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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册封阎罗王,统领幽冥地府,掌管地狱轮回。幽冥十殿均有主,称地府十王。十王各有名号,合称十殿阎王。

其一,曰楚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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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幕笼垂,风雨晦暝,街道上灯火昏暗,空无一人。一清俊身影持伞缓步悠然穿过城门,天青色伞面上描着栩栩白蔷薇,正开得盛。

那伞倒是奇特,雨滴从夜空降落,却像是受了法术般,堪堪在他伞面上空极速避开,往四周散去。伞下的清隽公子仍是慢吞吞地走,雪白长衫一尘不染,根本不似是在夜雨中跋涉至此的旅人。

行至城中央的宫殿,他熟门熟路地走过一条狭长的鹅卵石小路,曲径通幽处,约莫半柱香功夫,他就瞧见了那处精巧的栖烟亭。雨势渐渐消弭,他收了伞,朝软榻上半躺的绝色美人清声道:“谁人惹姑姑不称心了?”

那女子懒懒睁开眼,瞳孔却深幽又寒凛,“你是谁?你不知道擅闯我七世城的人,都是要死的么?”

他走近她跟前的艳红灯笼,迟重的火光映衬他极漂亮的五官,竟是比起她来也不遑多让。他俯身蓦然逼近她的脸,扬起轻佻的笑,“姑姑不记得我,我却日日都念着姑姑。”

她不耐烦了,指间作法欲了结他,却听他说:“我是桓殷的弟弟,桓裔,从前透过哥哥的眼见过你——七世城主莼元。”

她开始认真打量他,仿佛面前之人的脸同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少年缓缓交替融合,终于令她有了印象。

莼元冷冷一笑,“他当年逃离七世城,想来不过多久就灰飞烟灭了,你倒是得了巧,能有这般机会从他身体中彻底分离出来。说吧,你回来做什么,为你兄长报仇?”她彻底卧躺在榻上,丝毫没将他当成一个威胁,“但你还差一些,再去修炼百年罢。”

“姑姑这是作何,我何曾说过是来寻仇,此番我是来还青泠剑的。”他手中的伞此时紧阖,转动伞柄机关后缓缓化成一把古剑模样。莼元的目光终于迟钝起来,望着那剑良久后说:“桓殷怕是极厌恶我的,这剑你留着罢。”

桓裔却摇头,目光清澈却坚定,“姑姑,桓殷他喜欢你,他临死都惦记着你。”

莼元蓦地抬首,表情极其错愕,而后又大笑起来,“我捏出来的偶人而已,他想得倒多!”

桓裔微微叹息,眸中掩下一闪而逝的悲伤,多年前桓殷的心思他感同身受,此时不忍心再揭起已故之人的伤疤。

他转了神色,“从前哥哥叫我想办法寻找姑姑在等的那个人,我说日日都念着姑姑,并不是玩笑话,如今我终于有能力可以帮你了。”

莼元睨眼瞧他,“就凭你?”

他笑了笑,却顿时有了威风凛凛的气质,“对,就凭我——幽冥楚江王桓裔。”

2

桓殷在七世城初初有意识那天,发觉肩背部有一处鼓起的大包。他正诧异惊恐着,莼元就将他捡了回来。

莼元告诉他,他背后凸起并不是有什么病症,而是他出生时有个弟弟未能安全出世,只好借居在他体内沉睡,等时机到了就可以将他分离。

他留在她身边,侍奉她的起居。他同城中所有人一样谦卑恭顺地唤她一声“姑姑”,尽管她年纪轻轻,倾城绝色。

此后一年,桓殷日日都在她左右,莼元有时教他一些法术,他学得也很快,偶尔得她一句夸赞,他会暗喜很久。

她曾赐他一柄青泠剑,叫他遇险时自保。他虽是个比旁人聪颖俊秀的少年,却总因为背后凸起的囊包而自惭,日子久了他才渐渐明白,为何会在莼元面前尤其的自卑。

她常深居简出,沉默寡言,他就静立在旁,暗暗隐下胸腔中愈来愈盛的踌躇不安的仰慕。他从未奢望她能对他抱有同样的心意,只求能够这样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但天不随人愿,让他发现了七世城里最大的秘密。

——整个七世城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活人!

他们都是城主莼元用法术造出的偶人,没有灵魂,没有前生,虽自有情感和意识,但只要莼元动动手指,湮灭也就只在一瞬间!

