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会相遇的两个人(“乾上乾下”)
当年浙案棘手时嘉靖卜的一“乾卦”,他感觉海瑞这个“乾下”和自己这个“乾上”总有一天相遇。至于会发生什么故事,他也不知道。
嘉靖登基四十多年,未逢敌手。他一直认为,朝纲不振,万马齐喑,皆因为在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臣子中,一直没有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的人。以至满朝柔顺,乾卦不生。“独阳不生”带来的长期疲惫,又因常年疲惫生出的“孤阴不长”的极致失落旁人如何能够理会?(无敌了四十多年,非常寂寞)
然然升起的“乾下”(海瑞)
嘉靖修了万寿宫、永寿宫,准备搬迁。群臣都上了贺彪,唯有海瑞没有。海瑞势必要和大明朝至高无上的君主嘉靖扳一扳手腕,决战前夕,风云暗涌。
海瑞认为大明朝的问题是:“皇上视国为家,一人独治,予取予夺,置百官如虚设,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一部华夏之史,夏朝商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心。商革夏命,前数百年还顾及天下苍生,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顷刻而亡。
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
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之至理。
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
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俭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称文景之治。
唐太宗效之,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到了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犹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但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便是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
巅峰对决,海瑞的千古第一疏。
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同时不给其他人阅读的机会。海瑞在最后一刻才上“贺表”:
“治安疏”三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谁也没有看到,谁也不会想到,海瑞上的并不是什么贺表,而是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无古人直斥君非的谏疏!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嘉靖的脸色陡地变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画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终于,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书写他的那句话在他生前出现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海瑞将这个自以为帝身道身已修炼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坛,提前写进了历史!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满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响的声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阶等人一个个全惊愕在那里,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预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顷刻!
嘉靖这时两眼已经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海瑞极谏,句句直戳要害,差点气死嘉靖)
嘉靖其实心中早有预感,这个被他视作“乾下”的海瑞迟早会跟自己这个“乾上”卦爻相交。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在这一刻会在群臣皆上贺表的时候他竟然会以一道这样的奏疏,将自己几十年的作为批得体无完肤!震惊,狂怒,不敢置信!
满朝官员竟驳不倒海瑞的上疏,输了第一阵的嘉靖一定要赢回来,决定亲自去会会海瑞。
因为嘉靖25年不上朝,海瑞不认识皇上。
嘉靖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那么多人审你一人,谅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
海瑞:“那就请问吧。”
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当首推汉文帝。”
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海瑞:“尧、舜、禹、汤!”
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
海瑞:“我的奏疏他们没有看懂,也看不懂,不值一驳。”
嘉靖:“好大的学问。你必须回驳。”
“那我就说。”海瑞提高了声调,“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臣仍认文帝为贤君,因文帝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当今皇上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二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设醮行其实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致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贤犹有废政之弊,何况当今皇上不如汉文帝远甚!”
嘉靖拿着奏本的手僵在那里,脸色也陡地变了。
海瑞依然大声说道:“大明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皇上言之,唯我海瑞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请大人转问李清源,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皇上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嘉靖却两眼虚了,望着牢房上方的石顶,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独你一人是忠臣贤臣良臣?”
海瑞:“我只是直臣。”
嘉靖:“无父无君的直臣!”
海瑞:“我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谆谆诲之,‘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止我海瑞视皇上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皇上若父?无奈当今皇上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严党以来,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的宦官,从朝廷到省府州县所设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这番话海瑞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一座镇抚司诏狱震得嗡嗡直响!
但见那人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偏用手抓紧了桌子。就在这一刻,海瑞发现那人的脸由白渐渐转红,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了一缕鲜血。(刀刀见血,直戳要害,差点再次气死皇帝本人。)
嘉靖接连输了第二阵,虽然已经醒悟,但绝对不能输最后一阵了,事关皇家统治者的“权威”。嘉靖和海瑞势必要继续最后的心智之争。
嘉靖坐在圈椅上,为了今天这次见面,嘉靖已经想了好些时日,卧床多日,几天前便密旨命黄锦叫李时珍开了几剂单药,旨意很明确,吃了以后要让自己能够坐两个时辰。李时珍是几百年一出的国医,自然明白这几剂单药该怎么开。今早嘉靖喝了那一大碗汤药,现在已经坐了一个时辰,却仍然有一股元气托着,稳稳地坐在那里。
“这个人有个外号你们听说过吗?”嘉靖开口了,是在问裕王和世子。
裕王自然知道,但这时也不能说知道:“儿臣等未曾听说,请父皇赐教。”
嘉靖却望向了世子:“他的外号叫‘海笔架’。”
世子:“臣请问皇爷爷,为什么叫‘海笔架’?”
嘉靖:“他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他两边跪下了,他却站着,不愿下跪,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爱犯上。”
海瑞:“回陛下,臣要真能做一个笔架,也为让大明朝书写丹青,不为犯上。”
“你不是笔架,也做不了笔架。”嘉靖神态突然间又严厉了,“你现在抬头看看,坐在你前面的三个人像什么?”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但见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两边,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们祖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一时沉默在那里。
嘉靖:“看不出吗?世子,你说朕祖孙三人坐在这里像什么,告诉他。”
世子天生聪颖,何况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当然明白,当即答道:“回皇爷爷话,我们祖孙三人坐在这里才像个笔架。”(按照嘉靖的意思历史自古皆有帝王史官书写,皇家历史才是历史的笔架。海瑞自然不能同意,但是也不能直接否定。)
“听见了吗?”嘉靖立刻望向海瑞,“世子的话你以为然否?”
