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处
豫章七门风俗图 局部 展现了明代南昌城的繁荣景象
00
清顺治五年(1648年)正月二十七日,江西南昌新年,喜庆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
大街上一队队兵丁,和往常一样在巡逻。
但不一样的是,这些兵丁一改之前的清朝装束,又恢复了明朝的装束,脑后的辫子也没了。
看到百姓,就大声嚷嚷说:“兵主爷(明末清初对总兵的称呼)已经宣布反清了!”
南昌百姓惊愕之余,才反应过来:原来,坐镇南昌的清朝总兵金声桓造反了!
01
金声桓,辽东人,明朝末年是东江镇总兵黄龙的手下。
后来旅顺一战,黄龙战死,金声桓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投奔到了左良玉的麾下。
1645年,左良玉在东征南京的路上病死,他儿子左梦庚率领全部人马降清,老金也就跟着成了大清的将领。
降清之后,老金率部下进攻江西,下南昌、克吉安、破赣州,很短时间就扫清了江西境内的明军。
因功,封了个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
可老金很不满意,认为清廷给的官儿太小,配不上自己的功劳,所以心里一直很怨恨。
更让他恼火的是,打江西的时候,他捞了一大笔,清人官员十分眼红,总是借机敲诈他。
忍了很久,老金终于决定不再忍了。
于是和自己的心腹大将王得仁商议,决定起兵造反。
1648年正月二十六日深夜,老金和老王突然发难,抓了清朝的江西巡抚,杀了巡按、布政使等官员,正式反清归明。
第二天,就发生了开篇那一幕。
02
老金宣布造反之后,很快拿下了赣北的重镇九江。
接着清朝的广东提督李成栋也宣布反清归明,整个江南顿时为之震动。
摄政王多尔衮得到消息,立即任命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为征南大将军,统帅大军南下平定金声桓。
老金拿下九江之后,本来可以顺江东下,直取南京,但当时赣南的赣州还控制在清军手中。
老金深怕自己去攻南京,被赣州的清军抄了后路,于是调头南下,决定先拿下赣州。
这一调头,就给了清军主力南下的时间。
老金把赣州围了两个月,却始终攻不下来。
不过,此时的赣州城内已经山穷水尽,饿殍遍地,“百姓止存三百余人”。
就在这关键时刻,谭泰率领的大军攻占了九江,直扑南昌而来。
老金一看形势不好,赶紧往回跑。
六月初三,跑到南昌北边的七里街时,又累又饿的明军碰上清军前锋。
一场激战下来,明军被打了个稀里哗啦,一路败退回了南昌。
打肯定是打不过清军了,只好固守南昌,等待救援。
03
固守城池,就要考虑粮食问题。
老金和二把手王得仁商量,趁着清军还没完成合围,准备把城中百姓都放出城去,让他们自谋生路。
把粮食都供应守军,这样可以守得更久一些。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和尚要求见老金。
和尚一见老金就说:“将军您做的事都是上应天心的,别怕,贫僧一算就知道,到了腊月里清兵肯定会有内乱,您一定能赢。您现在放百姓出去,搞不好百姓都被清兵杀了,那就惹怒了上天。不如留他们在城里,拿城里的粮食养活他们,上天有知,肯定帮你打赢这一仗。”
老金有点将信将疑。
和尚见他不信,就带着老金走上城墙。
和尚一挥旗子,所到之处,清兵纷纷败走。
而和尚不在的地方,明军一定被打得屁滚尿流。
老金一看,这和尚是神人啊!马上拜和尚当“国师”。
听和尚的话,让百姓都呆在城里,没粮食的就到官府仓库去领。
清初绿营出征图
而就在这个时间内,清军却正在加紧完成对南昌的包围圈。
为了牢牢困住南昌,清军从四里八乡抓来大批百姓,“尽驱所掳丁壮老弱掘濠负土,妇女老丑者亦荷畚锸”,一边挖壕沟,一边筑土城。
当时正值酷暑时节,清军为了加快工程速度,“溽暑督工不停晷,上曝旁蒸”,“薪刍无远近,辰出申还(早上七八点干到下午四五点)”。
如此繁重的劳作之下,百姓每天却只分到一碗粥、半盆水,每天都有大量的百姓因饥饿、劳累、中暑而死去。
“死即弃尸沟中,臭闻数十里,蝇鸟日盘飞蔽天”。
为了方便进攻南昌,谭泰又下令在南昌城西的章江(赣江)上建起了三座浮桥。
建浮桥就需要大量木材,清军为了筹集木材,“远近伐山木,拆屋取其栋枋梁楣”,甚至“掘冢墓,斫棺倾尸”,把棺材板都劈了拿来建浮桥。
以至“附郭东西周迥数十里间,田禾、山木、卢舍、邱墓,一望殆尽矣。”
八月初九,清军终于完成了全部围城工事。
南昌地狱般的日子也开始了!