他在那时才知道莼元来七世城是在等待一个人,她随手造出些偶人只为无聊排遣。而她当初从城中将他带回来,也是因为造他时分了心,导致他天生异常,令她稍有愧疚罢了。

桓殷头一次去质问莼元,颤抖着声音,不可置信,“姑姑,我真的只是个偶人?是你用来排遣的玩物么?”

莼元目光淡淡,也没打算欺瞒他:“七世城是个荒芜之境,超脱生死,脚踏阴阳两界,是我创造出了你们,给你们永恒的生命。桓殷,你哪来的胆子敢这般质问我?”

悲伤弥漫过他的瞳孔,自己一场钦慕心意原来是个笑话。他心如死灰,踉跄跑出城门,用青泠剑劈开结界,竟是要离开七世城。

莼元知道后心下大惊,偶人只能存活在七世城中,若强破结界离去,那便是灰飞烟灭!她赶去阻止他,但自他离去后结界又被封锁,她打开结界已然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她亦是心情颓然,从那以后决心将所有的偶人收回,不再因孤独而造出偶人来,所以此后整个七世城只有她一个人。

她知道桓殷难逃一死,但没想到那个沉睡在他身体中的孩子因缘际会活了下来,多年后回到了她身边。

莼元看着桓裔,他身姿翩翩,已是俊美青年模样,而他眼睛仍与桓殷的一样,曜黑粲然,宁静多情,如同亘古的长夜。

“三百年前我偶然被仙人收养,多年修炼,如今被任命为一殿阎王,掌管冥界生死轮回,姑姑到底想要找谁,知会我一声……”

“小心!”他见莼元神色忽变,一把拉过他,朝他身后一个黑影猛一挥袖。那黑影霎时发出惨叫,化成了一道黑烟。

桓裔被她情急之下拉到了榻上,他眼中闪过些促狭的光,在她挥袖施法后佯装无意扯过了她袖口,叫她一倾身倒在了他身上。

她微有惊慌但一闪而逝,刚要起身却被他猛地拉近直视她的眼,他望着她轻笑,“姑姑这般绝色,为何不走出这七世城,也让外人瞧瞧?”

莼元盯着被他握紧的手腕淡淡开口:“想死么?”

桓裔蹙起眉,“同姑姑说句玩笑话,也要有去死的觉悟吗?”他说话间猝不及防地抬了抬头,温热的唇电光火石般擦过她白皙的脸颊,他笑得粲然,“那这样呢,姑姑岂不是要将我送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

她眼神有些愠怒,但只是沉下脸挣开他的手起身,“玩笑话就不必说了,我觉得没意思。”

桓裔想起来七世城前,旁的阎王打趣他,说那七世城主是六界有名的蛇蝎美人,叫他别在那动了心又丢了命。

蛇蝎美人吗,他兀自笑起来,美人她倒是名副其实,但蛇蝎却是外界讹传了。她不过是性子凉薄了些,常冷着脸也只能唬唬一般人罢了,在他看来,她这般装腔作势吓唬人,倒别有一番魅力。

亭外又有了异动,桓裔迅速飞身跃去,瞬间了结了那几个黑影。

他回头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见她眉眼愤愤道:“这些妖魔觊觎我七世城,寻着结界细小的缝隙钻进来不过是想伺机杀我夺城罢了。七世城连接阴阳,若加以利用,说不定能颠覆乾坤,重塑六界。但他们休想,度厄还没回来,我会一直守着七世城。”

“你在等的那个人,是度厄星君?”

她的眼中霎时漫过些伤凉,“对,南斗度厄星君。当年我一介小仙婢,他与我相恋触怒天庭,他将一身神力传于我,而后被天帝贬下凡间。原本七世后可重新归位,但天帝食言,不许他再入天界。

“他走后我就来到荒芜之境的七世城,本来三百年前他就该回来,可如今他灵魂到底飘荡在了何处我都不知。若你真的能帮我找到他,”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挚,“我愿将七世城拱手相让。”

桓裔心中好似忽然漫上一层薄薄的寒霜,沿着肌骨渗进每一寸皮肤,他缓缓回她:“好。”

月光透过沉重的乌云,照过整个七世城,亭中的火红烛光愈盛,映在一旁金樽里的烈酒上,他走过去,将那杯烈酒一饮而下。

3

那之后桓裔回了趟冥界,查遍了度厄星君入世轮回的过往,但堪堪在七世后,没了他灵魂的踪迹。

没过多长时日,他又来到了七世城。

莼元疑惑地打量他,听他遗憾道:“冥界的记录我都看过了,但没找到度厄星君如今是在哪处凡世。莫不是天帝作梗,抹去了他所有的气息?”

