献给她!”

郑研涨红了脸,他费劲地组织语言的时候,只觉得妻子大力地推了他一把,他再回过神时,就眼见着家里的两个女人面对面短兵相接的场面了。

他看着素日里温和优雅的母亲,又看着漂亮甜蜜的妻子,他忽然没了力气再去阻拦这个,安抚那个。就让她们吵吧,就让她们哭吧,把以前藏起来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吧!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郑研居然想起来付费给钟点工,把她送出门。

他重重地关上房门,恍惚间听到她们一个在说美容院,一个在说卫生间,简直莫名其妙!他弯身抓起地上的一摞碗碟,重重地砸在地上。

房间里只剩下陶瓷碎裂的声响,尖锐得刺耳——但也不会比她们的吵闹声更刺耳了。

郑研踢开脚边的一块瓷片,他说:“能不能别吵了?嫌不嫌丢人?!你们以为,我每天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们的脸色,我就不委屈吗?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行吗?!”

他说完这话,再没看她们一眼,就起身出了门。

那天晚上,郑研没有回家。

罗白羽住在美容院里,一连三天过去,郑研没有来找她。夜里,她的手机也是静悄悄的,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她仍身在几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有认得郑研,生活还有许多可能——可是,自从和郑研在一起,她就觉得这是她的人生会有的最好的样子了。

然而,无论好的、坏的,怎么可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第四天傍晚,郑爸爸来了。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参观一个熟悉的晚辈的店铺。

“你妈让我过来接你回家。”公公说。

尽管罗白羽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仍旧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感激和谢意。只是,不客气地讲,她在乎的其实只有郑研一个人的想法和态度。

公公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了笑:“我刚从医院回来,郑研还有工作没完。你坐我的车回家,要不他等会儿还得过来接你。”

罗白羽没有立刻回答。她看了看手机,手机上并没有郑研留下的只言片语。然而,几天来,她多惦念他啊!那种百爪挠心的痛苦,让旁人给予的委屈显得不值一提。

可是,那天晚上郑研回来得很晚,他一言不发地睡下了。早上,罗白羽醒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是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生活里没有橡皮擦,可以将发生过的事情擦掉重来。

他即将出门时,罗白羽叫住了他,她问:“你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吗?”

郑研转过身,目光平静:“我今天会很忙,有三台手术。”

他再次拉开房门时,她又叫了他一声。这一次,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有转过身来。

她下床,光着脚走到他身边,短暂的停顿之后,她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不习惯这样。”她低声说:“我不想这样!”

郑研仍旧没有回过身来,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着她说下去。

“抱抱我,好吗?”

隔了好一会儿,郑研终于转过身来,明明张开手臂就可以将她搂在怀里,他却像是从未拥抱过她一样,生涩而缓慢地抬起手来。

在那个拥抱里,他说:“也许平时不吵架的夫妻,才会藏着很多问题,只是在忍耐克制而已,等到矛盾集中爆发,往往很难收场。夫妻之间是这样,家人之间也是这样。相敬如宾?多可笑啊!我之前有过多少希望,现在就有多失望!”

他松开了手臂:“我说过了,今天事情很多,我不想沉浸在糟糕的情绪里。”

郑研说着转过身去,他没有再看她,尽管她攥着他的衣襟,他仍旧挣脱了那只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里,罗白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忽然觉得,只有“金蔷薇”才是她的收容所,她的栖息地。今天顾客很多,有的预约还被排到了明天。她很累,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明明已经清理过卫生了,她又拿起了抹布。

她蹲下去的时候感觉整根腰椎像是快要节节断掉,然而那种疼痛居然让她觉得清晰而舒展。她放松身体,听之任之地跪坐在地上。

她想,她要把美容院好好经营下去,这比经营婆媳关系,甚至夫妻关系更加重要。

郑研来时,罗白羽仍旧坐在地上,上半身伏在美容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把她抱在怀里。

在一个深长的呼吸之后,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我闻见你的味道了。”她说。

“我是什么味道?”

她不答,却仰起脸来,目光温软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执拗地问:“我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不觉地哽咽了,“但我知道是你,只有你!”

