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怦然心惊:人性深处的惊悚故事》,作者:编剧塑成营 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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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0 年 7 月 11 日 19 点 14 分,G32 绕城高速由南往北方向,水门关隧 道内 K1352 处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你早起、洗漱,顺手点开一则语音新闻播报。

“一辆小型轿车与货运卡车发生追尾,致轿车内两人死亡一人受伤,车辆受 损严重。

其中一名死者为七岁男童。”

你唏嘘一声,这不是一个好新闻。

但还能怎么样呢?世界这么大,不幸和意 外每时每秒都在地球上发生。

“警方已经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目前该路段还在封锁中,来往车辆请提前绕 行……”

新闻播报结束,你也刷好了牙,洗好了脸,开始规划因为交通事故受到影响 的上班路线,考虑早餐该吃什么,这个月的 KPI 要如何完成。

新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这则不幸的消息只会影响你生命中的一分钟。

但对我而言,它不是一分钟,不是一小时,不是一个月、一整年,而是分分 秒秒不断持续、一辈子都走不出的深渊。

那天是我开的车,事故里丧生的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2 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天以后,不断有人问我同一个问题。

警察、岳母、父母,还有前来探望 的亲戚朋友,都小心翼翼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们连夜出发,想赶在第二天小长假到来前回集宁市。”

集宁市是我妻子的娘家,我正是开车带他们去看望岳母。

不过按照计划,第 二天我要一个人回单位加班,所以连夜出发除了避开小长假堵车高峰,也有 我个人工作的原因。

“我太累了,进隧道没有减速,前车突然变道,没躲得过。”

进入隧道会有七到八秒的黑暗适应过程,有经验的司机应该知道要提前减速 并开启近光灯。

我的车是一头扎进了黑暗中,短短几秒内就撞上了突然变道 的货车车尾。

从医院到葬礼再到我家冷清的客厅,我一遍遍地回答着同样的问题,答案越 来越短。

最后我还没张口,泪水就滚落嘴边,所有人都担心我会想不开自 杀,不敢再问下去。

直到出事后一个月,有人按响了门铃,我埋藏的答案才如丑陋的泥浆,从地 底钻出、缠上我的脚。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叫吴梦,我维持了三年婚外恋的情人。

“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她眼眶红红站在门口,我没有邀请她进来。

“我很想你。”

每次要和我幽会,吴梦都是一样的开场白。

楚楚可怜的样子 实在是让男人无法拒绝。

3

所以我假装出差实则陪她过圣诞夜,上班途中偷溜 出来和她去宾馆,错过了儿子的运动会只为帮她庆祝生日……正是因为节前 她的这句话,我才说服妻子连夜出发,因为第二天我不是要加班,而是计划 把妻儿丢在我岳母家以后,一个人回去跟情人过小长假。

七月的夜晚潮湿闷热,车内空调的吱呀作响拉长了路程。

摇下车窗,夏日小 蚊虫又飞了进来,我不耐烦地腾出方向盘上的一只手驱赶着。

妻子在后座念 叨起琐事:我独自在家这几天,晚上要锁好门窗。

儿子补习班的钱又该交 了。

学校发了体检单要去检查牙齿和视力。

给我母亲开的降血压药记得提醒 她服用。

我随口应付,眼前的道路重复且单调,窗外没有一丝风。

我不由又想起吴梦 说想见我时,殷红的小嘴边有一颗挑逗的黑痣。

我知道见面以后会发生什 么,未来几天都值得好好享受。

血液上涌,身体的某个部位不争气地自己硬 了起来,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愧疚,我向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后座上,妻子正给儿子涂清凉油,之后翻包找水杯给他喝水。

儿子则全神贯 注于他的儿童电话手表,不时举起手来放在耳边聆听着什么。

然后,他黑亮的瞳孔和我的眼睛在后视镜里对视了。

“爸爸,不要走隧 道。”

儿子突然提出奇怪的要求。

我尽量简短地告诉他,如果不走隧道,我们就要多绕半小时的路程,那他就 赶不上看晚上的儿童节目直播了。

但平时一定要掐着点坐到电视机前的节目此时对他毫无吸引力。

儿子还是坚 持要换一条路,推开了妻子递过去的水杯,水洒得后座椅上到处都是。

“爸爸,不要走隧道!”