莼元冷哼一声:“天帝老儿确然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她皱着眉看他,“你没找到倒罢了,还回我七世城做什么?”

桓裔坐在她对面,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淡淡开口:“我怕姑姑一个人孤单,就来陪着姑姑。”

她垂眸笑了笑,“多少年了,早就习惯了。当年桓殷在我跟前的时候,将我起居打理得甚好,他离开后我还有些想念他。”

他回她:“若姑姑不介意,我也可以像哥哥一样,侍奉在你左右。”

莼元摆手说不用,但又转了神色道:“你在这也好,近来那些妖魔猖狂得厉害,我一个人对付起来正有些疲惫,你来了我好歇一歇。”她说罢便打了个哈欠,朝屋内走去,“我去睡一觉,若有什么异动便唤醒我。”

桓裔飞身跃到她寝殿的屋顶上,打量四周良久,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又旋身下来,走进了屋内。

她已然睡着了,可能因为要时常注意是否有妖魔来往,她神色比他上次见她时疲惫许多。她面容更加消瘦,他蓦然有些心疼,伸出手去轻抚她苍白的脸。她睡得很沉,并未惊醒,他愈发凑近了去瞧她,睫毛纤长,睡颜静谧,同三百年前一样,没有什么改变。

倏然涌上胸腔的思念席卷着他,他自嘲地笑笑,莼元就在他眼前,为什么他还像这三百年中的无数个日夜般想念她。

可他明白,莼元长久以来惦念的只有度厄星君。

或许该告诉她,度厄星君其实凶多吉少,没有回归仙位,说不定已经魂飞魄散,叫她别再等了?

他在这里小半月,日日伴着她,有时煮酒折花,有时温酒作画,倒也是颇为安宁静逸的一段日子。

这日莼元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她走出庭院,见到桓裔时却感受到一股妖魔气息,她心下了然,“昨晚又有人闯进来了吧,这些个妖魔真是不死心,就算用七世城颠覆了乾坤又如何,他们心中只有恶念,就算成了造物主也是满心贪婪,不得善终。”

桓裔问她:“姑姑就没想过利用七世城祸乱天下,以报复天帝?”

她敛了眉,“天下若是大乱,我就更难找到度厄了。”

又是度厄,桓裔忽然心烦意乱起来,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莼元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他正烦躁着,却见她突然神色一紧,目光转向城门方向,“是玄影,他又来了。”

玄影乃是魔界至尊,前一次来带了无数奇珍异宝,想要从她这里换取七世城,莼元拒绝后他便不断派人来侵袭这里,一直搅得她不得安宁,今日不知为何他又来到了这里,但总归是来意不善。

桓裔同她一道来到城门,她用法术在结界上框出一方透明来,能与外界之人相见交谈。玄影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魔气,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二人,“哟,还请了位阎王来当救兵,看来玄某近日让城主大人忧心焦虑了。”

莼元冷冷看他,“不管你今日带了什么来,我都不会将七世城让与你!”

玄影那厢大笑起来,“真的吗,若我带来的是度厄星君的消息呢?城主也不屑一顾吗?”

桓裔回头看向她,发觉她果然神色一滞,不再有方才拒人的气势。他朝她低声道:“可能玄影的圈套,你若放他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玄影此前没有硬闯七世城,是因为他魔气深重,强行施法会被天庭察觉,所以他才要莼元自己打开结界让他进去。

莼元眼神犹豫,朝桓裔低声道:“万一他真的有度厄的消息呢?”

