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天津十二奇案》,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四十岁之前,七峰周平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又高又瘦,棱角分明。

因为一场变故,他就像被酵母袭击的面团,迅速发胖,以至于平时出门需要手扶两个半大孩子的后颈,凭借他们的支撑和动力行走。

一晃十年过去,马上就是七峰周平五十岁生日,军、政、商三界跃跃欲试,当做一个重大而神圣的日子共襄盛举,只有作为事件中心的七峰周平闷闷不乐。

盛情难却,他无法拒绝众人的好意,就像无法拒绝家族的命运。

月圆夜,七峰周平照例在随从协同下来到安井医院——前不久,花田初太郎就是在这里遭遇暗杀。

七峰周平心有余悸,全方位加强安保,除了一贯道的阴阳护法,还找来武林高手。

这年头,谨慎总没错。

到了医院,七峰周平径直走向二楼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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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医院的手术室。

爬楼梯是个技术活,需要三五训练有素的侍从,又推又拉才能把他运上去。由于七峰周平体型臃肿,遮掩住侍从,乍一看,就像蠕动。

到了手术室,浦和医生已经准备就绪,他和几位护士跪在地上,迎接七峰周平。

七峰周平点点硕大的头颅,算是回应。

医护忙碌起来,合力把七峰周平扶上加宽的病床,再由护士抱来七八个不满周岁的孩童。小孩都被注射迷药,昏睡得非常香甜。

护士将他们装进事先预备好的网兜,吊起来,挂满整个手术室。

最后医生出场,他熟练地把针头一一插进小孩们纤细的血管,另一头埋入七峰周平的静脉。悬挂在空中的孩子们就像吊瓶,准确地说,就像血袋。

新鲜血液让七峰周平为之一振,从他广阔的两颊逐渐拢起笑意。

输血结束,医生把腰折成直角,毕恭毕敬地奉上祝福。

“提前恭祝七峰周平大人五十诞辰万事顺遂。”

七峰周平面无表情,问:“你们医院还有比你技术更好的外科医生吗?”

医生愣了一下,谦卑作答,他虽然顶着首席的头衔,但其实不怎么接手术,只为像七峰周平这样的日本贵族服务。

七峰周平招招手,示意医生靠近。医生“嘿”了一声,偏着脑袋凑过去。

七峰周平掌心躺着一把手枪,射中医生眉心,后者应声倒地。

七峰周平喃喃道,我最烦过生日了。

几位护士捂住嘴巴,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用力吞咽着惊慌,不敢逸出一丝声响。

许是枪声作祟,许是麻醉剂式微,其中一个小孩醒来,哇唔大哭。

七峰周平吩咐护士把小孩抱来,送入他怀中。护士颤颤巍巍照做。

七峰周平再次伸出右手,轻轻摩挲孩子头顶,哼唱着江户时代的《笼目歌》:

竹笼眼、竹笼眼,笼子里的小鸟哟,什么时候能出来?黎明的夜晚,鹤与龟滑倒了,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随着七峰周平的歌声,小孩再次沉沉睡去。

七峰周平蘸了浦和医生的血,在小孩脑门画下笼目纹,那是一颗六芒星。

笼目纹就是模仿竹笼的网眼的纹样,一般来说是六芒星的形状。

笼目纹是最高封印咒术,用以镇压恶鬼。阴阳师常用晴明桔梗印(一种五芒星印),六芒星印并不常见,因为七峰周平要对付的恶鬼法力更加高强。

曾蹦鲤鱼凉了,我还没有动筷子,桌对面的鲁颖用手绞着头发,不时抬头勾我一眼。

我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几乎把头扎进桌子下面。

姜戎见状走过来,夹了一筷子鲤鱼,嚼得嘎巴脆,说“味道可以啊。你俩都不吃,我还以为厨子做砸了。”

姜戎是我朋友,天一坊少掌柜,曾蹦鲤鱼是他家的招牌菜,他把手搭在桌上,说,不吃我可撤走了。

我俩同时抬头看向他,给他吓一跳,甩下一句“主要是再不吃就不脆了”,就溜走了。

我承认,打第一次见到鲁颖起,就对她感觉特别,茶余饭后,睡前醒来总是忍不住想起她,但一面对她,却有忍不住紧张,不知如何开口。

鲁颖缓缓站起来,一言不发。我一动没动,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人怎么走了?”

姜戎踅摸回来,坐在鲁颖的位置,一脸好奇。

“我给你出个法子,去上权仙看场电影,再去翠月楼买一副银手链,绝对管用。”

我没理他,站起身往屋外走,姜戎一把拉住我,问到底怎么了。

“鲁颖要离开天津。”

回到富察家,须叔伺候了一桌吃食,烙饼、煎焖子、炒鸡蛋、烫绿豆菜,不一而足。银灰色的焖子切成扁块,排在一起寓意“龙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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焖子是天津的特色美食,用绿豆粉制成,类似凉粉,煎居多。每年二月二吃焖子是天津的传统习俗。

须叔说,吃焖子是天津过二月二的老例儿。

我拿烙饼裹了焖子、鸡蛋和大葱,风卷残云三张,拿衣袖蹭一把嘴角。

须叔说,你不是跟鲁颖下馆子吗,怎么没吃饱?

我说,饭店哪儿有您手艺地道。须叔也毫不谦虚,说确实。

听富察讲,须叔十岁入宫,先去御膳房,后转到咸福宫(西六宫之一)伺候贵人。大清亡了之后,须叔离开紫禁城,追随富察父亲,当了他们家的管事儿。

我不太信宫里的贵人也爱吃烙饼,但也不会对此提出疑问,金木说过,人的尊严是非常奇怪的,乱招惹可能会惹大麻烦。

吃完饭,我随口问须叔,富察他们没在家吗?

须叔说,开会去了。

年前,女子暗杀团成员都藏在富察家。过了正月十五,暗杀团成员陆续离开,蔡校长为她们物色了新的根据地,具体在哪儿我没打听,也不想打听。

我不愿跟暗杀团有任何瓜葛,但无法摆脱的现实是,我父亲曾经也致力于采用暗杀的手段参与革命大业。

王俪和吴妍都走了,天津神社爆炸案的风头逐渐过去,她们开始谋划新目标。

秦二姐留下来。她是富察的相好,现在也是富察的联络人。前任暗杀团团长李少琼就义之后,由富察成了新团长。

晚上九点多,富察和秦二姐结伴回来。看着他们成双入对,我不由自主想起鲁颖。

他们刚从暗杀团新总部回来。富察主持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暗杀七峰周平。为表示他对暗杀团的忠心不二,此次任务由他亲自执行,也算纳投名状。

我说,你都当团长了,还要亲力亲为啊。

秦二姐看着我说:“我听过不少你父亲的传说,他可是光复会的好手。”

这话戳中我的痛处,自去年正月来津,至今已满一年,仍然没有查出父亲的下落。

暗杀团对七峰周平做了调查,他表面上是商人,通过赌博赢了周西林的面粉厂,却用来生产毒品,还是天津一贯道的教首。

他还有一个身份,日本神道教的神官。暗杀团分析,七峰周平加入一贯道就是一个幌子,目的是向一贯道信徒宣传神道教,企图通过宗教信仰奴役国人。

“比武力更可怕的是思想入侵,一定得提高警惕。”

七峰周平作为天津分坛的坛主,经常去主持教务。富察想着找人去打听消息,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富察想到了一个人——林子方。

林子方跟富察是巡警传习所的同期,也是个巡捕,之前调查李丰年的案子,林子方帮了大忙,他在秘密社团里面人脉很广。

好巧不巧,我们刚出来,一辆福特汽车停在门口,林子方从从车里跳出来。

“升了巡捕长,就把兄弟忘得一干二净了?”

