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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村位于城市的中心,从高处往下看,低矮破落的村子就像光鲜漂亮的城市身上的一处疥癣,丑陋,不堪入目。但这里却又相当于是城市的输血中心,报纸上说,来这个城市打工的近半数人都会选择先在这里落下脚,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不管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还是一生奔波的民工,甚至,一些从事不可告人的工作的人,也都优先考虑这儿。

所以,邋遢、杂乱、肮脏的程村,实际上远比那些刻意布置得光鲜靓丽的步行街、商场更加繁华热闹。

在一幢又高又狭的握手楼中,李辉夫妻就住在里面。李辉不是本地人,妻子周秀是。但她很少去娘家,当年,她第一次嫁人时,父母泼出一盆水,口中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那时起,她就很少回家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她给自己找的理由,因为她的妹妹和弟弟,家境都远比她好,她不想看到他们居高临下的目光。

李辉在一家煤气站当送气工。这工作对于已经快五十岁的他来说显然是有些吃力的,最重要的是,还经常受气,有时是来自老板的,有时是来自客户的,甚至有些是来自小区保安的。好在,他都扛了下来。但毕竟年纪和体力已在那里,累狠了,每天回了家就只顾着喘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周秀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早上八点上班,六点多就得起床,天黑透了才能回来。回到家,看到瘫在那里的李辉,就觉得发自内心的心疼,还有无尽的愧疚,如果不是遇到自己,李辉不可能这么辛苦。她刚认识李辉时,他还是县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他手指细长有力,稳如泰山。

那年,周秀的第一任老公有了外遇,她离了婚。一个人独自生活了七八年,非常辛苦。她去那个小县城的工业园区打工,有一天被机器碾伤了手,去县医院,给她看病的就是李辉。李辉中等身材,戴着眼镜,很儒雅,他的手指纤细有力,处理起伤口来非常干脆利落。周秀那沉睡了很多年的心思突然就活络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老公应该就是这样的,她相信跟李辉的相遇是老天的安排。

但李辉是有妻子的,而且他的妻子非常优秀。周秀只是想尝试一下,以便日后想起,不会后悔自己没有争取过,如果李辉果断拒绝,那她当然也会适可而止。但她想的没有发现,李辉也似乎在等着她的出现一样,很快,他们就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事很简单,但处理身外事却很坎坷。

首先,是身份上的不对等,一个在县城里有名的外科医生,一个是普通的打工女人,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还承受了他前妻的怒斥。那个优秀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老公会这么自甘堕落,居然选择一个打工妹,如果他选择更优秀的女人,或许她还不会这么生气。

最终的结果是,因为他的前妻频繁来医院闹,影响很差,他又是个要脸面的人,索性就辞职了。他的命运也因此而发生了根本地改变。她问他:“你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我?”他想了很久,答非所问地说:“我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想要改变点什么。”

过日子不仅仅是爱情,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周秀和他不堪前妻的打扰,于是回到了这个城市。一开始,李辉还以为凭自己的技术能够很轻易干回老本行,但他太高估自己了,年纪大了,加上多年在县级医院工作,他已经成了别人眼里没有可塑机会的人,况且,他根本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年龄辞职。

在村中村待了几个月后,有一天李辉出门闲逛,看到了煤气配送中心在招送气员,他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用外科医生的手,干起了送气的活。

这天,李辉去给一个客户送气。客户住七楼,他一口气冲不上去,中间休息了两回,待到敲开客户的门后,已经是气喘如牛了。客户是个女人,似乎是有什么急事,一边打电话,一边示意他把气放下走人。

他扶着腰在楼道上喘着气,然后无意中听到女人拿着电话跟那边说,家中老人摔倒了,让救护车赶紧过来。他犹豫了一下,对女人说:“我曾经是个医生,可以先看看老人的状况。”女人诧异,随后毫不犹豫地说:“开玩笑,你负得起这责任吗?”

门呯一声关上。李辉随后下了楼,去小区另一户人家送气。等再次下来后,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刚才那客户的楼下,几个医护人员下了楼,那个女人追着他们哭喊:“我爸没死,你们再抢救一下吧……”

回到气站,老板说刚才那客户打电话来投诉了,说他撒谎自己过去是医生,实际上是想进人家的屋里去。老板好奇地问:“你过去真是医生?”他笑,伸开自己连指甲缝都是泥垢的手,说:“你看这双手是医生的吗?”老板笑骂道:“你要是医生,我就是首富了。”

周秀问过李辉很多次,为什么他会选择自己。在周秀看来,他的前妻已经是一般女人的极致状态了,她是县直单位的一把手,她父亲也曾是这个单位的一把手,她弟弟、弟媳、舅舅、舅妈也都是公务员,这样的家族在一个县城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贵族。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普通人最难解决的事。

而她周秀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打工妹。小时候家里穷,作为家中老大的她还没成年就出去打工了。她呕心沥血,把两个弟妹都供上了大学,又有了体面的工作,但她没想到,他们会从心里看不起她了。当时前夫第一次上门,他们便设置了很多刁难,前夫是个记仇的人,后来他们感情破裂,难说没有弟妹骄横的原因。那之后,她就很少回家了,她决定为自己而活。