桓裔有些气急,她那般聪颖通透的人,一旦遇上度厄的事,就总会乱了章法。他听她继续道:“玄影他进来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真正重要的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算被他夺了城,他一时半会儿也无计可施。”

桓裔拦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她打开结界放玄影进来。他上前一步挡在莼元身前,握紧青泠剑柄时刻准备出击。

果然,一入结界内玄影就毕显凶相,杀气腾腾地袭来欲伤她性命。但桓裔刹那间拔出长剑,剑身爆发出耀眼光芒,他狠狠挥向玄影,抵过他的突袭。

莼元神情大变,刚才的一点希望霎时幻灭,她更加愤恨,也是招招狠厉,悉数将怒气还在玄影身上。有趁乱闯随玄影一起入内的妖魔,正肆意奔向城中宫殿,桓裔赶忙去阻止,很快便自顾不暇,无法帮莼元抵抗玄影了。

蓦然,莼元那里魔气大盛,竟是玄影发了狠痛下杀手。

莼元猛地被魔气侵蚀,元气大伤,但仍咬着牙合掌捏诀,拼尽力气也还了他一击。玄影吃痛,桓裔那边终于击退了那些妖魔,匆忙赶过来凝聚剑气劈向他,他终是被重击,又过了几招后气急败坏地遁走了。

“姑姑没事吧?”桓裔神情焦急又担忧道,“伤到了哪里?”

莼元猛地吐出一口血,面色蓦然灰白,桓裔扶住她,却听她绝望道:“连魔界至尊都没有度厄的消息,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已经魂飞魄散,不在世间了?”

他怔然,看见她偏头晕过去,眼角却缓缓流下泪来,泪与血交融滴落在他的衣衫上,渲染出一块血迹来。

他抱紧了她一路奔往她的寝殿,内心涌上千般悲戚与心疼。他吻着她的眼睛,试图止住她汹涌的泪。

莼元昏迷中咳出许多血,桓裔施了多次疗伤术,却仍旧不见她好转。他心下一动,难道是莼元与七世城同生一脉,七世城结界方才被损坏得厉害,所以她才伤得这样重么?

他提了青泠剑找到结界口,用自身法术将结界重新修补一遍,确认再无大的疏漏后回到她身边,发现她果然有所好转,面色渐渐开始恢复,不再惨白。

到了第三天夜里,她终于有了要转醒的迹象,桓裔守在她身边,见她幽幽睁开眼,但瞳孔仍是灰霾茫然。

他急急问道:“姑姑可好些了?”

但她唤他:“桓殷。”

他猛然一滞,神情错愕不知作何,心脏似突然被人重击,发出迟钝又闷然的声响。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就是桓殷,你看我的眼神,同桓殷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是同样的,无法掩藏的爱意。

他的手发起抖来,瞳孔中漫过的是三百年的思慕与眷恋,莼元她竟一直知道他的心意!他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哽着声回她:“是我,姑姑,我回到你身边了,你开心吗?”

她答非所问,柔和的语气却似冷雨降下般令他全身冰凉。

莼元说:“也同我当年看度厄的眼神一模一样。”

4

莼元完全清醒是在第七日的晌午,桓殷在庭中石桌旁呆呆坐着,听闻身后她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她过来坐在他对面,声音略有些喑哑:“现在能告诉我了吧,当年你离开七世城后,是怎么活下来的?据我所知,偶人闯出结界就会灰飞烟灭,你却是个例外。”

桓殷抬起眼淡淡回她:“救我的仙人法术高强,保住了我一命,还将我弟弟分离下来给他重塑了肉身。”

莼元哦了一声,微风拂过,引得她又几声咳嗽,桓殷拍拍她的背让她舒缓下来。一时寂静,她便找了话题继续道:“你这几日出城了么,你总待在我这不回冥界,会不会影响你平常要处理的公务?”

“近日没出城,我那里也没什么事,在这陪着你便好。”

莼元心里却一沉,她分明有感觉到他几日前离开过七世城,结界的闭合她了如指掌,可桓殷为何对自己说谎?

但见他目光一转又自嘲般笑笑,“若是我的喜欢叫姑姑不便了,我这就离开便是。”

莼元忙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桓殷却忽然倾身而来,扬起一抹得意的笑,“那姑姑是不介意了?”莼元见近在眼前的他的那张俊美的脸,眼神忽然有些闪躲,她舌头像打了结般不利索起来,“那、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自然是、是随你自己了。”

他佯装叹了一口气,“可我想变得和姑姑有关呢?”