儿子还在大喊着,全然不顾妻子的安抚。

车内的空 气更加闷热焦灼,头脑里嗡嗡一片,眼前的道路似乎永无尽头。

4 “吵死了!”

这是我的回应。

在岔路口的路牌出现时,我毫不犹豫地转向前 方有隧道标识的那一条路,甚至还狠狠踩下油门。

就像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一般,突如其来的加速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从 刺眼亮光进入到昏暗隧道口的瞬间,温度骤降,我甚至有一丝解脱感。

之后几秒如坠愈加浓郁的黑暗,直到我看见野兽似的红色眼睛,那是前车的 车尾灯。

在尘土飞扬与唯一的暗红光源交汇处,货车轮胎上的花纹正诡异地 快速飞旋着,好似一个扭曲的空间。

落叶被碾压至粉身碎骨,残骸粘于其 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车即将被卷进凹凸的纹路里。

几乎是下意识,我拼 命打左转方向盘。

红色的眼睛从我眼前擦过,一条蜿蜒的铁链却飞过来击打 着挡风玻璃,后来我才想起那是货车车尾防止静电的铁链,但在当时,我还 没弄明白那个像蛇一样敲碎了玻璃的到底是什么,就陷入了要被甩出车窗外 的漩涡。

刹车声和金属摩擦声撞击出爆破火花。

就像是被一只手扔起来,然 后狠狠砸向一边,我们的车头撞向路边围栏,安全气囊瞬间夹杂着碎玻璃填 满车前座。

而车后座,载着我妻子和儿子的车后座,直接安静地迎面向着货 车车尾去了。

一片电光火石间绽放出汽油和焦烟味,还有绝望的味道。

剧烈 的颤动以后,浓烟像潮水一样在一秒内涨起来。

“爸爸……”

儿子喊我的最后一声很平静,我拼命伸手,想去抓住他们,却 真真切切看见一股黑色的潮水涌进车里,把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儿子,从我 身边冲走了。

“我可以进来吗?”

吴梦的发问将我从那片黑色潮水里拉拽出来。

我眼前一阵眩晕,撑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对不起,我们结束吧。”

我对她 摆手,然后把一脸错愕的她关在门外,踉跄着回屋。

5 许久没扔垃圾的家里狼藉满地,客厅的沙发上,枕头和毯子缩成一团。

这一 个月我都没敢走进卧室,只有睡沙发才能勉强合眼。

过去家里总有吵吵嚷 嚷、不断出现的状况:纱窗坏了、灯泡要换、浴室淋浴房要打扫、儿子的 作业要检查签字,冰箱里的水果要补充……但现在,宛如被遗忘的空间,曾 经新事件层出不穷的屋里只剩一片死寂。

我睡在客厅,假装妻子和儿子睡在 另外的房间。

特别是儿子的卧室,我从来就没有勇气推开过。

只要我不推开 那扇门,他们就会一直在那儿。

又是几个月过去。

有一天我下班走在路上,无意间一抬头,竟然发现了妻子 和儿子的身影。

街对面的行人道上,妻子穿着她平常最爱的一件湖蓝色白花 连衣裙,牵着儿子往转角处走去。

我立即丢下手里的公文包,冲过马路去追 赶他们。

一辆小轿车踩了急刹车还是蹭到了我,司机冲我破口大骂,我还跑 丢了一只皮鞋在马路中间。

我一瘸一拐追赶妻儿、声嘶力竭地喊着妻子和儿子的名字,当熟悉的背影转 过身来时,却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我认错人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边大哭着一边推开儿子卧室的门。

卧室还维持着出事前的模样,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下楼去踢球而已。

写了一 半的作业摆在桌子正中央,旁边是一本折了角的漫画书,漫画书的旁边,有 一块黄色的儿童手表。

我拿起那块手表,感受它曾经被戴在儿子手腕上的温度。

说是手表,其实更 像是一个手表样式的手机,表盘即是多功能的触屏。

儿子可以用它发消息、 加好友,甚至还有拍照和听故事的功能。

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再也没 有比这更好的玩具。

我的眼泪大团滴落在手表上,立刻又因为担心手表进水,止住哭泣慌张地擦 拭。

无意中不知触碰到了哪个按键,手表的屏幕亮起来。

卡通人物界面闪烁 几下之后,提示有一条未读消息。

“爸爸,你回家了吗?”