“我早晨没说人话,这一天心里都在翻腾。”他贴了贴她的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语气那么恳切,恳切得她不忍去看他的眼睛。她只有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于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年底时,郑研在看房子。只是房价高得离谱,又要考虑通勤距离、与父母家的距离,还要考虑是否学区、附近的公交地铁是否方便、有没有超市、幼儿园,诸如此类,夫妻俩的积蓄又不多,局限种种,让他懊恼得近乎头秃。

让他略感欣慰的是,在那场尖锐难堪的吵闹之后,母亲与妻子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发生更大的断裂。一天,郑研吐槽房价的时候,母亲说:“我和你爸手里还有一些钱。”

他婉拒了。母亲又说:“你要抓紧一点,这样装修好了才有足够的时间通风。你得做长期打算,房子不能太小,要把小孩子的房间留出来,还要有一间客房,这样小羽妈妈过来的话,大家住着都方便些。哦,最好是三室两卫……”

“我可太难了!”郑研笑了,坦率地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过两天小日子!”

母亲嗔怪着:“三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里怎么还不装事儿?”

罗白羽听着母子俩的对话,心里的不安缓慢地涌上来,再也难藏。

10

郑研很快就将生育检查的事情安排好了,他找了熟人,在那家以治疗不孕不育著称的医院里,他们受到了周到细致的服务。

只是,罗白羽没有看到检查报告。郑研很快就带她离开了,检查结果也是他后来口述的,他说一切正常。他还列举了一些例子,向她证明即使夫妻双方身体健康,也常见婚后多年未孕的情况。

那是几天后的早晨,临出门前,他像是忘记了又忽然想起,看似随意地对她说了检查结果。他说完了就想走,她却拉住他的胳膊想要细细询问。于是他说着说着就把脸埋进她的脖颈里,显出一副情欲上身不能自持的模样。

后来她替他抻平衣襟上的皱褶,一颗心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沉。

婆婆的态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和亲近。她开始到“金蔷薇”来,有时是来享受服务,有时候则是单纯地过来坐坐,有咨询的顾客时,她还很擅长答疑解惑。

傍晚,婆媳俩会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相伴回家,有时也会去品尝附近的某家菜馆。她们都是聪明且善解人意的女人,只要她们愿意,看起来倒不像是婆媳,而像是忘年闺蜜。

转眼就过了春节,转眼就过了春天。

郑研很忙,忙着医院里的日常工作,忙着休息日的交流培训,他仍然关注房市,他开始有所妥协,对于住房位置,甚至建筑面积都有退让,他从来没有那么着急地想要从父母家里搬出来,可是罗白羽陪他看了几处房产之后,无一例外地给他泼了冷水。

她的想法与他背道而驰,她说她不想从家里搬出来了。

有一次,她站在那个永远不会属于他们的新房的窗前,她说:“这里离你们医院太远了,我不想让你每天来来去去地跑得那么累。”

“可是这房子的面积足够大!”他试图说服她,指着露台给她看,又指着宽大的浴室给她看,他说:“忽略通勤距离的话,你喜欢它的,是不是?”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不,我不喜欢。”

她说完了,又不忍心看他的沮丧,就推着他向门外走,她柔声安抚着:“明年我们就可以攒下更多的钱,你干嘛急在这一时?是不是?”

他被她拉着手,跟在她身后向楼下走。他的拇指一直在轻轻抚摸着她的虎口,像是下意识,又像是无意识。

他所有的细微异常,罗白羽都敏感地察觉到了。

她隐约知道内因。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就这样蒙昧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日复一日地在她的心上加码,她很快就觉出了不堪重负。

何况,她不是找不到去医院的路,她不需要他的引领,也可以做任何项目的身体检查,用来验证自己的疑虑重重。

11

那晚,郑研在洗澡,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他回到房间时,看到罗白羽正握着他的手机站在那里。

她问:“你和林立的关系这么好吗?你和她可以说这么多话?你从来都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你的焦虑和你的委屈,你和同事、领导的关系,可是你可以和她分享!你们俩……郑研,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丈夫会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她的声音不大,声调也还平缓,也许是顾忌与公婆同住,也许是因为震惊和怒气还不够直冲天灵盖。

“不是你想得那样,”郑研的神情看起来并不慌张,他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我刚进医院工作就认识林立了,她帮过我,我一直都把她当作姐姐看待。再说了,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

罗白羽忽然尖利地说:“你每天和你妈住在一起,你还缺妈吗?”