她后退一步,压下胸口起伏的呼吸,又拿出那凶狠的腔调来,“放肆,谁准你靠我这样近了?”却不知这样不仅根本唬不住他,还激发出他偏要反其道而行的叛逆之心来。

他又走近她,仍是带些调笑的音调,“姑姑还总拿我当小孩子,殊不知昔日的桓殷早已长大了,”他又补充一下,“早已忐忑地怀揣着对姑姑的爱长大了。”

莼元无言以对,面前之人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不再是她的偶人,她在别人面前的威严在他跟前不起作用。她兀自抿了抿唇,思索该如何应对他,却在下一刻感到一股柔和气息扑面而来。

桓殷微低头,将温热的唇贴向她如樱的唇瓣,莼元霎时错愕,脑海中一片空白,堪堪顿在原地。过了良久后才猛然伸手将他推开,她双颊显出红晕,来不及指责他,一转身跑进了自己寝居。

桓殷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许久后眼睛又缓缓变得幽深,他抬头看向寂静无澜的天空,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罢了。

他在莼元昏迷时确然出过城,将与魔尊的一战告诉了当年收养他的仙人。他此番来七世城,自然不是为了陪着莼元这样简单。

他此番的任务,也该要有个结果了。

只愿,最后尘埃落定后,莼元可以不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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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莼元自那日后常避开他,但也或许是与魔尊一战结界损害过重,她忙于修补结界细小的破口,无暇再与他同坐一处烹茶看花。

桓殷的神情日益凝重,莼元避着他倒也成了一桩好事,这样她才不会从他这里察觉风雨欲来的前兆。

这日莼元却难得有了兴致,在院中摆了酒唤他,“桓殷,过来尝尝,这竹叶青是你走的那年我埋在栖烟亭地底的,这么多年,你也回来了,不如我们今日一醉方休如何?”

桓殷依言为二人斟了酒,竹叶青醇香四溢,漫过七世城清凉的空气中。酒过三巡,他眼中已有些醉意,讷讷开口问她:“以姑姑的修为,大可以当年闯了冥界劫回度厄星君的魂魄,你为何只是在七世城枯等?”

她微垂眸,没有回答他。她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搭在石桌上,在斑驳光影照映下愈显莹白细腻,让人禁不住想去握一握。

他借着酒意缓缓伸手,想要去触一触她那伶仃的腕骨,却在她淡淡开口时猛地一顿。

她没带什么情绪,如往常般神色淡然道:“问那么多做甚,你瞧,你奉命来对付我,我不也没问你一句为何么?”

他收回手,目光霎时清明起来,他直视着她清澈的眼,低低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姑。”

莼元认认真真地望着他,“桓殷,你不是我的对手,叫你幕后之人来吧,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打我七世城的主意……”

她话音未落,就感觉到结界处传来了强烈的波动,她沉声一笑,眼神瞬时犀利起来,“原来他已经来了。”

她一个瞬移术便来到了城门口,桓殷在原地深深叹一口气,也随她一起到了那里。

桓殷只见她怔愣在那里,瞧着远在结界之外的众人久久不言,良久后回头看向他,目光难掩失落伤凉,“你竟然是天帝派来的人!”

现下在城外的,正是天帝本人!

桓殷默然,当年他闯出结界,收养他的正是天帝。天帝培养他三百年,而后将他任命为地府一殿阎王。但天帝始终忌惮莼元掌握的那处能颠覆乾坤的封印,但又怕强行破城激怒她,她会打开封印,祸乱天下。

但近来妖魔有心夺这封印,他不能再坐视不管。

所以他派了楚江王前来,故人重逢,能降低莼元的戒心,桓殷便可借机在这里查探有关她与城的秘密,到时好一击即中。

天帝声音威严沉稳:“莼元,朕并非执意要取你性命,若你乖乖交出七世城,坦白封印所在地,朕可饶你一命。”

莼元冷笑:“当年你将度厄贬下凡世,又食言不让他归位,如今他还是不知在哪里飘荡的幽魂,你哪来的颜面觊觎我七世城?”

她忽见桓殷一跃而上,竟是要用青泠剑打开结界引他们进来!