文字信息跳跃在 我眼前,发送时间是几天前。

6

可能是因为信号不好,延迟了这么久才收到 吧。

我被酒精灌满的脑子迷糊地判断着,突然回想起以前无数次假装加班的 晚上,儿子发消息询问我何时回家。

“回家了,回家了,是爸爸不好,让你们久等了。”

我抱着手表喃喃自 语,第一次躺在床上睡着。

清晨我酒醒上班,手表的那条消息仍不时在眼前闪现。

我知道,这是儿子留 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了,虽然阴差阳错,隔了几个月才发送出去。

想到这 里,我突然发现一丝异常。

我的手机上并没有收到这条消息,并且印象中儿 子的儿童手表几乎每晚都要充电,绝不会有长达几个月的待机时间。

我屏住 呼吸再仔细回忆,车祸之后的几天我处在昏迷中,妻儿身上的遗物,交警队 都悉数交付给了我岳母,一直存放在她那儿。

出事那天儿子也确实戴着手 表,手表按理说也应该在我岳母家。

这只还有电量的儿童手表,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儿子的书桌上的? 我给岳母打电话,得知她收到的遗物里并没有儿童手表,当然,身处另一个 城市的她也从没有来过我家,更别提放手表在书桌上。

下班后我匆匆赶回家,推开房门看到手表的瞬间心跳得厉害。

我一步步走近 那只黄色的手表,感觉我和它之间的引力磁场越来越强。

就在手指即将触到 表盘的一霎那,屏幕亮了,一条即时新消息弹入进来,发送时间正是几秒 前。

“爸爸,你在干嘛呀?”

那边如是问道。

7 换作几个月前的我,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我记得自己看过一个电视 纪录片,讲失去老伴的婆婆把飞进屋的蝴蝶视为丈夫的亡灵。

“什么呀,”当时的我自以为理智,“不过是寄托哀思罢了。”

然而当我走近,或者说被一股力量吸引着走进手表的磁场时,当我的手离表 盘还差一厘米,消息就瞬间飞入时,我立刻明白了。

是我的孩子没错。

我的 儿子在另一个世界也想我了。

“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匆匆打下问候,话到嘴边又删除,斟酌片刻后回 复:“我在想你呀,你在哪呢?”

我想象着儿子那边的世界,是不是有如白云之上的家,妻子一定守护在他身 边吧。

我的回复他能收到吗?手表陷入了沉默,几分钟的等待又如几个小时 那么漫长。

终于一条消息回复过来,竟然还是语音消息。

我浑身颤抖,仿佛中了彩票的 头奖。

“我在画画呢。”

语音里是儿子稚嫩的声音。

“画的什么呀?宝贝?”

努力控制住嗓音的颤抖,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滑进嘴 角,苦中带甜。

一则图片消息传入进来。

是儿子手绘的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

海边的沙滩 上,妻子在伞下乘凉,我和儿子则在一旁堆着沙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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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笔触一看就是儿 子自己画的,他总爱把人物的脑袋画得又大又圆,跟身子的占比几乎一比 一,看得我边哭边笑。

8 就这样一来一回的,我跟儿子语音聊了好几分钟,直到他说:“要去吃饭 了。妈妈把饭做好了。”

谢谢你。

我在心里感谢着妻子。

“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今晚吃裤子烧肉哦。”

从幼儿园时起,儿子就喜欢把瓠子说成裤子,并且 自认为这是一种幽默。

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进来,我只能把手表里的那些语音消息反复播放, 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睡意彻底蒙住眼睛。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在儿子的抽屉里找到了手表的充电器。