郑研先是一愣,继而恼怒:“罗白羽!”

她也愣愣地,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哪个字眼儿刺激到了,眼泪一下子冲进了眼眶。

可是郑研并未察觉她心里的皱褶。他生气了。他不再看她,解下浴巾扔在床上,又拿了睡衣套上,径自钻进了被子里。

潮湿的浴巾落在干燥的被子上,让罗白羽难受得不行。她将它捡在手里,感受到了一点残留的体温。

好一会儿的沉默之后,郑研开口了,他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小羽,过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问:“小羽,你今天是怎么了?你没必要生气,你不是都看过聊天记录了吗?就算我们的往来密集了一些,可是又有哪里出格了吗?”

“你删聊天记录了!许多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你当我真的傻?”她定定地看着他,“郑研,我不想要这样的丈夫,不想要这样的婚姻……”

郑研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的工作和我的人际关系,你只会每天晚上将你的情绪垃圾倾倒给我!怎么,我连朋友都不能有了吗?”

“你是在罗列我的罪状吗?”罗白羽站起身来,“没关系,每一条我都认!”

郑研闭了闭眼睛,努力压制着火气:“你别无理取闹。小羽,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店里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我妈说什么了?”

“没有。”她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她的眼睛,“我不想和你吵架,也不想听你解释。我们俩没什么需要分割的,我明天一早就走。”

郑研被激怒了,他跳起身,猛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他的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凛冽光芒,他问:“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罗白羽挣不脱他的手,她将脸转到一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爱你了!”

“我不信!”他的手紧紧地钳着她的胳膊,“你在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是不是疯了?”

她终于哭出声来,却紧咬着一个理由:“我不爱你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12

郑研来找罗白羽。他当然理直气壮,她是他的妻子,“金蔷薇”是他送给她的美容院,并且他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她却离家出走了。

她咬定他出轨了,可是她又不听他解释。她说日子过够了,可是她又哭得近乎昏厥。

哪有这样的人?

郑研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他跟她解释,他握着她的手,试图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林立是多好的一位同事,一位姐姐,她有幸福的家庭,有可爱的孩子,他们都有做人的底线,怎么可能。可是罗白羽甩开他的手,她说那又怎样?你们一起离婚啊,让她做你的知己和爱妻,轻车熟路地再生一个孩子!你们俩学历相当工作般配,你妈一定会开心极了!

她就这样一路崩溃下去,在郑研爆发前的沉默里,她抬手指着门外:“滚吧!”

等郑研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掌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

她觉得耳朵里像是游泳时进了水。

他们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之后,她说:“我一个人去过医院了。我知道自己可能生不出孩子……但我不是傻子!我相信你和林立是清白的,可是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这和出轨有什么区别?”

她觉得耳朵里的水珠剥落了,滚烫地流了出来,脑子里却铮铮作响。

她说:“现在你可以滚了。”

13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白羽接到了林立的电话。

咖啡馆里琴音叮咚,林立坐在靠近角落的桌子旁,开门见山地说:“对不起,我想我可能要负一点责任。”

罗白羽毫不客气地答:“你的确有责任。那么密集的聊天内容,我不信你老公看到了会不吃醋!”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林立并没有跟随她的语言导向,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给你做检查的医生是我师姐,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是知道的。”

“郑研让你来的?”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林立的脸上露出了温和却带着玩味的笑容,“我只是想把我知道和理解的事情告诉你,仅此而已。”

林立说着,将自己的手机解锁,从桌面上推了过去:“郑研删除的聊天记录,都与你的病情有关。你可以看我的手机,我一条都没有删除过。我和师姐的对话,你也可以看看。”

罗白羽没有去拿那个手机,只是看着它的屏幕暗下去。

林立说:“郑研担心这件事说出来会影响你和他妈妈之间的关系,他本来是打算先从父母家搬出去,再慢慢地告诉你。他是医生,他会冷静地寻找治疗办法。”

“他可以跟我说啊!可是他在隐瞒我、欺骗我,演技还那么拙劣!他是不是还跟他爸妈说,是他的身体有问题?”