挖掘壕沟是古代围城作战的常用手段
04
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中的二把手王得仁却在忙着操办自己的婚礼!
他刚刚娶了一位官宦人家的妙龄小姐当继室。
如此景象,连城外高台上窥视的清军都感到不可思议。
老王洞房花烛夜,良宵美酒佳人,自是爽的一批。
老金则看到城外清军围城工事已全部完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但老王是最亲近的二把手,不好骂。
骂其他部将吧,又不知道从何骂起。
最后只得寄希望于自己的“国师”的预言能实现——腊月里清军自己发生内乱,不战而败。
时间进入九月,南昌城中粮食越来越紧张,每石米价已经涨到了二百两银子,普通百姓家里根本已经买不起粮食了。
城外的谭泰估计城里已经缺粮,于是命人拉了二百斤粮食到城下,以此劝老金投降。
老金把粮食收下了,又让人从城上吊下江西特产冬笋和蜜桔各一百斤,说是回。
意思很明确:老子领你的情,但决不投降!
老金挺硬气。
可城里的百姓受不了啊。
九月底,每石米涨到了六百两银子,继而又涨到了八百两银子,甚至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
有的人甚至身边带着几千两银子也活活饿死。
“禽畜草根木实悉尽”
“老鼠一个卖银二钱”
甚至连鼓上蒙的牛皮、皮箱子、皮袄等等也被老百姓煮了吃了。
柴也没的烧了,百姓就开始拆房子当柴烧。
先拆没人住的,再拆有人住的,然后拆庙宇、拆学校,最后拆官府的衙门、仓库。
偌大一个南昌,满目狼藉,残垣断壁,几乎变成一座废墟。
标志性建筑滕王阁,被老金下令烧了,以防被清军利用。
仇英所绘《天籁阁》,描绘了明代滕王阁的样貌
05
进入十月,南昌开始变成一座真正的死城。
人吃人的事情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发生。
一开始,饥民只敢把尸体偷偷拉回家去吃,后来开始将老人、病人、作战受伤的士兵杀了吃掉。
吃了人肉的饥民胆子变得越来越大,开始在巷子中伏击单独路过的行人,一棍打倒,拉走肢解吃了。
敢外出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外出,也是“非十五成群不敢行”。
为了“捕猎”,杀人者也组织起一个个团伙,还发明出了一套暗语:
“雄鸡”就是指男人
“伏雌”就是指女人
“有翅”就是指带武器的
“无翅”就是指没武器的
“有尾”就是群行的人
“无尾”就是指独行者
只要是“无翅”和“无尾”的人,即擒而杀之。
在这种完全灭绝人性的环境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亲人杀死吃掉,免得便宜了别人。
父亲吃儿子、儿子吃父亲、丈夫吃妻子、妻子吃丈夫……
惨绝人寰的悲剧每天都在南昌城中上演。
06
南昌到了这个地步,老金和老王却依然心存幻想,甚至用各种假象来麻痹自己。
比如城中尸骨遍地,引来许多乌鸦啄食,王得仁就说这是天降祥瑞,是南昌将要解围之兆。
或者又听“国师”说夜观天象,援军即将来到,不日即可解围。
其实,援军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从广西方向过来的南明何腾蛟的部队,正在湖南境内同大顺军余部斗得水火不容;
从广东方向过来的李成栋的部队,也在赣州被清军阻挡,无法通过。
南昌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粮尽援绝了!
在痛苦的煎熬中,老金老王终于迎来了“国师”预言的腊月。
然而,清军的内乱根本没有发生。
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怀疑。
在老金的讯问之下,“国师”承认,自己是清军的间谍,目的就是要麻痹老金,让城里的粮食消耗得更快。
“国师”被凌迟处死了。
可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太晚了。
07
顺治六年(1649年)正月来临了,已经围城半年的清军终于做好了总攻的准备。
为了进一步瓦解城中守军斗志,谭泰施展“围三阙一”的计策,故意在包围圈上松开一个缺口。
城中守军早已饿得不成人形,一看清军松开个口子,纷纷逃出城去。
一开始,当兵的跑,当官的还阻拦,后来当官的也跟着跑......
正月十九日,清军总攻开始了。
数十门红衣大炮一起开火,“声闻百余里,山谷皆震”。
南昌城墙多处被轰塌,清军蜂拥而入,守军不堪一击。
大势已去,老金亲手杀死妻儿,烧了帅府,投东湖而死。
老王则力战清军,连杀数十人,最后力竭被俘。
当他被押解到谭泰面前,谭泰问他为何要造反时,他沉默了良久,回答了四个字:
“一念之差”。
这大概就是历史最大的悲哀!
老金和老王反清,也许真的只是个人的“一念之差”。
但南昌这座千年古城和数十万百姓,却因他们的“一念之差”而遭受了空前的浩劫......
参考文献:《江变纪略》、《小腆纪年》、《明季南略》、《永历实录》、《清史列传》、《南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