虽然电量几乎还 是满格,但我还是充好了电,然后把表戴上后才出门。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戴着明黄色的儿童手表,当然会收获不少惊讶 的眼神。

但我都是死过一回、一无所有的人了,还会在乎这些?了解我家庭 背景的同事看到手腕上的儿童手表,不免叹息一声,安慰我重新振作。

所以 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随时随地戴着、除了洗 澡时才会摘下儿童手表,是为了第一时间收到儿子的消息。

吴梦后来又找过我,看到我戴着手表时面露诧异神色,她可能以为我疯了, 之后再也没来敲我家的门。

我把家里的垃圾清理出去,重新收拾好屋子。

我想这是妻子儿子在另外一个 世界的家,没准他们也会回来看看,我要守护好这里。

如果他们回来的时 候,能把我一起带走就更好了。

和儿子通信越多,我想去到他们那个世界的愿望就越强烈。

十一月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开会,手表突然震动起来。

低下头去滑动屏幕, 弹出的消息是等了很久的那一条。

9 “爸爸,你会来找我吗?”

一切瞬时安静。

会场上对方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手指不假思索地 打字回复:“来呀,我这就来找你们。”

又赶紧追问一句:“告诉爸爸,我怎么能找到你?”

屏幕亮起。

“爸爸,来我们学校运动场。”

会谈的另外一方喊着我的名字。

我猛地站起来说了声抱歉,转身就走。

我要去运动场。

我要去跟他们会合。

我想在运动场我可能会被撞死,或者突 发脑溢血、要么被铅球砸中太阳穴,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跟他们在另一 个世界里会合就好。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略有凉意,我从公司跑出来时连外套也没穿。

顶着秋风, 我穿过校门一口气走到操场,本以为应该没有多少班级在上体育课,没想到 整个操场人山人海,音乐和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原来是学校的秋季运动会。

儿子曾经是运动会田径赛的种子选手,虽然还处在低年级,每次运动会也都 能捧回奖状。

他的体育老师还找过我们,希望在升入三年级以后能考虑加入 校队。

今天约在运动场,可能因为这里也有儿子未竟的心愿吧。

“我到你们学校运动场了,宝贝你在哪儿?”

我给儿子发去短信,然后四处 寻找着。

“爸爸我在田径比赛这边,你快来!比赛快要开始了!”

儿子的语音回复听 起来格外兴奋。

10 我来了宝贝,我来了。

我的心情也跟着兴奋起来,直向田径赛起跑点那里奔 去。

心跳越来越剧烈,拨开人群,我急切搜索着儿子的身影。

一个个差不多 个头的男孩子,穿着运动校服,脚踏运动鞋,正在起跑点做热身。

饱满的面 庞和黑色的短发,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是儿子但又都不是他。

发令枪响起,青烟随向上的枪口飘散空中。

加油声如一锅沸水,推动着年轻 的孩子们向前冲去。

场边的观众也跟着沸腾起来,我被裹挟其中,在每一个 擦身而过的孩子身上努力找寻着儿子的影子,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欢呼声四起,选手到达了终点,我还是没有看到儿子,也没有意外发生。

嗓 子已经嘶哑,浑身力气瞬间散尽,我在草地上瘫坐下来,脑子却无法停止运 转。

如果那天没有连夜出发会怎样,如果一开始没有陷入婚外恋,是不是我 的家人就不会死。

如果事发当时我不打左转方向盘而是迎面撞上,是不是可 以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

我头痛欲裂,头越垂越低。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一激灵直起身,看到的却是 儿子的班主任老师。

“您怎么在这里?”