林立点了头:“我知道你有心理落差,毕竟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两回事。”

被戳痛心事,罗白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林立说:“你需要做一个手术。手术前你得先把自己的工作安排好,手术后你也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郑研把这些都考虑到了,但他高估了夫妻之间的理解和信任。”

罗白羽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浓雾中传递而来:“我很害怕,我的心理压力很大。手术后我的怀孕几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介绍你和师姐认识。”林立轻声说:“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想要即得的事情。有些不痛快,过去了就算了。一直压抑,一直紧绷,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14

郑研是半个月之后出现在她的公寓门口的。他坐在花圃的边沿上,垂着头。夜已经深了,泛黄的灯光弥漫着温馨与伤感。

他跟着她进电梯,上了楼,进了房间,他不说话,只是将脑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个刚哭过的孩子,安静而疲惫地将脑袋搁在一个温暖可靠的肩膀上。

罗白羽忽然就理解了婆婆。她的那么好的儿子,她怎么会不希望他的基因传递下去?

她也忽然明白了自己。她的这么好的丈夫,她真的很想和他生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又重复着:“我很想你。”

他们拥抱着站在那里,像是刚刚跋涉完一段很远的路,彼此都疲倦至极。

好一会儿之后,她推开他,她说:“我饿了。”

他们叫了外卖,重油重盐的炒鸡和红烧鱼,她不停地喝水,一不小心就呛到了,咳得眼泪汪汪。

郑研的手臂抬起又放下,到底没有像从前那样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笑话她:“你几岁啊喝水也能呛到……”

他埋头吃饭,忽然开口:“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

她也埋头吃饭,眼泪流进嘴里也没有抬手去擦。

她将餐盒扔进垃圾桶时,对他说:“你下楼时顺手把垃圾扔了吧。”

他也就懂了她并无挽留之意。只是他已经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钥匙给我一把吧?明天我提前下班,给你做豆花鱼。”

郑研离开后,罗白羽才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拒绝。当时她一句话都没说,就从抽屉里将备用钥匙拿出来,放进了他摊开的掌心里。

她一晚上都在懊恼。不是说了要离婚吗?不是说了厌倦这场婚姻了吗?不是说了讨厌他的逃避,讨厌他的撒谎,讨厌他的态度,讨厌他的母亲,讨厌他和林立之间的关系吗?

不是告诉过自己,不想劳心劳力地去做手术,不想跟他生孩子,不想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觉得一切一切都好辛苦、好麻烦吗?

罗白羽后悔了。她几乎一夜没睡,天一亮就给物业打电话,她要换锁。

然而,换了门锁之后她还是后悔:郑研进不去门,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办?她想起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在她肩上的脑袋就觉得心酸得不得了。

可是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了,她还要心疼他吗?

也许吧。也或许疼痛忍一忍就好了。任何疼痛都是。可是谁又愿意忍受疼痛呢?

将近傍晚时,她开始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时间。手机铃声每响一次她都会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她担心他打电话来质问她,又盼望他会打电话来质问她。

夕阳即将隐没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跑出门去。公寓距离美容院只有两条街,她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条宽松的裙子,方便她迈开大步向前跑。

可是,公寓距离“金蔷薇”只有两条街,他打不开房门,为什么不来找她啊?

她忽然特别特别想他,想他笑起来的样子,想他抱她时的样子,想他气恼时的样子。

她很快就看见他了。

他还坐在昨天的花圃边,他低着头,像是看着地上的购物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她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来,可是身后的楼群罩下了一片阴影,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向他走过去。

她看见在他的脚边,一条黑色的鱼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是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