富察打了两句哈哈,问林子方怎么想起来找他,暂时有求他帮忙的由头。

林子方叹口气,他所在辖区发生一起命案,他争取过来,但毫无头绪,想着富察接连破获多起诡案,于是向他求助。

“神神鬼鬼这些事,你熟悉。”

富察啐了一口,有些气恼,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

“死的是我舅舅,你帮我这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话说到我和富察心里去了。

林子方说的案发现场,位于袜子胡同,我和富察坐林子方的汽车赶到他舅舅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倾颓焦黑的泥胚墙。

“袜子胡同”也叫“娃子胡同”,是老天津最著名的胡同之一,它的名字与天后宫妈祖文化相关。

林子方舅舅姓刘,叫刘棋,平时务农,农闲时做泥瓦匠,尤其擅长刷墙,人称“刷子刘”。

我摸了摸墙体,尚且温热。木门烧的只剩半截,迈步进来,我闻到一股奇异香味。

林子方煞有介事地提醒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火灾现场的焦尸我见过不少,进去之后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尸体裹着厚厚的泥胚,摞在一起,顶层端坐着一只半人多高的泥娃娃,本来憨态可掬,却画了两撇胡子,看上去十分诡异。

死者就像叫花鸡一般被烤熟了——只觉得有一只手攥着我的胃使劲挤压,又酸又疼,翻江倒海。

富察没忍住,转身跑到外面呕吐不止,半天才进来。

我要把最上面的泥娃娃抱下来,林子方在旁提醒我,务必小心,千万不能磕碰,“这个大哥邪的很。”

“大哥?”我被他弄糊涂了。

富察解释,天津新婚夫妇流行拴娃娃,拴来的娃娃称为大哥,所以天津人见面,习惯称呼对方为二哥。对待泥娃娃,要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每年还要“洗娃娃”。

洗娃娃不是拿水洗,而是由手艺人将泥娃娃改塑,填上眼镜、毡帽、胡须、长袍等等,寓意泥娃娃跟常人一般长大。不仅如此,三餐之时,也要给泥娃娃摆上碗筷。

拴回来的娃娃要供奉起来,逢年过节还要摆上水果换上“百家衣”。如果这家生了孩子,泥娃娃就成了“娃娃大哥”。娃娃每年要“洗”一次。所谓“洗娃娃”,就是找师傅把小娃娃粉碎后和在新泥中,大致照以前的样子塑个大一些的。伺候年复一年。随着下一代的出生,娃娃还会由大哥成为大爷、大舅等。

泥娃娃除了招子,还可以为自家孩子挡煞。因此要对泥娃娃毕恭毕敬,一旦怠慢大哥,就会招致报复。

我慢慢端起泥娃娃放到炕上,招呼两个巡警,让他们去找厨房找找,有没有擀面杖。

须臾,巡警没找到擀面杖,只寻摸了一只木抹子。我接过来,轻轻敲击一具泥塑胳膊。泥人本来就经过大火烧燎,多处出现皲裂,稍加敲打,一片片掉落,露出一只人手。

在场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错珠地盯着我,准确地说,盯着我手握的木抹子;周遭安静极了,敲击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咚—咚—

尸体重见天日,一共两个大人,两个女孩,经林子方确定,正是刘棋一家四口。尸体没有明显外伤,只有一些高温形成的爆裂。

富察说如果生前裹上泥浆,如何承受被活活烤制的痛苦,以保证泥壳完好无损?我说可能是被喂了毒。

我用随身携带的银针检查了死者咽喉,未见异色。尸体经过高温烧烤,也看不出明显的体表变化,否则以我多年的经验,可以根据尸变判断中毒与否。

度过最初的生理不适,我可以淡然注视尸体,案发现场巡视一圈,在墙角发现一只巴掌大小的铁皮盒,上面有几个淡淡的字迹,被大火烤得分辨不清。打开盖子,铁盒内壁附着着一层白色硬物,像干掉的石灰。

再次环视案发现场,我看见坐在床上的泥娃娃,它好像在咧嘴笑。

泥娃娃仿佛有种魔性,牢牢黏住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它身上抽离。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西墙烧得最猛。我拿木抹子在废墟堆里翻查,发现一座香炉,这里之前应该有一座案台。

凶手可能点燃案台,之后火烧到整个房间。

我跟富察商量,他招呼手下把尸体运到警署,做进一步检测。

门口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命案就是一出大戏,看不到就是吃亏。

我焙到人群中,跟旁边一个瘌痢头问发生啥事。

瘌痢头听我口音不像天津土著,反问我的职业。我随口说,来天津走镖。我本来就干过镖师,平时又是短打扮,形象上坐得住。

瘌痢头说他家就住隔壁。他昨晚起夜,看见刘棋家火光冲天,连忙把家人叫醒,轰到街上,幸亏前几天刚下了雪,火势没有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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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世报》对这个案子也做了报道

瘌痢头边说边打喷嚏,也不知道用手心掩嘴,唾沫横飞,溅了我一身。

“刷子刘一家,是让泥娃娃杀了。”

据瘌痢头说,刘棋刚结婚那会,就去天后宫拴了娃娃,一直想招个儿子,结果连着两胎都是女崽,第三胎怎么也要不上。

刘棋一时气愤,把娃娃扔盆里,加水化泥,抹到厕所上。

从天后宫拴的泥娃娃有灵性,这是泥娃娃对他们一家的报复。

我回想起端坐在尸体上的泥娃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想到一处出入,假使刘棋已经把泥娃娃捣成泥,那位咧嘴笑的大哥怎么解释?

瘌痢头以为我不相信,煞有介事地说,他不是信口胡言,昨天下午他看见三个半大孩子进了刷子刘家。

“三个,都是男孩,白白胖胖的,长得一模一样。我之前没多想,现在回过味来,那是泥娃娃显灵呐!我明天得去天后宫拜拜,求娘娘保佑。”

人群逐渐散开,我回到屋里,叮嘱富察把泥娃娃带回警署,做个尸检。

两天之后,报告出来,五名死者体内均发现奇怪粉末。

又对现场找到的铁盒做了检测,里面的白色物质,是一种罕见致幻剂,富察由此判断,刘棋一家可能是被人下了药,迷晕,再裹上泥巴,引火烧死。

我给富察打电话,让他过来。富察在电话里说,他正好有事跟我说。

富察提拎着几只银丝卷,让我充饥。

“另外,还有这些。”富察掏出一只布包,里面是五颗金丸,大小跟耍把式卖的大力丸差不多。

我捡起一颗掂了掂,压手,分量很足。

“这是金疙瘩啊,现场怎么没看见啊?”

富察说是从死人胃里刨出来的,他这两天也没闲着,把死者一家的情况摸排清楚。

户主刘棋是泥瓦匠,其妻刘徐氏,给南市一个当铺掌柜家当老妈子,家里两个女孩,大的十六岁,刚谈成一门亲事,小的只有五岁。

富察还找刘棋的工友们打听过,都说刘棋技术好,价格公道,平时与人相处也比较和善,不是惹事的主儿。再者,他一不抽大烟,二不玩骰子,三不逛窑子,没有耗费钱的嗜好。

这样寻常的人家怎会跟别人结下这么大的梁子,我问刘棋是不是跟人结过仇。

“给林子方打电话问问。”

富察说完就去打电话,打通了,一直没有人听。富察琢磨,林子方许是抽大烟了,他好这一口。

“死了舅舅还跟没事人一样?”

富察说兴许是借烟消愁呢,这都不重要,他还有个重要事要跟我说。

富察说他调查了之前保护花田初太郎的武林高手,虽然没有查明是谁,但可以肯定巴不得与此人关系密切,巴不得那天跑到白帽衙门,就是寻求这个高手庇护。

找到这个人,就可能找到指派巴不得幕后的人。富察说的有道理,只有武林中人知晓并在意《六合经拳》。

我说这事有消息随时告诉我,现在可以先解决眼前的事情,问他带没带刘棋家的泥娃娃。

“后备箱呢。”

富察说完补充一句,“林子方把车借给我了。你让我拉这玩意干嘛,怪瘆人的。”

“我们得去趟天后宫,查查刘棋家的泥娃娃是谁拴的。”

老话讲,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

天后宫始建于元代,忽必烈定都大都(北京),京城需要大量物资。船舶从刘家港出发,北上抵达海河,进入三岔码头,卸下供给后再运往大都。百年后,三岔码头盘结成天津市。

天后宫。俗称娘娘庙,位于俗称"娘娘宫",在天津旧城区东门外、三岔河口西岸,始建于元代,庙内供奉天后娘娘,在过去被人们称为护海女神。

鲁颖来天津后,因为带着皮皮,一般旅馆不给通融,她就在天后宫附近赊了一间仓库。过去一年,我没少过来找她。

天后宫广场耸立着两根桅杆,白天挂旗幡,晚上挂红灯,据说是当年跑船的人所立,看见桅杆,就是看见家了。

天后宫就是妈祖庙,与大海打交道的船夫最信妈祖。

桅杆竖起七十八年后,此地才被命名为天津卫。

我们去那天赶上祭祀天后娘娘,广场人山人海,富察抱着泥娃娃寸步难行,我只好在前面开路,用沉肩的招式挤出一条通道。

眼看走到天后宫门前,听见有人叫我,扭头看,是鲁颖。

“小宝,你来找我啊?”鲁颖笑盈盈地说。

“我——”我有点张口结舌。

富察推我一把,说:“就是,脸皮薄,还不好意思,非拽着我一起。”

鲁颖打量着富察怀里的泥娃娃。

富察解释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拴了一个娃娃。

鲁颖说:“你还没结婚吧?”

“快了,到时候请你喝喜酒。”富察又搡了我一把,低声说让我跟鲁颖去说说话,打听泥娃娃的事,包在他身上。

我陪着鲁颖在广场闲逛一圈,基本是她说,我听,鲁颖说准备换个城市,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人们看厌了。

我问她想好去哪了吗?鲁颖说想往南边走走。

“你想好没有?”鲁颖问我,她之前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我还没回答,恰好富察抱着泥娃娃着急忙慌跑回来,林子方也跟他一起。

“出事了。”林子方说.