留着短发的中年女人小心问话,疑惑又戒备的眼神从镜 片之后折射过来。

“我来,我来这里看看。”

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回答。

第一次,我 把那只黄色的手表往身后藏了藏。

班主任又简单寒暄了两句,然后匆匆离 开。

我的目光追随她到了保安亭,看到她跟保安说了些什么,然后指了指这 边。

我赶紧移开目光。

还好,保安并没有要赶走我,只是不时朝我这边看一眼,防范我有什么意外 举动。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种僵持一直延续到运动会结束。

中间吴梦来过电话, 责怪我为什么忘记了她的生日。

我把电话掐断,然后把她的联系人头像拉进 了黑名单。

11

我一直盯着手腕上的儿童手表,然而比赛结束以后就再也没有新 的恢复进来。

操场上的孩子们都散去、广播停止播放、萧瑟秋风和冷冷的月光占领了操 场。

我既没有看到儿子,也没有什么发生。

直到我感觉身体已经冻僵,站起 身来准备离开时,手表才发来消息。

“爸爸,你为什么不守约?”

那头的语音消息里,儿子哭得很伤心。

我急忙 张望周围,世界空荡荡的,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连我一年级的运动会都要错过,我今天可是跑了第一名呢!”

听到这句话的我,浑身犹如被雷电击中。

等等!一年级的运动会? 我的儿子,在出事前,明明已经上二年级了。

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进屋,我就找出日历,把儿子之前跟我的对话 记录一一对应其上。

我在纸箱里翻找出儿子一年级的画册,手表曾传来的那 张海边全家福正静静躺在一叠画纸里。

应该是从海边旅游回来后儿子画的, 以前我从未在意过。

而今天,是吴梦的生日,也是儿子学校运动会固定开始的 日子。

我想起来了,去年运动会正是因为要给她过生日,我错过了儿子一年 级的田径比赛。

跟我对话的孩子,不是亡灵的声音。

他还活着。

还活着!是一年前的我的儿 子! 攥着画纸的手在颤动,越抖越厉害,直到那张纸从手指间脱离,飘到不远处 的地板上,又在秋风的吹动下,逆回到我脚边。

逆回,如果时间也能逆回就好了。

12

突然,我的大脑里闪过一道白光,在一瞬间,如尘埃般渺小的自己仿佛窥探 到了整个宇宙的秘密。

既然手表连接的是一年前的时空,那只要我能阻止车祸的发生,不就可以改 变过去?儿子和妻子不是又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突如其来的念头激动得我在房间里兴奋转圈,我跳起来反复检查日历,从没 有这么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秋叶落尽、入冬了、雪落下、冰雪消融,再之后是立春,平日里短暂的春 光如今只觉漫长,我一天天地撕下日历,等待着七月的到来。

夜幕降临闭上 眼睛时,我感谢脚下的星球在不知不觉中又自转了一圈,感谢在宇宙的无限 尘埃中有一个交错的平行空间。

在那里,我的妻子和孩子还有条不紊地生活 着,等待我去拯救。

这大半年的时间我翻阅了许多空间物理学的资料。

最开始我想阻止他们的这 次旅行,或者更改时间到第二天早上。

但是我担心过早或过迟改变行程,是 否会产生其他的变量,毕竟一个微小的改变可能就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结局, 而我只有一次机会。

最稳妥的方式还是对时间轴最小的更改,也就是让一年前的我不要走隧道。

“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为什么爸爸明明在家玩电脑游戏,你还能跟我说 话?”

这期间,儿子也发现了异常,但遵守我们彼此之间的承诺,他没有跟 任何人说起手表的秘密。

13 “我是你另外一个空间的爸爸,是上天派来保护你的,和你眼前的爸爸一 样。”

我这样回答他。

我还告诉他,等到 7 月 11 号,晚上出发前跟我联系,然后按照我的话去 做。

7 月 11 日晚上五点多,我在儿子房间的地板上坐下,拉上窗帘,把电话手 表放在床上,等待着。

“爸爸,我们在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准备出发。”

儿子发来文字消息。

我还记得那天的晚饭很简单,是楼下买的烤鸭,加上妻子下的蔬菜面。

“好的,吃完饭你就喊肚子疼,拖延一点时间再走。”

我想尽量错过一点时 间。

然而还不到五点半,就传来了儿子略带沮丧的回复:“我在马桶上坐了一会 儿就被爸爸拽走了,说要赶紧出发。”

“没关系,上了高速看到休息站,你就说要上厕所。”

离进隧道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想还有很多次机会改变路线。

然而,就在 我打好这句安慰,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手表跳出了一个系统消息确认。

我的 手一抖,连着那条消息确认也一起点击了。

在手机黑屏之前,我才看清那条消息写的是:“需要通过重启以下载系统并 更新,是否重启?”