在李辉所在的那个县城出了事故后,她看上了这个给她治伤的医生,她其实很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但谁能想到,李辉就似乎在等她出现一样,毫不犹豫地放弃现有的一切跟她在一起了。

一开始,她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命运使然,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但渐渐地,她发现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么简单。李辉很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摆脱当时的状态,如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别的女人,他应该也会同意的。他就是累了、倦了,既是对工作,也是对家庭。

傍晚,夫妻俩在家里吃晚饭。李辉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但今天他破例主动说了送气时遇到的那件事,又自嘲地说:“别说她不相信了,就是我看到也不会相信的。”周秀笑了笑,说:“你后悔了吗?”他沉默了很久,说:“有一点,但不是很多。”

第二天早上,周秀回了一趟家。晚上,她弟弟和妹妹来了。李辉正在给自己处理伤口,白天送气的时候,托钢瓶的手蹭到了墙,刮去了一大块皮肉。弟弟和妹妹满脸嫌弃地看着这个简陋到极致的家,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想没想过,万一哪天扛不动气瓶了怎么办?”李辉平静地说:“没想那么远,过一天算一天吧。”

妹妹恨铁不成钢地说:“当初我姐跟了你,我还以为你会给她带来幸福,结果她反而更辛苦了。”李辉放下手中的纱布,满脸歉意地说:“确实委屈了她。”弟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直说了吧,我们帮你找了个工作,去一家私人诊所当医生。底薪五千,其他另算。”李辉很诧异地看了看他们,说:“我有工作呀。”妹妹说:“你那也叫工作?你不要不识好歹,要不是我姐求我们,我们也不会帮你。”李辉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周秀焦急地说:“你再考虑一下吧,这个机会很难得。”李辉摇摇头说:“要这样,我何必辞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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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妹妹扔下句“不知好歹”就气冲冲地走了。周秀也是长吁短叹,为了他,她已经不顾脸面地回去求了弟妹,哪知道他竟不领情。

可能是看到她的沮丧,李辉说:“你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会抛下一切跟你在一起。其实真相没那么复杂,就是我前妻一家太强势了。跟她在一起,虽然确实能带来很多好处,但我根本感觉不到自我的存在,就像是旋窝中的枯枝烂叶,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的节奏摆动。这让我很不舒服。如果我去诊所上班,那跟过去又有什么区别。”说实话,周秀并不是很明白他所说的,但也只能假装听懂了。

不久,周秀被服装厂提拔为小组长,待遇和普通工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但也更忙了。忙得甚至连晚饭都要在厂里吃。李辉不会烧饭炒菜,只会煮面条,于是就天天吃面条。时间一长,吃腻了,就少吃点,留着肚子第二天中午去气站吃工作餐。老板很生气,说你一个长得这么斯文的人,吃相怎么这么难看。他只是嘿嘿笑,脸皮早就已经练出来了。

这天,李辉送完一车气,就坐在气站的门口休息。突然一声巨响,一个车轱辘冲这边滚来,一看,原来是一辆送水的三轮车跟一辆小车撞上了,那送水工仰面倒地,两眼翻白,四肢不停地抽动着。

老板闻声出来,呆了几秒钟这才冲上前去。这时,送水工的头下血迹越渗越多,那个小车司机吓得不敢下车,关着窗户不停地在打电话。李辉犹豫了一下,上前准备给伤者做急救,老板一把拉住他,喝道:“别乱动,把人动死了算谁的?”李辉挣开他,跪在伤者面前,看了看瞳孔,脱下汗衫垫在伤者头后,随后以命令的口吻让老板去边上的药店买了卷纱布、药棉。给伤者做了简易包扎之后,救护车也来了。下来的医生护士看到包扎伤口的手法,很惊讶地说这是专业的。

这话旁人没注意到,但老板却是留意了。等救护车走后,老板问李辉:“你真是医生?”李辉毫不犹豫地说:“做梦,医生会到你这破店来干苦力?”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跟老板用这种粗俗的口吻说话。老板嘿嘿直乐,说:“看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晚,老板特意请李辉喝酒。一聊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老板说的“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并不是随便说的,事实上,老板身上的故事比他还要多。若干年前,老板就是这个城市的首批富人,后来被朋友所害,栽了,然后他又做生意,东山再起时,又遇祸起萧墙,前妻把资产一股脑卷走了……这么些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小,但从来没认输。

当然,老板也知道了他的事。老板丝毫没有意外,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想跟过去一刀两断,可是现实的遭遇又不得不让你怀疑自己的决定。我跟你说,选择了就别后悔了,要不然,你走不出去,还会让身边的人痛苦。”

李辉相信,老板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想到了周秀,她一定以为自己的境遇是她一手造成的,所以在他面前,她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的。她的弟妹说得没错,她一个人生活已经够累了,跟自己在一起,那是累上加累。老板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多委屈,这世上……别说这世上了,就是这城中村里也是卧虎藏龙呀。你为了疗伤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那就别给自己伤口上撒盐了。”

夜里十点多钟,周秀疲倦困顿地回了家。看到李辉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桌上,有一盆做成焦黑状的鸡腿,边上的纸条上写着:我做的,样子有点丑,但味道还可以。

周秀啃着鸡腿,突然眼泪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