我拜托鲁颖去拿着泥娃娃,打听一下是谁拴的。

林子方得知案子后,马上到白帽衙门找富察,得知我们去了天后宫,马不停蹄找过来。

上了车,富察刚要发动,后排车门被人拽开,却是鲁颖,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皮皮紧随其后,从窗户跳进来。

富察扭头看看鲁颖,又看看我,一脸疑惑。

“看什么看,开车。”

鲁颖说她把泥娃娃交给一个相熟的道长,委托他调查,她要跟着我一起调查。

没等我答复,富察已经轰了一脚油门,汽车颤抖着蹿出去。

我们从天后宫开车来到谦德庄一带,案发现场就在那里。

谦德庄在旧时被称为“开洼”,1917年,直隶南部发大水,波及到了天津南乡一带,水灾过后形成了谦德庄。

来到谦德庄,鲁颖随口唱了一个歌谣:拾毛褴的背大筐,一背背到谦德庄,谦德庄,万德里,扎小辫儿的不讲理。

富察说,行啊,你都快成天津人了。

鲁颖说我本来就是天津人。1917年,天津发大水,才逃荒到北京。

这谦德庄的诞生也跟那场洪水有关。这里之前是一片沟渠,只有一些搭窝棚的穷人,1917年发洪水后,涌入不少难民,其中一些留下来谋生。

当地富绅和教会盖了房子出租,渐渐拢起来人气。在此之前,谦德庄更为流通的叫法是“开洼”。

按照林子方指的方向,车停在一溜砖瓦房前,其中一间门口站着两名巡捕,看见富察下车,连忙敬礼。

旁边有个背着竹筐的乞丐,手里掂着一根木棍,木棍顶端绑着一根铁丝做的钩子。

鲁颖唱的童谣,“拾毛褴的背大筐”中的“拾毛褴的”就是指这类人,他们走街串巷,见到纸张、布条之类的杂物就钩入背后的筐中。正是这个乞丐发现尸体。

除了捡杂物,乞丐一般还会拾煤核,他发现这家门口散落着不少煤核,于是敲门提醒,半天没有人应,进门撞见一屋尸体。

富察说,哪有捡东西捡到别人家的,你不对劲。乞丐大叫冤枉。

走到门口,我闻见一阵刺鼻的煤气味,挥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我把门推开通风,过了一会才招呼大家进去。开门的瞬间,掉落不少泥块。

一共两间屋子,都不大。

我再次闻见一股奇异香气,冲得我头昏脑胀。

里间房四角垒了几个砖垛,上面架着一张细密的铁网,铁网上躺着四具尸体,两男两女,赤身裸体。铁网下面摆着十几只泥盆,装满没有烧尽的碳块。

鲁颖呀了一声红了脸,捂着眼跑出去。我也没见过这个场面,心里有些异样。

“小宝,你过来看。”

富察站在窗户旁喊我。我走过去,看见窗户缝用泥巴封住。

这样一来,基本可以排除意外,要么是这群人集体求死,要么是有人谋杀。门窗都用泥巴封死,就算没有烤死,也会被煤气熏死。

富察脸色不太好看,盯着地上的泥巴小声跟我说,不会又是泥娃娃干的吧。

我让他别多想,再者,房间里也没发现泥娃娃。

皮皮也跟着鲁颖进来,进到案发现场后一直呲牙咧嘴,有些急躁,趁鲁颖不注意,蹿到乞丐身上,出溜进竹筐。

我和鲁颖忙去制止,看见皮皮从废纸和破布中钻出来,手里抓着一只铁盒。皮皮把盒子打开,从里面捏出来一只药丸丢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鲁颖拿绳索套住皮皮,我过去夺铁盒,手背上挨了一下。

铁盒样式与刷子刘家发现的证物一致,正面印着“隆顺榕成记”。

隆顺榕药庄,位于三岔河口针市街,1833年由中医卞楚芳(学名树榕)建立,是藿香正气水的发源地。

富察说,隆顺榕是卖药的老字号,他经常去买虎骨,回来泡酒喝。

“他家虎骨保真。”

富察看我们眼光不对劲,说他喝虎骨酒是治疗风湿。过去踹了乞丐一脚,揪着他的衣领,问乞丐铁盒从哪儿来的?

乞丐说捡的。富察吓唬要把他关进白帽衙门。乞丐才交代,他是从桌子上抄走的。

我让富察把药丸收起来,回去检验一下,

我问他还有没有隐瞒。

乞丐卸下竹筐,从里面翻出一只小弥勒佛像,“真没想偷,就是看样子喜庆,忍不住拿了。”

富察没有耐性,干脆让乞丐把竹筐倒了个底朝天,再无其他发现。

我问乞丐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乞丐说,没见有人进来,但看见三个男孩出去。

我问他,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乞丐连连点头。

含有致幻剂的药丸、三胞胎,两个相同点把两个案子串联在一起。

自打进门,林子方就盯着床上的男女,我审问乞丐的时候,他更是凑近了仔细打量。鲁颖见状咳嗽一声,提醒他尊重死者。

林子方却伸手拨开几位死者,惊呼道:“这些人我认识呀,都是一贯道道首,难怪这么亲切。我的意思是,眼熟。”

我和富察对视了一眼,一贯道是信奉弥勒佛和无生老母的教派,在天津颇有实力。

富察吩咐巡警把尸体带回警署解剖。我们四个人上了车,准备找个地填补肚子,之后再去隆顺榕成记调查铁盒。

富察往前开不远,把车停在什锦斋门口,说这家玛瑙野鸭非常地道,另外还有八大碗、四大扒,口味都不错。

席间,谈起一贯道,林子方说,他舅舅也是一贯道成员,他当时加入一贯道,还是他舅舅做的保人。

“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呐!”

加上一贯道,两个案子拥有了三个共同点。我想到什么,立刻站起来,“我们先去趟警署。”

我们赶到白帽衙门,来不及找法医,我亲自上阵,割开死人的肚皮。皮肉焦脆,刀走得很顺,还有油脂溢出来。

果不出所料,我在四人胃里发现金丹。至此,刷子刘一家与四位道首的案子可以并案。

我问林子方,一贯道信徒有服用金丹的传统吗?

林子方摇摇头,说他入道不久,还没有接触到核心法门。

我们兵分两路,林子方去一贯道打听金丹,我和富察去隆顺榕查铁盒。

鲁颖一路跟着我们,我让她先回天后宫,她根本不理这茬。我和富察只好随她。皮皮吃了含有致幻剂的药丸,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嘴角隐隐有笑容。

路上,富察告诉我,隆顺榕成记药庄在北门外针市街,前身是隆顺榕药局,成立于道光十三年四月二十八——那天是药王爷诞辰日。隆顺榕创办人卞家是天津大户,老辈儿还请谭鑫培来家里唱过堂会。

到了针市街,我远远便望见隆顺榕的招牌。药庄主体是一栋三层楼,青砖砌墙,飞檐翘角,正门口悬挂着一副牌匾,上书:隆顺榕成记。

两边是一副木制对联,上联是修合无人见,下联为存心有天知。

从装潢来看,是一家中药铺,进去之后,一个西装革履、眉清目秀的青年迎上来,问我们有何需要。

后来我才知道青年叫卞俶成,留过洋,在伦敦大学理财科和纽约大学商学院进修,回国后在上海银行界任职,后回天津任农商银行襄理。

接手隆顺榕后,他保留了中医特色,但是采用西方的模式经营,既注重药材品质,又擅长打广告。

富察亮明来意,他把我们引到后院一间办公房,我把铁盒递过去,他打开检查了药丸,说的确是隆顺榕的包装盒,但药丸并不匹配,这种铁盒是用来盛放百花牙粉。

他1915年在美国留学,参加过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见证了上海的“地球牌”百花牙粉获得银质奖章。接手隆顺榕后,他专门去五洲大药房打通百花牙粉的渠道。

牙粉不是药,主要是用来清新固齿,治疗口臭。一般主顾有两种人,一种是讲究卫生的有钱人,一种是嗜好大烟的有钱人。牙粉不是必备品,穷人不会花这个冤枉钱。

药铺有柜房、账房和货房,产品售出必须经过柜房。

我让他找来柜房先去,问他最近都有谁买了百花牙粉。

柜台先生回忆的时候捻着胡子,好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计算,他说,买牙粉的人就是几个固定老主顾,最近只有一副新面孔。说新鲜并不是指这个人不常来,而是不该来。

“那个人叫瞿半仙。是个算命先生,吃了上顿没下顿,连面粉都吃不起,偏偏来牙粉。”

一听瞿半仙,鲁颖说她认识,在三不管撂地的时候,离瞿半仙的挂摊不愿,瞿半仙总想给她看手相。

三不管是天津最热闹的地界之一,每天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鲁颖刚来天津那会在三不管撂地,隔了仨月,换到小白楼一带,如今又跑到上权仙电影院门口。耍猴是个看新鲜的活计,需要经常更换演出地点。

富察老远就把车停了,我们步行过去。鲁颖在前面带路,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瞿半仙。

鲁颖秤了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糖,用牛皮纸包了,富察问卖药糖的,瞿半仙在哪出摊。

卖药糖的说,已经小半年没见瞿半仙,可能是去别处谋生。

卖药糖的给我们一个瞿半仙的地址。我们上了车,没多久拐上土路,来到一处叫霍屯的地方,据说这里的居民都是霍去病后代。

找到瞿半仙家,门口却挂着锁,我推了推,两扇门纹丝不动,两臂运力,勉强打开一条窄缝,门轴都锈住了。

我向里面望了望,院内杂草丛生,窗户纸都被风摘干净了,看上去随时可能倾圮。

跟左右邻居打听,才知道瞿半仙早就不再这住了,半年前搬到他侄子家。询问瞿半仙侄子家在哪儿住,邻居也说不准,只知道他在东天仙门口卖炸元宵。

下了金汤桥,富察就指着一处两坡起脊(即两层屋顶,在一个屋顶上面又盖一个屋顶,中间由窗户相连)的大房子说,那就是东天仙。

走近了,可以看见门口大铁栅栏、砖垛子。其中一个砖垛子旁边支着一口油锅,老远就能闻到香味。一个光膀子的中年人正在用木制笊篱往外捞元宵。

卖炸元宵的自称瞿大福,听我们说瞿半仙,满脸欣喜,问我们是不是找他叔算命?