不不不,我恨不得斩断自己那只乱点的手指,然而为时已晚。

因为我误点了 确认,手表已经进入了黑屏状态。

更糟糕的是,重启进度卡壳,屏幕上只有 一个等待的图标,像是我心底的漩涡,在一圈一圈缓慢旋转着。

14 手表黑屏的那一个小时,我的人生再一次坠入了谷底。

就好像好不容易抓住 一根救命稻草,却失手让它飘走。

万一我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声音了怎么办, 手表会不会因为这次该死的更新失去与他的链接?我双手抱臂,发出痛苦的 呜咽。

如果手表就此失灵,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正在我万念俱灰时,屏幕终于亮了起来。

我扑过去戴上手表,用颤抖的手点 进去,儿子的头像还在对话栏里。

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而此时距离上路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爸爸,我在车上睡着了,错过了服务区,怎么办呀?”

之前重启时错过 的消息弹入进来。

“下一个服务区还有多久?”

我手指颤抖,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刚过去的一个路牌,上面写的是水关门隧道和吉庆大 道。”

这么快就将到隧道了吗?情急之下我按住语音键,对儿子吼道:“告诉开车 的爸爸,不要走隧道!不要走隧道!”

信息发送过去,又过了几分钟,儿子回复:“开车的爸爸说,如果不走隧 道,就要多绕路半个多小时,那我就赶不上看晚上的儿童节目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七月夜晚,车厢里不透一丝风,儿子吵着要我不走隧 道,“吵死了”

我回答说,然后转向方向盘,踩下油门,向着隧道驶去。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空间里的我自己在开车,而死神鬼魅的影子在车顶盘旋, 想找机会钻进车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突然发现更新之后的手表界面有了一些变化。

那个从 未见过的话筒形状的虚拟按钮,不是通话键又能是什么?之前因为总是弹出 “功能升级中”,我和儿子的沟通只能用你来我往的一条条信息、文字语音 或者图片传递。

15

现在系统升级后新增了通话功能,意味着我可以直接打电话 了。

没有一秒的迟疑,我点进那个绿色的功能键,几声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被 接起。

“喂?”

对面是儿子的声音,“是爸爸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迸发出来,同一时间,我还听到儿子那边有人发出一声惊讶 的——“嗯?”

应该是我的妻子。

“你在跟谁说话?”

我又听到了另一个时 空里自己的声音。

“把电话手表给正在开车的爸爸。”

我对儿子说。

“爸爸,另外一个爸爸找你。”

儿子十分听话。

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

“喂?”

对面的声音并不友善,“你是谁?”

“我是你。是一年后的你。你不会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吧?”

“开什么玩笑,别在这给我装神弄鬼的。”

“我不会跟自己开玩笑,尤其是拿家人的性命开玩笑。”

我说:“六岁那 年,你一觉醒来,听到你爸妈在争吵着要离婚,半年后你妈就离开了家;十 六岁那年,你喜欢上哥们的女朋友,但这事你烂在心里跟谁也没有说;儿子 出生前,你希望妻子能生一个女儿,名字你都想好了叫悠悠,当然你跟妻子 说的是不论男孩女孩你都喜欢……”

我争分夺秒,能想到什么就一口气说出 来,“我就是你,所以我知道出轨的那件事,但还有比那件事更重要的,是 关于生死。”

对方陷入沉默,只传来沉重的呼吸。

16

“你听好,不要走隧道,那里会发生事故。不要重蹈我的悲剧了,赶紧转到 另外一边。到集宁市以后给我消息。不要走隧道!我是在救你们。”

“也是在救自己。”

我最后说。

“知道了。”

电话被挂断。

放下电话手表的我已经浑身汗湿。

发现手表系统升级又多了实时定位功能 后,我死盯着手表里的地图,看着那个不断位移的定位点慢慢靠近岔路口, 然后转向隧道之外的另一条路,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继续贪婪地盯着屏 幕,直到视线里的定位到达我岳母家的小区,不再移动。