“住手!”她高喝一声,右手快如闪电般出招,挡下他的剑势。但外边天帝正率中天将合力攻结界,结界有破裂,她身上也亦然受损。

桓殷面色沉痛悲伤,却还是招招狠厉,莼元靠近时听到他低声说:“天帝只要那处封印,可我要的,是你死。”

她一时震惊,瞪大了眼满目不可置信,手下一顿之时,被桓殷急速的剑气所伤。

但她不知道的是,桓殷不愿她千百年来独守着一座孤城,等待一个不会再来的人。他当年在天帝那里自荐成为一殿阎王,为的就是引渡莼元重入轮回,转世新生,结束这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等候。

到底是有多深的爱意,才能令他割舍所爱。他忍受巨大煎熬苦楚,艰难抉择,只为让她脱离苦海。

6

莼元霎时眼中显出绝望,不知何时,相伴左右的知心之人要这般执意要她性命。

她被一下重击,结界那边也是摇摇欲坠。她死死盯着桓殷,本是愤恨的目光,却忽然从眼角留下铮铮血泪来。无际的哀怨湮没她,前所未有的背叛感汹汹而来,瞬时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猩红着眼眶,在一瞬间下了一个决定。

莼元蓦然转身,不顾桓殷在背后追击,直直往城中央的宫殿奔去。桓殷眉间忽然紧张,目光猛地一沉,“不好,她要打开封印!”

天帝那边已带着人冲开了结界破口,他见她猛吐出大口鲜血,却仍不停步伐,一路急奔而去。

他们一众人赶忙跟过去,但为时已晚,她已至栖烟亭催动了咒术,整个宫殿霎时地动天摇,地底下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

“莼元,你疯了!”桓殷想要大声喝止她,她却充耳不闻,唇间咒语加速,手指变幻捏诀,竟是要拼死一搏的模样!

霎时,天地之间黑白混然,分不清到底是昼是夜,日光黯淡,星河倒转,七世城骤然爆发出无比强烈的白光,照过整个荒芜之境。

莼元竟是凭当年度厄星君给她留下的星辰之力,强行斗转星移,使天地瞬时大变,乾坤逆转!

桓殷顿时脸色煞白,提剑上前制止却被强烈反噬,坠落于地元气大伤。

封印之眼竟然就在栖烟亭地底!随她法术变幻,栖烟亭地表轰然倒塌,露出咒轮封印,缓缓爆裂开来。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地底瞬时溢出万千恶鬼魂魄,迅速朝天地飘散。

七世城地底下竟连着冥界十八层地狱!而莼元,竟是要放出地狱恶鬼,祸乱天下!

但她此时也是遭受反噬,到了强弩之末,天帝掌风凌厉狠狠挥向她,她重伤倒下,奄奄一息。

她瞳孔霎时灰茫,桓殷奔过去抱紧她,心下涌来莫大苦痛,原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决意要至她死地而后重生,但这一刻快要来临时,他发觉自己还是下不去手。

莼元眼睛已变成了血红色,妖异却凄凉,她喃喃开口:“我明白,度厄三百年都没回来,一定是凶多吉少,”她无所谓地笑笑,“他不在了,这天下对我来说已没有了意义,索性将这乾坤葬送,好送他一程。”

苍凉覆满天地,桓殷绝望地想,她一辈子只惦念着那一个人,他一腔情深,她却是无法回应他的。

众人皆慌忙去堵那封印口,但无济于事,厉鬼环绕,开始攻击众天将。

桓殷仍紧紧抱着她,仿佛世间只余他二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颤抖着手抚向她苍白的脸,哽咽出声道:“姑姑再撑一撑,我这就带你回冥界,引你渡了忘川河,你就可以轮回转世,忘却这一世枯寂的绝望等待,你会拥有富贵称心的另一新生。”

莼元唇角忽然扯出笑来,在血色映衬下显得妖艳美丽,“我知道你要我死是别有用意,但我不可能转生,”她目光深凉,喃喃道,“桓殷,我同原来的你一样,没有灵魂,无法转世,因为我,本就是度厄星君造出的偶人。”

桓殷身形一滞,浑身颤抖着,眼中的光亮瞬时湮没。

7

他终于明白为何度厄星君不过是同一介仙婢相恋,就要遭受那般惩罚,原是他爱上了自己造的偶人,那便是扰乱天地秩序之事。

他也明白了为何莼元数百年来都不肯踏出七世城一步,原来她竟跟从前城中偶人一样,若是离开七世城,便会灰飞烟灭。

别人都以为七世城是莼元所造,殊不知其实是当年度厄星君为令她免遭天界惩罚,为她在荒芜之境造出七世城,许诺她七世之约,将全身神力传予她,好让她有能力维持结界,不被别人侵扰。