我含糊着说是。瞿大福拍了拍油光锃亮的胸口,说瞿半仙现今在他家中开坛。

我们让瞿大福指个路。他却说不用麻烦,大声招呼两句,说今日元宵免费,哄的围过来一群看戏的票友,瓜分了他的炸元宵。

瞿大福笑着说,“叔教俺们:莫要拘泥身外物。”说完要带我们回家。

瞿大福住在一座大杂院,里面住着三户人家,几个小孩在院里玩石子,见了生人,也不抬头看一眼。

瞿大福进门大喊:“娘,来善人了,快叫俺叔升坛。”

一个老婆子颤巍巍走出来,见了我们喜笑颜开,就像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招呼我们进屋。

屋里用红纸糊了窗户,没装电灯,点着几根小臂粗细的蜡烛,一个穿着杏黄色道袍,头上包着庄子巾的汉子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双目微闭,说:“所来何人,报上名来?”

富察说,你就是瞿半仙?

他睁开眼睛,看见富察的制服,腾的站起来,夺门而出。变故有点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我追出去,瞿半仙已经跑远。

“愣着做什么?追呀。”鲁颖推搡我一把,前后脚出了门。

我跟鲁颖都是练家子,形意拳尤其以腿功见长,我们没费多少力气就逮住瞿半仙。鲁颖抽出耍猴的鞭子,把瞿半仙捆了。

我说:“你跑什么?”

瞿半仙说:“你们是为仙丹的事来的吧。”

我还没问,他就主动交代了。瞿半仙经常向人兜售自己研制的药丸,其实就是用白粉配山楂泥和制,服用后可以让人产生愉悦的快感,吃多了还会出现幻觉。

找他算卦的人都会求几颗,久而久之,会形成依赖。

我问他从隆顺榕买牙粉做什么?瞿半仙说他其实不是买牙粉,而是为了买铁盒,“把药丸装铁盒里卖,价钱可以翻倍。”

一番问询下来,瞿半仙的药丸最近都被一个叫三才的买走。

我问他:“三才姓什么?家在哪儿住?”

瞿半仙说,三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三才是一贯道对于天才、地才、人才的统称,一般由十二三岁的男孩担任。“天才”负责扶乩,“地才”负责抄写,“人才”负责报字。

一贯道的三才是三胞胎,据说法力超群。

我们连忙跟林子方碰头,把调查瞿半仙的经过告诉他。

“好家伙,他们这是要升仙啊。”

林子方说,一贯道以坛为单位,级别分为点传师、坛主、护法、三才、道首和一般道众。

点传师多由一贯道总坛的天师钦点,职位在坛主之上,有权任命和罢黜分坛坛主。现在的天师已经是十六代传人,一贯道的名字就是他取的,之前叫东震堂。

林子方请一位道首去四海居吃了软溜鱼扇、炸晃虾和芙蓉蟹黄,从他那得知,吞食金丹是升仙的前提。

一贯道有许多升仙的法门,第一步都是用金丹镇魂,其中一个法门是要杀十五个人向无生老母献祭。

三才从瞿半仙那里买来药丸,让信徒服用了,趁机将其杀害。刷子刘一家四口加上四位道首一共八人,还会再死人。

当务之急是抓住三才。

我们当即去了一贯道天津分坛,到门口时,天已经黑严。

林子方是一贯道成员,让我们先在门外埋伏,他进去打探虚实,最好能把三才诳出来。

富察说:“费这事干嘛,直接进去把他们捆出来不就齐了。”

林子方说:“一贯道教友我太熟,一般不会配合巡捕,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容易打草惊蛇。”

又说:“一贯道信徒多忠诚,真要争执起来,我们几个不是对手,起码也得搬来救兵再说。”

我之前调查李丰年时进过一贯道,跟阴阳护法交过手,差点折在他手里,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也认为林子方的安排更加妥当。

林子方进去半天不见回转,我和富察都有些坐立不安。鲁颖却抱着皮皮在车上睡着了,呼吸轻浅。

昏黄的路灯灯光把鲁颖的侧脸倒映在车窗上。我不敢多看她。

车内温度比室外稍高,但不足以御寒,我脱下夹袄给鲁颖披上。

富察轻声问我,“听说鲁颖要离开天津。”

“你听谁说的?”

“姜戎啊。”富察脱口而出,“你有嘛打算?”

“父亲的事还没有着落,我肯定要留下来继续调查。”

“如果调查清楚,或者,如果永远没有结果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问富察,针对七峰周平的部署怎么样了?

富察说,七峰周平马上就要过五十岁生日,他已经收到邀请函。花田初太郎死后,日本军方派来一个新署长,但主要事务都由富察代理。

暗杀团计划在七峰周平生日当天行动,人多眼杂,容易得手。

又等了一刻钟,林子方仍然没有出来。我实在坐不住,下车去一探究竟。

透过门缝往深处瞧,里面阒然无声,一片绵密的黑暗,一星光火都看不见。我担心林子方出事,后撤两步,猛地起速,在墙上蹬了两下,攀住墙沿,用力一扽,骑在墙头,顺着墙根滑下。

我来过一贯道天津分坛,但过去半年多了,早忘了布局。我一间间屋子找过去,都黑灯瞎火没有人,转了一圈,一个活物也没发现。

我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呼号,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扇拿青砖封死的月亮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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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门,是中国古典园林建筑中的圆形过径门,因形如满月而得名。

我记起来了,之前我无意间来过这里,当时有人告诉我,里面关着“见不得人”的妖魔鬼怪,让我不要乱闯。

声音正是从月亮门后面发出。我思忖片刻,提了口气,翻过月亮门。

里面别有洞天,纵深很长,我走了几分钟才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我蹲下来,摸了摸他们的脉搏,人已经死了。

我检查了他们的身上,只有一处外伤,属于一击致命,对方是个武林高手,功夫绝对在我之上。

我想到了阴阳护法,那个不男不女或者半男半女的人,出手就是杀招。

又往前走了几步,听见一阵叮当之声,紧接着,看见一个浑身上下绑着手指粗细铁链、戴弥勒佛头套的男人,发了狂一般。

饶是有铁链束缚,也禁锢不了他凌厉的招式,在他周围散落一地碎尸,脑袋、胳膊、大腿到处都是,地面伏着一林子方,就躲在弥勒头堪堪够不到的地方层血。

他看见我,大声呼救,同时也吸引了弥勒头注意,朝他的方位不断发起猛攻,铁链被他拽得铮铮作响。

林子方死命贴在墙角,不敢动弹分毫。

我见状连忙上前,抓住一根铁链,扎稳马步,使劲向后撤,想着牵制住弥勒头,给林子方逃生的空间。

弥勒头膂力惊人,我虽然背后偷袭,却没能对他造成丝毫干扰。他只是轻轻一扯,我就感觉铁链上传来一阵绵密又粘腻的力量。

他手腕一抖,用铁链把我缠住。我顿时明白地下的碎尸如何形成。

我行走江湖也算有些年头,遇见过不少好手,像他这样拔尖的凤毛麟角,大概只有我师父尚云祥和师公李存义能与之匹敌。

自从跟金木查案,我经历过数次危在旦夕,这次可能没办法转危为安。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现的却是鲁颖。

只听见清脆的一声金属撞击,铁链被利刃切开。又一位戴弥勒头套的高手拎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站在我们之间。他再次挥剑,这次是朝我,寒光一闪,切开我身上的束缚。

两个弥勒头大打出手,我趁机带林子方离开。

我们一口气跑出院子,上了车催促富察快开,跑杵去几条街,才算放松下来。

我一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反而满脑子疑惑:只看一眼我就能确定,两个弥勒头用的功夫都是《六部剑》,而《六部剑》脱胎于《六合经拳》。

我之前修习过《六部剑》,所以再熟悉不过。

回到车上,鲁颖还在瞌睡,勾着嘴角,不知梦见什么好事。我心中燃起一种抱抱她的冲动。

林子方缓过劲来,说之前就听说过一贯道供奉着转世弥勒。这个弥勒有些癫狂,所以道亲们私下里称其为疯弥勒。他其实不大相信,没想到确有其人。

“不过我在疯弥勒大开杀戒之前查到三才的消息。”林子方来了个大喘气,“这仨倒霉孩子跑纯生文了。”

纯生文在老城里南西门,是一家澡堂子,1915年开业,当时还在《益世报》打过广告。

民国时期澡堂子内部,当时的天津澡堂里,人们喜欢沏一壶酽茶,端一盘青萝卜,几个老头儿泡在池子里,就是他们的社交之地。修脚、按摩、捏脚、剃头,拔罐、走罐、跳罐样样齐全。

一般来说,泡澡是成年男性的专利,三才仗着自己一贯道的身份,竟也跑去享受。林子方说,他们除了不会嫖,吃喝赌抽样样精通。

我们顾不上劫后余生,连夜驱车到了纯生文,车停好,鲁颖也醒来,望着窗外,说:“你们要去洗澡啊?把我撂哪?”