没有黑洞般的隧道。

没有货车的铁链和汽油。

那股黑色的潮水再也伤害不到 我们了。

安全到达了。

得救了。

我如释重负,躺在地板上,地球的重力作用真好。

眼前吸顶灯的光好似无声 的波纹,以无数道平行线穿越空气,在我的指缝间投下明暗相间的纹路。

光,裂变成不同的分支,每个分支里都有我的影子。

光,在通过左边的同时 又通过右边,在空间里一次一次叠加。

我躺了很久,不确定时间是早上还是 黄昏,我只知道金色的光线布满了整个屋子,给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一层永不 凋零的面纱。

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抚摸我的脸。

“爸爸,晚饭做好了,妈妈 叫我喊你吃饭。”

我睁开眼,看见儿子向日葵般饱满的面庞。

我连忙抱住他,感受到儿子的体 温和重量,听到小伙子结实又蓬勃的心跳。

我闻到厨房里飘来熟悉的菜香, 还有妻子常用的香水味道。

“爸爸,我的作业做完了,给我的家庭作业记录 本签字。”

儿子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像一只小动物。

“爸爸,吃完饭我们 一起去看电影吧?”

儿子提出要求。

“好的好的。”

我说,“看完电影, 我们还可以再给妈妈买一条新裙子。”

17 厨房里的妻子背对着我们忙碌,身上还穿着那条蓝底白花的裙子,就在我话 音刚落时,裙子突然开始褪色,从湖蓝到深蓝再到深灰,最后变成了死寂的 黑色。

房间里的光线急速消失,我醒过来了。

屋子寂静得可怕,家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唯一发出声音的是墙上的挂钟, 冷静运转着,一秒一秒永恒地流逝,留我独自生活在不断塌缩的时间阴影之 下。

不仅妻子儿子没有回来我所在的空间,就连儿童电话手表也陷入了沉默。

我 一遍遍地拨过去都是无人接听状态,直到接近午夜时,一个视频电话拨了回 来。

屏幕亮起,对面的中年男子眼神疲惫,正无意识地咬着嘴唇上的干燥起皮。

我想起妻子曾经说过,当我焦躁不安时,总是会下意识地咬嘴唇。

我们打量对面的自己有好几秒钟,之后另一时空的我打破了沉默。

“果然是你。不,果然是我。”

他努力掩饰,语气里还是透露惊讶。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对他苦笑。

长期睡眠不好,我看上去应该 比另一个自己老了好几岁,黑眼圈严重,视力也不太好了。

“如果我没有听你的话,走了隧道,是不是之后会发生意外?”

对方提 问。

仿佛心有灵犀,他朝四周看了一下,“放心吧,他们都睡着了。”

我点点头,从跟吴梦的出轨说起,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经过告诉了他。

最后 的结果我无法说下去,泣不成声中只能给他看关于事故的新闻报道。

18 “我能看一眼他们吗?”

我恳求对方。

他点点头,手表的摄像头画面抖动着穿过我岳母家的走道,门推开是暖黄的 小夜灯。

朦朦胧胧间,我看到屏幕里的妻子和儿子正在酣睡。

妻子在睡梦中 翘起嘴角,好似在向谁撒娇;儿子的睫毛在轻微抖动,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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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戴着手表回到了另一个房间,跟我继续对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亲眼目睹妻儿的睡容后,孤身一人的我更是 备受煎熬。

在自己面前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脆弱,我边哭边说,“我不明 白,车祸已经避免了,过去已经改变了,为什么我的妻子儿子没有回来?”