海瑞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不是笔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海瑞深谙太极要义,正面不敌就迂回包抄。)
当着面,一句话就顶回了祖孙二人的意思,而这句话还如此正大堂皇,无法驳回。
心里暗急的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
海瑞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就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嘉靖的哑谜:点击《大明王朝1566》:史上最会冷暴力的皇帝!)。想好了今天一来就要将这个海瑞圈在谜底里借此完成他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后一谜。这时见海瑞跟自己过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气更是蓬勃起来,也不急于驳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
裕王当然以为他说得对,但这时只能微低着头:“儿臣愚钝,只能请父皇训导。”
嘉靖不看他了,只望着世子:“朱翊钧,你以为他说得对吗?如实回话。”
世子望着嘉靖:“皇爷爷,臣觉着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海瑞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当。”(嘉靖天资聪明而且积淀深厚,信口拈来就稳占上风)
裕王见海瑞如此回答,心中暗觉一宽。
世子见皇爷爷一番话便把海瑞问住了,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佩服地望着嘉靖。
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你家乡人丘浚一些理学讲义(嘉靖总算研究清楚了海瑞认知系统,从根上瓦解海瑞。),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海瑞:“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
嘉靖这回倒一点也没动怒,意外地说道:“朱载垕朱翊钧,这句话你们记住了。”(天心难测,当怒不怒)
“是。”裕王和世子同时答道。
“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嘉靖知道自己靠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正在一点一点泻去,抓紧了时间,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最后的心智之争,海瑞对这位大明皇上敬佩不已;于此同时嘉靖也非常认可这位“大明神剑”,于是没有杀海瑞,并嘱咐他的儿子裕王赦免并重用海瑞。
裕王将手伸进了嘉靖的枕头下立刻感觉到是一块绫布包着的一叠旨意,慢慢拿了出来。
封面上直接写着“着将楚王庄田退发百姓诏”!
裕王眼睛一亮。
嘉靖:“楚王死了,没有后嗣。湖北周边好些藩王都想要他的庄田。我们朱家的人真是欠百姓的太多了。朕不会将楚王的田给他们,一共一百四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六亩,全退发给过去替楚王种田的百姓吧。(一个藩王的就一百多万亩封地,大明朝那么多藩王,加上地主豪绅,贪官污吏的剥夺,留给老百姓的土地能有多少。)明天就叫户部派人去办这件事,也算朕最后替百姓做了一回主。”
“父皇圣明。”裕王哭了。
嘉靖:“第二道。”
裕王拭了泪,拿开上面一道旨,露出了第二道旨,立时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那道旨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赦免户部主事海瑞诏”!
嘉靖:“张居正说过海瑞是‘国之利器’,这话说得平常。这个海瑞就是我大明朝一把神剑,唯有德者方可执之(因为只有有德者才能容忍海瑞,也只有有德者海瑞才愿意跟随)。朕躬德薄,你比朕仁厚,留给你。将来对付那些贪臣墨吏,或要推行新制,唯此人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果如嘉靖所言)
裕王此时已哭出声来,抽泣不已。
嘉靖:“不要哭,听朕说完。”
嘉靖:“海瑞给朕上的这道疏,朕看了不下百遍。他曾经说过,他的疏百官看不懂,也没人能够看懂,这话不错。海瑞的意思就是想我大明朝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朕御极四十五年,从来是一人独治。你太弱,没这个本事,让内阁和六部九卿多担些担子,用贤臣做首辅。”
裕王:“启奏父皇,我大明朝哪些是真正的贤臣?请父皇教诲。”
嘉靖:“没有真正的贤臣。贤与不贤有时候也由不得他们。看清楚了,贤时便用,不贤便黜。朕已经给你安排了,你看第三道旨吧。”
裕王连忙又拿开了第二道旨露出了第三道旨。
裕王翻开了封面,这才看见里面只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徐阶高拱张居正!
嘉靖:“这三个人朕早就都派做了你的师傅。就按名字安排的先后顺序,次第用之吧。”(深谋远虑)
裕王哪里还忍得住,捧着那道名单哭着问道:“请父皇旨意,这三个人以后还有何人?”
嘉靖也茫然了,昏眊的目光转望向床顶,是那种想透过床顶仰望苍穹的神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海瑞一生无友,交友无不如己者,实在无可交之人。嘉靖半生无敌,仗剑四顾,全是朽兵。
两个人终于在紫禁城之巅进行了一次千古对话,是对手也是知交。海瑞得知嘉靖驾崩的消息,悲痛欲绝,昏倒于地。
《明史海瑞传》记载:“海瑞闻讯大恸,尽呕出所饮食,陨绝于地”。(现代医学解释:“这种现象是由于过度悲伤导致的肠胃痉挛”。)
《大明王朝1566》系列更新完毕,接下来《孙子兵法》系列,喜欢可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