我说,你就在车里稍待,我们进去办案。

我们三人下了车,相携着进了浴室,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管签儿的,立有木牌:洗盆签儿,铜元六枚;雅间签儿,小洋一角;池塘签儿,铜元一枚。

我们不知道三才洗哪种,干脆一人选择一项,富察出钱,选了洗盆,让我去雅座盆,林子方分到池塘。

老澡堂的池塘,人多水烫,是最廉价的洗浴场所。

林子方有些不满,富察说,反正都不下水,去哪儿不一样。

我把我的签儿与林子方调换。池塘人多,不好找,林子方去我不放心。

到了更衣室,我脱干净衣服,扎进澡堂。里面地方宽敞,共有三座大浴池,氤氲着水蒸气,必须走进了才能看清人脸。索性三才是三胞胎,比较容易查找。

我转了两圈,倒是发现几个几十岁的孩子,但他们都难说长得相像。

过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走到门口是富察,他告诉我,发现三才了,在雅座盆。

我跟富察一起过去,看见林子方正一手扶墙,弯着腰呕吐,见我过来,抹了一把嘴说:“真后悔跟你换签儿,操他妈的,晚上肯定要做噩梦了。”

雅间里有一只不大的澡池,里面煮饺子一样漂着三位裸体少年。房间一角散落着几只隆顺榕的铁盒。

富察找来巡捕,把三才的尸体捞出来,带回警署解剖,果不其然,同样在他们体内发现金丹。

一时间,人心惶惶,有的传泥娃娃杀人,有的传疯弥勒逞凶,天津大街小巷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怖气息。

尤其是一贯道的成员,人人自危,林子方说许多道亲都要退教。

富察千叮咛万嘱咐,让须叔在未来几周做素菜,不能见一丝荤腥。我们经历过三个案发现场,都闻不得肉味。

一天晚上,王俪和吴妍来找富察,商量在七峰周平的生日宴用毒。吴妍跟周撷芳一起合成一种新型毒药晶体,外表与盐粒无二。

王俪显然也听到相关传闻,她说起这事切入的角度比较特别,“这是一种递进关系啊。你们看,道众、道首、三才,死者的级别在递进。”

我和富察都有点当局者迷,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关联,按照这个规律,三才之上的职位还有护法、坛主和点传师。

第二天,我们去找林子方,跟他说了这个发现。林子方解释,严格来说,护法不算职位,属于坛主的私人保镖,需要关注的是坛主和点传师。

一贯道天津分坛的坛主正是七峰周平,他很有可能是下个被杀对象。

富察朝我一笑,说还有这样的巧合,有点意思。

就林子方掌握的信息,除了坛主,天津一贯道另有三位点传师,但他们轻易不露面,只在重大日子莅临坛口。

林子方只知道其中一位姓鹿,都叫他鹿仙人。找到鹿仙人,就能找到另外两位点传师。安排警力盯紧他们,就能等待凶手落网。

林子方四下活动,终于打听到鹿仙人的住处,叫上我和富察,过去一探究竟。

我印象中,一贯道成员都是些小脚色,跟贫苦和愚昧脱不了干系。把希望寄托于神明的人大部分是贫苦之属,而这当然是愚昧之举。

点传师鹿仙人却住在张勋公馆,一般都是非富即贵的名门望族才能消费得起公馆。

张勋公馆,当时位于天津德租界的6号路纪念碑街。

林子方说,不少有钱人资助一贯道,普通教众也要捐款出力,所以点传师都不缺钱。

就他知道的消息,天津有个留着辫子的前清遗老,复姓东郭,超过一百岁,人称东寿星,他一出手就给一贯道捐了一千个现大洋。

这人哪儿都好,到处布施,就是有个毛病,不能叫他“善人”,好像这是骂人的称谓。

去公馆的路上,我问林子方,疯弥勒到底何许人也。林子方也说不清,只知道十几年前疯弥勒就被“供奉”在一贯道,人们对他敬而远之。

要不是那天晚上遇见,林子方甚至觉得疯弥勒不过是个传闻。

我拜托他帮忙打听疯弥勒的身世,抽空还准备去趟中华武士会,跟师公探探路,形意上的事,无人能出其右。他或许知道疯弥勒的来历。

张公馆为两幢砖木结构二层别墅式小洋楼,分东西两楼,鹿仙人住的是西楼,门口挂着一只木匾,写着“西厢”,颇有些中西合璧的巧思。

楼下有小院,四周支着冒尖的铁栅栏,铁门上挂着一只制式特殊的铜铃,手柄部分为剑形,呈山字。

富察以为是门铃,伸手就去摇,被林子方喝止,称这是三清铃,是道教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

在道教文化中,有“振动法铃,神鬼咸钦”一说,以虔诚之心摇动三清铃,便能人神感应,祖师附体,避凶趋吉。

我跟林子方说,你们一贯道不是尊弥勒佛吗?怎么还信道教啊?

林子方说,一贯道嘛都信,还有信耶稣的呢,不足为奇。林子方说完拍了拍铁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我们同时叫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冲进客厅,我下意识抽了抽鼻子,还好没闻到异香,但是闻到另外一种陌生的香味,经富察提醒,才意识到是香水味。

随即听见哒哒哒的声音,一位披着云肩的少妇从环形楼梯走下来,头发烫过,蓬松地堆在脑后,伴随下楼梯的动作微微颤动,唇红齿白,光彩照人。

林子方和富察看得眼都直了。

我们谁也没想到,鹿仙人是个年轻的女性。

我小声问林子方:“点传师有女的吗?”

不想鹿仙人听见了,反驳我,“无生老母不是女的?”她不仅长得漂亮,耳朵还挺灵。

我说,想必她肯定知道发生在一贯道的一系列案子,我们希望她能配合调查,同时也是出于她的自身安全考虑。

鹿仙人说她根本不怕那一套,也不怕死,“寂寞比死难耐,与其困在这华丽的牢笼,不如一死来得干脆与痛快。”

鹿仙人哄我们赶紧走,我们不是她要等的人。

我们离开张公馆,回到车上,富察忍不住说,这个鹿仙人说话像是自命清高的文人。

我说别的先不管,得找人看紧她。

林子方做了一番调查,原来鹿仙人是十六代天师在天津的姘头,张公馆则是教徒为他捐的行宫。

过了两天,盯梢鹿仙人的巡捕汇报,她两天都没出门,刚才招了一辆胶皮车,往南市去了。

我们连忙开车跟过去,与另外两名巡捕汇合,得知鹿仙人进了一家四合院。门口有五六个站岗的,都留着锃明瓦亮的光头,看样子身上都有功夫。他们穿着一式的玄色长袍、玄色马褂,翻出来两片白领子。

富察说,我小时候见过这种打扮,加上辫子,就是大内侍卫呐。

清末的大内侍卫,和影视剧中很不一样。

我们把车停在对面一个卖干货的店门口,老板出来敲玻璃,指责我们影响他做生意,待看清富察和林子方身上的制服,连忙改口,退回店内,不一会捧了一包瓜子,说是现炒的,让我们尝尝鲜。

我丢了一块钱,老板不敢接,非要退给我,“一包瓜子也不值这些。”

“给你就拿着。”

老板又是弯腰,又是道谢。

我问他对面的四合院是谁的房子。干货店老板说不清楚,他在这里开了十几年店,很少见人进出,一度以为是座废宅。

富察边嗑瓜子边点头,把瓜子皮唾到驾驶室。林子方见了,让他摇下车窗吐外面,富察偏偏跟他对着干。这俩人真是一对冤家。

里面半晌没有动静,我想着进去看看。富察提醒我那些大内高手可不是吃素的。

林子方说:“我有办法。”

我和富察下了车,林子方发动汽车,朝着大内高手冲过去。一行人身手敏捷,有的向左右跳开,有的干拔,落在车顶。眼看撞到大门,林子方猛打方向盘,一溜烟跑走。

我和富察趁机上墙。院子里栽着一棵枣树,狰狞的枝桠割碎天空。我带着富察踩着墙头上了房顶,悄悄掀开一块瓦片,俯瞰屋内情况,从西屋查到北屋,终于发现鹿仙人。

屋内一共三人,除了鹿仙人,还有另外一副熟面孔,竟然是太极拳的前辈王廷栋。

前不久我追逐巴不得到了白帽衙门,差点被巴不得暗算,就是王廷栋出手相救——他受人之托去白帽衙门救革命志士——不过他出手过重,巴不得一命呜呼。

还有一位留着灰白辫子的耄耋老人。

三人赤身裸体,盘腿而坐,互为掎角,两臂张开,各自的右手叠印在对方左手掌心,形成闭环。他们合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仔细辨听:愿欲广闻弥勒功德、神力、国土庄严之事,众生以何施、何戒、何慧得见弥勒?