“也许你羡慕的那个自己并不值得你羡慕。”

对方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让我 感觉异样,不由从悲伤里抬起头。

这次苦笑的是他:“出轨事件确实有。但你说的什么吴梦,我压根不认 识。”

“在我婚姻中出轨的人,是我的妻子。”

他说。

六岁那年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父母争吵,原因是母亲有了绯闻。

从那时候 起,另一个时空的我就暗自发誓,一定不会背叛自己未来的伴侣和孩子。

另 一个时空的我,永远把家庭摆在第一位,为了多陪伴妻子和儿子,一下班就 尽早回家,甚至还推掉了异地晋升的机会。

然而虽然每天同在一个屋檐下,我还是能感觉到与妻子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 们的交谈停留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上,因为彼此知道,没有说出口的 那一部分,就像海底的冰山,会把我们家这艘小船撞得分崩离析。

比如说,妻子那些看似低调但是名贵的首饰,是我这个工薪阶层想也不敢想 的。

又或者,我发现妻子手机定位里她“加班”以及“出差”时停留的那 家远郊酒店。

再比如,我在妻子手机短信里看到她跟情人的抱怨,为了孩子 才勉强跟一个无话可说又不求上进的男人共度余生。

“说来讽刺,你说羡慕我。但除去儿子的因素,我还想跟你交换人生。”

对 面的我说着说着眼底出现深渊,“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已经死了。昨天你 告诉我不要走隧道,如果不是儿子坐在车上,我可能反而会选择走呢。”

在他说出“交换”那个词时,我感觉手里的手表开始发烫,亮起了从未见过 的红色信号闪烁灯。

“所以,”我急忙确认,“你并不是过去的我,而是?”

19

我在脑子里搜索 着空间物理知识的碎片,“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我?”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我全力改变过去,妻子和儿子还是没能回到我身边, 因为我改变的不是自己时间线上的一段。

“我想也是。你说自己在外贸公司上班,但其实我是一个图书编辑。也许除 了我们俩以外,还有其他的“我”存在于别的平行时空。

你车祸那天,儿子不是也曾提醒你不要走隧道吗?那或许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我发出的讯号。”

“看来不同空间的我,过得都不怎么好。”

我说。

不,可能我才是最惨的那 一个吧。

毕竟我已经失去家人,只剩一人活在这个时空。

“我不觉得你是最惨的。”

对面的自己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用一生怀念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和用一生陪伴彼此憎恶的人,这两种人生,究竟哪个更 可怕?”

他在说这番话时,手表的磁场引力越变越强,对方还没有停止抱怨:“我一 直都在后一种人生里挣扎,至少我知道那种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20

“你想要交换吗?”

我颤抖着问。

说出“交换”两个字时,手表突然一边 震动一边发出滴滴的警告声,一个“transfer”的红色触屏按钮浮现出来。

引力在我周围掀起旋风,铅笔、纸巾还有儿子的画作等等小物件都被卷入其 中,砸在我的脸上。

“什么?”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交换吧!”我大声说道,然后按下那个红色按钮。

仿佛经历了地震般的震颤,我周围的空间和时间都坍塌下去。

然后我被吸进 了一个巨大的隧道,隧道壁上投影着无数关于我的画面。

我在混乱的人生碎 片里努力读取另一个自己的信息。

我还看到了许许多多其他的“我”的平行 人生。

有的我生在富豪之家,有的贫困潦倒烂醉在车站,有的在和朋友庆祝 升职,有的因为股票杠杆爆仓走向天台。

每一个我的片段都熠熠生辉,又都 微不足道。

如尘埃飘浮在宇宙中。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刚才视频里妻子和儿子身边,手里攥紧的儿童手表 上,有几十通未接来电。

“你做了什么,放我回去。”

那是刚才和我交谈的 自己,从我之前的家里发来的信息。

我亲吻了睡梦中的妻子和儿子。

然后我在还不太熟悉的新家里四处寻找,最 后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把锤子。

我把儿童手表砸得粉碎,这才安心躺回妻子 儿子身边。

如果你走在街上,看到一个戴着黄色儿童手表的男人,请替我跟他说一声对 不起。

他曾经问过我,“用一生想念一个已死的人,和用一生陪伴彼此憎恶 的人,究竟哪个更可怕?”

我给不了他答案,但我知道这个宇宙中,没有因 果报应,明日皆有变数,做好人也未必得好报。

我知道每个人都是漂浮在宇 宙中的尘埃,我只想抓住叫做家人的那颗尘埃,竭我所能和他们在一起,直 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