所以她才久久苦等,相信他会回来。

但过去了数百年,结界渐渐受损,她神力也日益退化,如今她若是没了七世城这一屏障,就必死无疑。

“太难熬了。”她神色颓然,“没有度厄的千百岁月,真是太难熬了。”

桓殷现在才知道他犯了怎样无可挽回的错误,是他一手联合天帝,竟将她逼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天帝慌忙不迭地召来众仙修补结界,又派了人四处捉拿逃逸的恶鬼。此时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引得六界众生皆心生惊恐,只有莼元一人神色平静,她只凝望着七世城夜空,那里繁星皆沉,寥寥空寂,如她冰凉的心。

天帝震怒不已,一挥袖使出强大法力挥向她,引得桓殷与莼元二人又猛受一击。莼元重伤加剧,桓殷浑身颤栗,将脸颊贴向她愈渐冰冷的额,泪水倾泻而下。他嗓音喑哑得不像话,断断续续重复道:“姑姑,是桓殷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莼元勉力抬手搭过他的肩,摇摇头道:“天命绝我,怎该怪你?”

七世城的结界终是被众人击破,七世城已然要毁灭了。桓殷看见她身体渐渐趋于透明,从裙裾边沿起,开始化为点点碎片!

而更令他惊异的是,那些碎片缓缓汇聚成一条纤长光线,正渐渐往他掌心汇集,一点点进入他的体内。

莼元的眼蓦然睁圆,神色惊愕到不能自已。她缓缓抬头望向他,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更夹杂着狂热的欢喜,是他多年来见的最动人的一次。

她满眼不可置信,阖动这双唇,低低惊喜叫出声:“度厄,是你!”

桓殷正错愕,只见她猛然拥紧他,泪珠瞬时浸湿他的肩,她抽泣哽咽,“原来是你,度厄,你没有魂飞魄散!”

桓殷不敢相信现下状况,心头猛地一震,原来多年兜兜转转,他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远处的天帝也是满脸惊异,他也万万没想到,度厄其实多年前就回到了莼元身边!

偶人乃原主人用法术所铸,若是死亡消散,则会回归于原主人体内,而此时莼元正消散的点点碎片,正缓缓回归桓殷手心!

原来,度厄当年在凡间渡过七世后,本该归于天庭,但天帝不允,他只能成为一个没有前尘,没有记忆的游魂,飘荡在世间。

但无人料到,他虽忘记了莼元,可仍是寻到了七世城的气息,在莼元造桓殷时进入了桓殷体内!

而他当年离开七世城不死,也完全是因为他拥有着度厄的灵魂,并不是偶人!

随着碎片渐渐渗入手心,桓殷头痛欲裂,诸多回忆汹汹而来,席卷了他整个脑海,他终于记起了当年所有的事。

他原来真的是度厄星君!

所以他自三百年前就不自禁地由心钦慕莼元,如今更是用情至深,也是因为他们有过多年前的种种爱恋,令他轻易再次爱上她。

他低头吻住莼元,穿过数百年的等候,他们终究再次重逢!

莼元的气息越来越弱,她却笑得粲然,“度厄,有生之年,我终于等到了你。”

他的眼泪止不住,手足无措地看她渐渐消散,“莼元,别走!”

她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想抬起手再触摸他一下,但指间已散出白光,缓缓湮灭了。

天地间只余桓殷悲痛的呜咽,爱他数百年,等他数百年的姑娘死在他怀里。他们曾经错过了那么多,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栖烟亭下的封印随着莼元的消逝渐渐阖上了封口,众人也蓦然明白了,打开封印口的莼元已死,所以封印也回归了原位。

他们回头看到绝望失神的一殿阎王,仿若在那一刻,他也随莼元一起离去了。

尾声

很多年后,七世城早已成为一座废墟,荒芜之境如同往常,极少有人踏足。

桓殷终于明白切肤之痛是何种感觉,有时像是触手可及的凉意,丝丝入骨,能令他在艳阳天下没来由地哆嗦,有时又像是钝刀一寸寸割在心脏上,迟缓的疼痛悄然漫过四肢百骸。

自莼元死后,他日日都受这般煎熬。

也有人会谈论起那位情深至极的幽冥楚江王,唏嘘当年种种,但很少有人再见过他。

后来众人听闻,他仍守着那座寂寂七世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