我之前见过这段经文,《弥勒下生经》。

《弥勒下生经》姚秦释鸠摩罗什译。

三人读了一阵经文,收回各自的双手,每人掌心都有一颗金丹,他们放嘴里,仰脖吞下,之后胳膊肘枕住膝盖,结了一个手印。

又过了一会,王廷栋掏出两只铁盒,递给鹿仙人和老人,他们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药丸一吞而尽。

很快,药效发作,鹿仙人和老人手里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互相在对方身上割肉,你剌一刀,我切一片,从大腿开始,一直向上,鹿仙人割下老人干瘪的阳具,老人旋掉了鹿仙人的乳房。两人不动声色地凌迟彼此。

我死死捂住富察的嘴巴,不让他发声。王廷栋的功夫远在我之上,被他发现无异于死路一条。非但救不了别人,还得搭上两条性命。

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仿佛过去一天,一月,一年,两人才完成切割的仪式,倒在血泊里,露出森然的白骨,只有持刀的右手完好无损。

王廷栋离开房间有段时间了,我和富察仍然不敢移动,直到身上彻底麻痹,僵硬地滑向房檐,掉在地上。对我来说这个高度不是问题,今天却摔得散架也似,浑身酸疼,半晌才爬起来。

富察跌在我身上,反倒没怎么受伤,站起来就往门口跑,似乎觉得不够仗义,又跑回来拽我。

我打掉富察的手,指了指屋里。

我要留下来,继续调查,进入房间,小心翼翼,不踩到他们的血和肉。我注意到老人的阳具与寻常人不同,仔细看,发现被阉割过。

林子方摆脱大内侍卫回来,进屋傻眼了,立马跑出去,半晌才稳定下来,看着老人说:“他就是东寿星啊。”

东寿星原来是个太监,怪不得不让人喊他“善人”。

我在屋顶疾飞,不断奔跑跳跃,累得快要喘不过气,但是无法停下,有人在追杀我。

我跳到一个房顶,瓦铺的不好,又或者用力过猛,从房顶漏下来。奇怪的是,预料中的落地却没有到来,地面裂开一道缝,我在不断下陷。

这么想着,我看见黑白无常,他们一人牵着一副骨架,骨架剔得不是很干净,黏连的筋肉边走边掉。头颅却好好的,分别是鹿仙人和东寿星。

他们看见我,纷纷扑上来,不断喊着:“见死不救,见死不救……”

又说:“你也来了,你也来了……”

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坐起来,喘着粗气,却看见门突然被风吹开,月光泼下嶙峋的剪影,两副骨架并肩走入我的房间,过来拉拽。

我跳下床,摆出应战的姿势,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尖刀,正是他们凌迟用的凶器。我连忙把刀扔掉,发现手掌上的肉开始掉落……

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梦境与假醒,我终于真正张开眼。天已经亮了。我感觉硌了一下,掀开被子,果然有一把尖刀。我这才想起是昨天从现场拿回的作案工具,准备找人查一查。

吃早饭的时候,林子方来了,他一点不客气,指使须叔给他盛饭。

席间我们提到东寿星,须叔说他在宫里时还跟东寿星一起喝过酒,那时候他还叫小东子,凌迟就是由他执行,能在人身上片几百刀,避开关键部位,保证犯人不死。

我把那把刀拿出来,须叔端详片刻说,“没错,就是凌迟用的鬼头刀。”

凌迟用的刀是短刀,鬼头木柄,单刃,刀身窄,刀尖锐,利于切割。

林子方说,他查到昨天就是三个点传师聚会,所以王廷栋和东寿星就是另外两个点传师,他们的身份和死法也符合我们的推论。

刀为金。

五行还剩下最后的木。

富察昨天下午就跟白帽衙门新任署长请示,要求抓捕王廷栋,却遭到拒绝,让他不要插手这个案子,由署长亲自负责。

富察说他借着整理文件的名义,把花田初太郎的旧物收拾出来,发现一封信件。七峰周平写给花田初太郎,上面提到夜鬼无头的歌谣,七峰周平派王廷栋前去保护花田。

“所以,你那天在白帽衙门遇见王廷栋,他根本不是劫狱,而是保护花田。”

我心里吃惊,顺着富察的书法猜测,指使巴不得去北京找陈独秀,让他拿《六合经拳》与我父亲做交易的幕后主使就是王廷栋。

他杀巴不得也不是为了救我,而是灭口。

我突然兴奋起来,甚至想哭,调查一年多的事情终于有了清晰的眉目,抓住王廷栋,就能解开父亲的生死之谜。

须叔缓缓插了一句,“你们说那个王廷栋是大内飞鹰?”

师公跟王廷栋是结拜兄弟,我记得他说过,王廷栋早年间的确在宫里当差。

须叔说,王廷栋之前是老佛爷的贴身保镖,大内飞鹰的雅号就是慈禧太后所赐。后来大清亡了,当太监的、侍卫的各自出宫谋生。

吴妍跟我说过,1905年,我父亲杨逸和她父亲吴樾合伙刺杀五大臣,与一个功夫了得的大内高手狭路相逢,若不是他,当年可能举事成功。

我连忙问须叔,王廷栋在宫里时是哪几年?

须叔回忆片刻说,庚子前后吧,五大臣遇袭时,他就在火车上负责安保工作,那之后,他就出宫了。

须叔和富察,帮我一起理了理事情的来龙去脉。

1905年春,陈独秀和柏文蔚在安徽芜湖成立岳王会,对外宣称拿到一本岳飞亲笔的《六合经拳》,消息很快传到京津,师公派我父亲前去调查。

之后不知发生什么,我父亲加入岳王会,后来又在陈独秀推荐下加入光复会,利用他的功夫展开暗杀工作。

1905年秋,我父亲与吴樾一起前往北京正阳门火车站,乔装打扮,登上五大臣专列实施暗杀。暗杀失败后,他被王廷栋抓住。

从王廷栋后面的行为来说,抓我父亲的目的是为了《六合经拳》——那本武林中人竞相追逐的武林秘籍。

显然,《六合经拳》并没有在父亲身上,所以时隔多年,王廷栋才会派巴不得去找陈独秀碰运气。

父亲当年调查的真相是什么?王廷栋又为何确定他或者陈独秀真的有《六合经拳》?这一切都要王廷栋来回答。

事情虽然有了可喜的进展,但是我不能闷着头去闯王廷栋家,打草惊蛇不说,我根本不是王廷栋的对手。

加上王廷栋跟七峰周平和白帽衙门勾结,富察有劲使不出来。我思来想去,只能求助女子暗杀团。

富察带我去了暗杀团的新总部。

他专门开车去小白楼附近的桂发祥买了十几根麻花,女孩都喜欢嚼个零嘴。

我以为暗杀团总部像直指庵那样隐藏得很深,没想到直接搬到北洋女子公学,简直有些堂而皇之,招摇过市。

北洋女子公学,1904年于天津创立。

富察说,这是蔡校长的安排,任谁都不会想到暗杀组织会在学校公开办公。

校园里有一条甬路,两边栽种杨树。不远处,有学生在操场上放纸鸢。女学生们大多留着齐耳短发,齐刷刷望向我。

边走边说,我把王廷栋的底细全盘托出。吴妍非常聪明,直接问我:“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帮忙抓王廷栋?”

我被吴妍轻易看透,有些泄气,又不能否认。

吴妍说:“我们可以出手,但不是帮你,而是为了解救杨逸叔叔,他是我们的引路人。”

因为我对暗杀的态度,吴妍一直不怎么待见我。

回到办公室,吴妍跟大家说了我的请求。

王俪反应最热烈,“这么说,王廷栋是个卖国贼,杀他不冤。”

我说:“也不用非得要他性命,关键是找到我父亲。”

王俪说:“对待走狗不能有仁慈之心。”

我有求于人,不便跟暗杀团争论,强调了他的功夫出神入化,正面攻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王俪不以为然,“都嘛年代了,还拼拳脚?我们有枪有炸弹,还怕他太极拳、形意脚?老娘分分钟把他炸成渣子。”

我留下来,富察有事先回警署。

暗杀团内什么都有,当晚半夜,我们换上夜行衣,悄悄出了校门。

王廷栋家距离中华武士会不远。中华武士会的地界原先就是王廷栋家的土地,他无偿提供给武士会。

我随身带着那把鬼头刀,刀刃很薄,我插进门缝,拨开门闩,一行人混着夜色,像阵黑风,吹进院中。我殿后,猫腰进来,两手轻轻虚掩了门。

我们刚刚走到中庭,正准备去厢房查看,突然间灯火通明,从影壁和盆栽后面转出来许多手持短枪的士兵,看制服式样,像是日本人。

我们被埋伏了。我快速搜罗一遍,知道此事的人除了我们,只有富察。

王廷栋大喇喇走出来,不搭废话,指着我说:“男的活捉,女的死啦死啦。”

我们都没想到这出变故,眼下只能束手就擒。

只听嗖嗖两声,两位日本士兵应声栽到,脑门上镶嵌着一颗铁蒺藜,力道之大,几乎击碎头骨。又是两声,两枚铁蒺藜,两条人命。来人躲在屋顶,不断变化方位。

日本士兵慌了,朝房顶射击。吴妍等人趁机掏出手枪,王俪向日本士兵丢出去一颗炸弹,霎时,腾起一阵烟雾。

王廷栋从烟雾中跳出来,扼住我右手手腕,我半边身子立刻瘫软,使不出力气,只能随他走。如果他刚才对我下杀手,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一个黑影从房顶跃下,手持大砍刀,朝着王廷栋面门劈来。王廷栋只得松手,向后腾挪。黑影落在我身边,却是我师公李存义。

我初到天津时投奔师公,他一直不赞成我调查《六合经拳》和父亲的事,没想到竟在暗中保护我。

王廷栋与李存义打了个照面,不再恋战,翻墙而出。

那边,吴妍和王俪等人还在跟日本军人周旋,有些寡不敌众。

王俪又丢出一颗炸弹,我们趁着爆炸的余波逃出王廷栋家。师公在前面带路,把我们藏进武士会,关好门,我才发现地上都是血,一一望向她们,发现王俪脸色煞白,胸口殷红。我检查了她的伤势,一颗子弹射入肺里,一颗射中心脏,都是致命伤。

王俪咬着牙,“我不想死在日本人手上,你们谁能送我一程?”

没人都流着泪,最后还是周撷芳,站出来向向王俪磕了个头,掏出一枚药丸,帮助王俪服下。

女子暗杀团带王俪离开。师公让我留下来,有事交代。

师公告诉我,形意拳分为山西和河北两派,渐渐,山西一脉式微,我们修习的都是河北一脉。王廷栋除了练太极拳,还是山西形意的传人,他想通过《六合经拳》光大山西一脉。

这件事涉及恩怨太多,他不让我参与,是担心我受到牵连。之前在一贯道用剑救我的弥勒头应该就是王廷栋。他非但没有加害于我,反而一而再地救我于危难,不知有何居心?

但不管怎么,我都要查下去,我跟师公说:“走到今天,我已经不能回头,而且,我从没想过回头。”

十一

我连夜赶回富察家,问了须叔,他还在白帽衙门。我坐在院子里等他,天光发白的时候,富察终于回来。我贴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富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我,问怎么回事?

我红着眼,“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王俪死了。”

富察失声叫出来。

我说偷袭王廷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而且,富察能通过白帽衙门与王廷栋取得联系。

富察大叫委屈,“你第一天认识我?我能干这种缺德的勾当?”富察一拍大腿,“我操,我跟林子方说了。”

我们都没进屋,开着林子方的汽车找到他住处,空空如也。

只能回到家里,须叔跟我们说,鲁颖早早来了。

鲁颖看见我眼睛肿了,问怎么回事,我说死了一个朋友。鲁颖没有多问,说她早起去了天后宫,道长跟她说找到是谁拴的娃娃,姓瞿,是个算卦的。

瞿半仙!

我们都被他给耍了。

我们没停车,拉上鲁颖,直奔瞿半仙侄子家。

到了瞿大福家。家门口的门楣包着红布,这是家中有事,请勿打扰的意思。我试了试,门没有上锁。

我们推门进来,随即闻见一股血腥气,我担心这里就是最后一个杀人现场,进屋却傻了眼:正对门有一只供桌,墙上贴着三张纸像,分别是弥勒佛、无生老母和孔子,香烟袅袅,云蒸霞蔚,掀开里屋的门脸,可以看见床上摆放着一堆人头。

我猜想还会有死者,却没料到是十几只头颅。

鲁颖受不住,哇的叫了一声跑到门外。富察勉力支撑,没有离开。我数了数,一共十五颗人头,都是妇女和小孩,不见瞿半仙和瞿大福叔侄。

我喃喃自语:“怎么会死这么多?”

门外,鲁颖又叫了一声。我连忙跑出去,问她怎么了。鲁颖指指院子西北角的地窖,一只人手戳出来。我壮着胆子拽出来,是一副无头女尸,扒开地窖口的遮挡,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盛满层层叠叠的尸体。

我留在瞿大福家看守,富察和鲁颖开车回警署搬人。直到正午时分,我们才把地窖里的尸体清理出来,一共十五具,与床上的头颅数目相等。

忙活了一上午,谁也不觉得饿,我连口水都咽不下去。

半下午,当地居民传来消息,在一口井里发现瞿大福。他跳井自杀,但没有死透,已经被带到一家药铺。

坐堂的郎中用银针扎他虎口和人中,瞿大福哇唔一声吐了一滩清水,两眼迷离,却口齿伶俐,“吾乃玉清内相金阙选仙纯阳演正景化孚佑帝君三曹主宰兴行妙道天尊是也,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仙境?”

富察骂了一句,一脚踹他肚子,伸手就打。

瞿大福护着脑袋喊:“魔礼青魔礼红魔礼寿魔礼海何在?孙悟空猪八戒三圣母何在?”

富察用脚尖够着又踢了他一脚,“玉皇大帝也他妈救不了你!”

我把瞿大福从地上拽起来,问他屋里的死者怎么回事?瞿大福还是阴阴阳阳地念叨着各路神

仙的名讳以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攥住他的手腕,暗暗用力。

瞿大福杀猪一样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摇着头说:“我咋没升仙呢?”

我问他:“瞿半仙在哪儿?”

瞿大福四处寻找,“叔,我叔呢?我叔法力比我强,他一定升仙了。”

瞿大福傻了,不管问什么,甚至用刑,他都答非所问,一会说自己是如来转世,一会又召唤三清护体。但看他家里供奉的体系,应是一贯道信徒。

富察出了个主意,把周撷芳接到警署,让她利用催眠套瞿大福的话。周撷芳试了试,行不通,瞿大福催眠不催眠,都是同样混沌。

最后还是鲁颖机灵,租了一件白婚纱,找来一只笔洗,假扮观音菩萨。我和富察都不看好,哪儿有用白婚纱做观音法衣的?没想到非常见成效,瞿大福有问必答。他交代瞿半仙躲在张公馆,鹿仙人的住所。

我和富察带人开拔,将张公馆团团围住,我冲进去时,瞿半仙正在吞金子。我给他小腹来了一拳,瞿半仙呕出两颗金丹。

我说:“还想升仙呢?”

瞿半仙看我一眼,一脸苦相,“根本就没有升仙这回事,是渡劫。”

瞿半仙倒了个干净,他受命于王廷栋,三才只不过是其中一环,一贯道有青阳,红阳,白阳三期末劫,如今到了最后一个末劫,所有人都会应劫,到时所有秩序都会推翻,世界陷入洪水、地震等天灾,不得解脱,只有通过五行献祭方能渡劫。

这个方法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第一,需是一贯道成员;第二,暗合五行规律。第三,每一次献祭的人员按照五四三二一递减,职位则需要递增。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所有献祭人员都要主动献身,即是自杀。

我说“第一次死的刷子刘一家和第二次死的道首都是四个人呐?”

瞿半仙说:“尼了得算上泥娃娃,他也是家庭一份子。”

“瞿大福家十五条人命怎么算?按照你们的理论,不是自杀吗,不是五行吗,最后一次不是一个死者吗?”

瞿半仙叹了口气,说瞿大福意外得知了渡劫的事情,误以为是升仙术,对此深信不疑,单纯认为杀够十五个人就能成仙,于是找来丈母娘,又让丈母娘找来她的姐妹以及孩子,让她们吞服金丹和药丸,趁着昏迷,割下脑袋。

按照瞿半仙的说法,最后一个人的职位比点传师还要高,只能说天师了。瞿半仙说,也不一定,最后一个是疯弥勒,他是弥勒转世,比天师有分量。

十二

回到富察家,暗杀团的人也来了,明天就是七峰周平生日,他们开始商议暗杀事宜。

我一个人回屋,摸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发簪,静静回想这些天的经历。发簪是父母的定情信物,看着发簪,我仿佛感受到他们还在。

我找了须叔,让他给我烙几张饼,再烫点黄酒。一连几天都没有正经吃饭,现在必须填饱肚子,就算失手,也不会做饿死鬼。

这是我的渡劫。

我刚坐下开吃,富察和暗杀团成员跟着进来,一行人把饭厅挤的满满当当。

富察拿了两张饼,自己吃一张,另一张放在桌子上。我知道,她是给王俪上供。

吃完饼,我站起来跟富察告别,今天晚上我必须去一贯道,希望他们明天一切顺利,也希望我还有明天。

富察愣了一下,说:“告别也不是现在啊,我们跟你一块去。”

我愣住了。

吴妍说:“你别多想,我们是为王俪报仇,不是帮你。”

富察跟着说:“为我们姐妹报仇,顺便帮你。”

今天不知是什么盛大的日子,一贯道门口停了不少汽车,原本漆黑的院落灯火辉煌,远远地就听见一阵整齐而缓慢的经诵。

我翻到墙头,看见院子里坐满身穿杏色道袍的男女老少,个个摇头晃脑,唱着《弥勒下生经》。我丢了一颗铁蒺藜,砸中一个青年肩膀,他只是向前倾了一下,重新坐好背诵,连头都没回。

我顺墙溜下来,打开门,把富察和暗杀团引进来,从众人身后穿过去,来到封堵的月亮门,再翻过去,就是关押疯弥勒的别院。

一路非常顺利,顺利得有些心慌,直到我看见那个不男不女的阴阳护法,他掩嘴而笑,“等你好久了,跟我走吧。”他说完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我抬手就是两枚铁蒺藜。阴阳护法的后脑仿佛长了眼睛,把身体往外一撇,轻描淡写地躲过我近距离的一击。

富察也吃过阴阳护法的亏,掏枪射击。

阴阳护法转身,步法鬼魅地前行,攥住富察的枪口,向下一掰,精铁制成的枪管立时报废。

吴妍和周撷芳也发动攻击,把富察从阴阳护法的手中抢出来。

我使出毕生所学,用半步崩拳打到阴阳护法身前,以一种街头格斗的蛮招死死扣住阴阳护法的腰。他却像只泥鳅,从我怀中溜出去。

阴阳护法说:“邪门歪道。”

周撷芳向阴阳护法弹射了一颗铁珠。阴阳护法拈着一枚金丹,击中周撷芳的铁珠。铁珠迸裂,散出一团粉末。

阴阳护法连忙用衣袖掩住口鼻,但还是吸入了粉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跌倒在地,“歪门邪道。”

我们绕过阴阳护法,正要进入关押疯弥勒的院子,身后响起一片佛号,转过身来,刚才在前院打坐的一贯道信徒不知何时涌入,他们面无表情,张牙舞爪向我们扑过来。

富察对天开了一枪,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前进的步伐。富察无奈,冲着其中一个人小腿开枪,那人倒下后立马爬起来,其他人更是不为所动。

吴妍推了我一把,“你快进去,这里由我们顶着。”

我来不及多想与多说,只身跑进院内。

院子里,疯弥勒仍被铁链所困,戴着弥勒头套,只是不像上次那样癫狂,他盘腿坐在地上,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出乎意料的是,除了王廷栋,七峰周平也在,后者穿了一身非僧非道的法衣,有些像密宗。

弥勒头套,一些演出场合会用到。

王廷栋说了跟阴阳护法一样的开场白,他们正在等着我。

疯弥勒看见我立马站起来,数条铁链哗哗作响,从头套下面发出呜哇乱叫。

七峰周平语气平稳地娓娓道来,他的家族罹患怪病,所有男性成员均活不过五十岁,侥幸挨到生日那天,要么车祸,要么病故,还有的睡了一觉没有醒来。七峰周平是日本神道教的神官,来中国后,接触了一贯道的三阳末劫,渡劫不是为了逃脱家族的诅咒。

我无意听取七峰周平那套扭曲的理论,转向王廷栋,“我父亲在哪儿?”

王廷栋也拈着一枚金丹,射向疯弥勒的头套,头套顿时裂成两半,正是我父亲杨逸,胡子、头发呲开,嘴里还在呜哇叫着,却没了舌头,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明朗。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父亲相遇的场面,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恓惶、无助、茫然、狼狈,生死攸关。

我忍不住腿窝一软,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

王廷栋几下跃到我面前,说:“你父亲真是个狠人,我关了他十六年,一个字都不说,那留着舌头也没用了。我已经查到《六合经拳》不在你们父子身上。”

我抽出那把鬼头刀,猛地刺向王廷栋。他用手腕抵住我的手腕转了一圈,刀刃挥向我的脖子,接着对我父亲喊话:“杨逸,想要你儿子活命,立刻自尽。”

我猛地明白,王廷栋之前没有伤我性命,是留着我威胁我父亲,以此完成一贯道三阳渡劫的最后一环。疯弥勒就是我父亲,杨属木。

我跟父亲四目相对,大喊:“不要,不要!”

王廷栋把刀刃往前送了送,血顺着鬼头刀滴落。

父亲见状仰天长啸,发疯似的挥舞铁链,招式诡异,这是《六合经拳》的功夫。

师公告诫我们,《六合经拳》的功夫过于凌厉,已经产生邪性,容易让人走火入魔,习得之人在使用该法时,往往六亲不认,格杀勿论。

我霎时明白王廷栋为何要抓父亲,他当年与父亲交手时,就知道父亲学了《六合经拳》,关起来,是为研究他身上的功夫。

王廷栋放开我,与父亲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形意,与我平时练习的拳路截然不同。父亲受制于铁链,与王廷栋不相上下。我根本帮不上忙,两人的功夫已臻化境,我凑上去只有被弹开这一个结果。

富察拎着枪慌慌忙忙跑进来,“你这边怎么样,外面快顶不住了。”

我从富察手中夺过手枪,冲着铁链射击,把父亲脚踝和手腕上拴着的铁链击断。父亲得到空前的自由,功力陡增,抓住一根断裂的铁链做剑,刺中王廷栋喉咙。王廷栋登时瞪大双眼,向后跌倒。

我迫不及待要上前与父亲相认,他却仍然处于癫狂状态,挥舞着铁链,朝我脑袋甩过来。我连忙向后退,铁链一端刮着我胸口。

铁链刺入我胸口前一寸,停下来,紧接着当啷落地。

父亲脖子青筋暴起,面部表情狰狞无比,仿佛体内有一只不收驯服的魔鬼正在与他的灵魂博弈。

父亲看了我一眼,目光尽是柔情,淡淡笑了一下。紧接着,他一掌击中自己的太阳穴,轰然倒地。

为了不伤害我,父亲自裁了。

七峰周平仰天大笑,父亲自杀完成了五行渡劫。

吴妍和周撷芳等人也退进来,看见七峰周平,吴妍眼前一亮,掏出一颗炸弹丢过去,正好落入他洞张的大口。轰的一声,血和肉满天乱飞。

一众信徒冲进来,看见七峰周平的惨状,顿时跪在地上,大哭不止。

尾声

疯弥勒的传说刚好发轫于1905年左右。王廷栋把我父亲关在一贯道,为了掩人耳目编造疯弥勒的传闻,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传闻久了,人们反而信以为真,以至于七峰周平把他当成五行渡劫的最后一环,而我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暗杀团误打误撞,完成了刺杀七峰周平的任务,富察继续在白帽衙门和暗杀团之间来回切换身份。

我们在一家白面房子找到林子方,后者承认查到鹿仙人之后,他被王廷栋收买,抽大烟太费钱了,烟瘾上来,什么都可以出卖。

瞿半仙在服刑时暴毙,据说解剖尸体时发现他的胃里都是石子。

天津的一贯道也得到彻底整治。

下葬父亲的时候,我没有抽出他脑中的发簪,这样也算跟我母亲合葬吧。

形意门的同门都来为父亲送行,富察问我,接下来有嘛打算。我说得先回北京,跟我师父尚云祥报个平安。王廷栋死前说打听到《六合经拳》的下落,找我师父还为问问他《六合经拳》的始末。

富察说:“你嘛时候走,我去天一坊给你拾掇一桌送行。”

我说:“还没定。我得去趟天后宫。”

富察乐了,“你们是不是要一起走?”

我说:“还没定。”

到了天后宫,却没有看见鲁颖,我找到她之前居住的库房,有一个道长问我是不是杨小宝。我说是。他交给我一个信封,鲁颖让他转交。

我取出信瓤。

鲁颖写道,那天在天一坊吃饭的时候,她已经读出我的决定。过去一年多相处,她非常开心。她形容自己是风,总是要不停地吹,一旦停下来,就不存在了。

这些年,她一直在北方转悠,现在想去南方吹一吹。最后的落笔是: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数九最后一天,我坐上回京的火车。虽然还料峭着,春意已经开始暗涌。

一年多没见,不知道金木和戴戴现在怎么样,想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