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常听我爸念叨起一个地名，华龙。
长大才知道，那是他当年“扎根农村，大有作为”的地方。另外，那地方真的有龙。
后来我从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看到，我爸当年确实穿了一身黄军装，雄赳赳，气昂昂，意气风发地站在那个名叫华龙的地方。
可惜他在华龙，只呆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以“祖传哮喘”为名，灰溜溜提前返城，顶了我爷爷广播电台的班，相当于现在的电视台编导。
可没干几年编导，他就出了一个茬劈，这事我在《半夜两点，水底哭声》里讲过，说他当年为抢“水底哭声”的新闻，深夜两点，进去过最深最冷的太平湖湖底。
回来后，他的后背竟长出来一幅地图，图上遍布山川丘壑，小镇乡村，像是一座古城地貌。
那幅图很快被J方动用了超时代的技术给割了下去，但是没多久，那块“人皮地图”，却在恒温之下莫名风化消失了，灰都没有剩下。
实际上，J方并不在意消失的那幅图，因为切割原图之前，他们已经拍了无数张照片，数量很多、角度很广、像素也很高。
多年以后，我们才慢慢想通，并非当时的J方做法残忍，而是那张“人皮地图”所包含的信息太过绝密，J方不能任由一个无力保护自身安全的人，背了那一类绝密信息，到处乱跑。
因此不惜动用了跨时代的高科技，将那张图从我爸身上给“揭”了下去。说起来，对我爸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用心可谓良苦。
前面说过了，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不少的单位、机构和个人，辗转找到我爸，“强行咨询”所谓的“水底哭声”，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在水下，他就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小命回来，又被那些机构给叫来叫去、问来问去的，我爸就彻底傻了。
整天浑浑噩噩的，游走于太平湖周边。
见我爸变得傻兮兮，那些机构也傻了，后来也就没怎么好意思再“审”我爸，让他一个人，在湖畔的一家国营林场里消停了几年，这才有了我。
在我9岁之前的所有印象当中，我爸像是我家的一位常驻客人。
他除了对《山海经》《博物志》《搜神记》这一类生僻古籍较为专注，其他时候，总是早出晚归。
除了吃饭睡觉，似乎他的一切，离我们都很远。
他对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概都不闻不问，对我妈和我，也都客客气气。
有时甚至让我觉得，能挨上他的一顿胖揍，也成了一件较为奢侈的事。
我妈常说，你大的魂，丢在华龙了。
于是我就问，华龙在哪里？
我妈说，在太平湖底！
2.
9岁那年，放暑假，我爷爷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我爷爷。
一个干净矍铄、带了点城市范儿的小老头。
爷爷一来，我爸就不知溜哪去了，我妈在厨房忙活，看来那晚，我家伙食又要狠狠改善一番了。
爷爷说，你爸不是人。
当时我还以为这是爷爷的口头禅，（我们那边）老人家训他自己儿子，差不多都这样。
可是爷爷补刀说，你爸真的不是人，我们全家都不是人，包括我，还有你。
这老头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那年已经9岁，上小学三年级了，我不是人，怎么上的学，又怎么写得出《我的爸爸是一名光荣的伐木工》？
爷爷说，我们家老祖是鲛人，千百年来一直生活在水里，甲午之后，才慢慢移居到了岸上，不信你去拿个镜子来，我来指给你看。
这老头也太扯了，立马我就找了个镜子交给他。
爷爷一手拿了镜子，一手捏着我的左腮，用力往外拽了拽，问我看见什么没有。
当时我就愣住了，岂不是腮帮之下，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腮帮！
现在你们可以理解《我的哥哥是一条鱼》了没有？
爷爷又往外拽了拽我的右腮，让我看，看得我都快哭了，爷爷才放开我，傲娇而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脸蛋。
原来我爸变傻，是装给外人看的，十多年前，他从省城前来太平湖，调查所谓的水底哭声，就是爷爷亲自安排的。
包括再之前，我爸能到华龙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都是爷爷一手策划的。
爷爷像是一个阴谋家，在暗中操纵着一切。那时我还小，也不知道爷爷的所有安排，是城府睿智呢，还是心机婊。
爷爷回头望了望厨房里的情况，抽空又给我说了一个500年前的故事。
他说那时候，我们家老祖呢，还没上岸。
3.
爷爷说我们家老祖是人鱼变异，好的，没毛病，可当他说到甲午之后，我们周氏就已经上岸生活，这就显得有点扯了。
至少，当时的我是强烈不能同意的。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爷爷的说法就值得怀疑，神话传说中的龙生九子，还各不相同呢，怎么我们周氏鲛人，上了岸全都成了人类？
有没有变异成其他物种？
爷爷说，有的是！不过他们全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鱼，仍然生活在家乡。
水里？
那可不！
成为了留守鱼籽（我那时不知“仔”字怎么念）？
我正没大没小跟爷爷抬杠，老家伙一时之间竟对我无语凝噎，这时我爸拎了一网兜白酒熟食回来了。
见我正在抖机灵为难他爸，二话不说，劈脸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看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没解气，又狠狠踹了我一个四脚朝天。
莫名其妙！打人还不打脸的对不对？气得我当时就想跟他绝交。
这么一个怪男人，许多年如一日，跟我井水不犯河水，相敬若宾，不曾想他老爸来的第一日，马上就对自己儿子大打出手。
因此我哪怕眼泪都要落地了，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记他仇了。
还是我爷爷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带还吼了他儿子一眼道，滚滚滚，这孩子心气很大，将来指定比你有出息。
可抬杠归抬杠，记仇归记仇，后来我翻了很多古籍，又活生生见了几个尚未变异的鲛人同袍（此处用同胞是不是显得亲切些），才发现我们所处的世界，除了科学，真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那晚我跟爷爷睡一屋，我惦记着，他会把之前的那个故事给我讲完整。
爷爷说，这个故事呢，要从一个伐木工说起，当时我以为他要说到我爸了，因为那时我爸每天都在林场伐木嘛。
可爷爷却笑喷了，还把喝在嘴里的白开水，从鼻孔和耳朵里给喷了出来，一缕一缕的像是喷泉，却没有咳嗽。
还能这样玩？有机会我也要试试。
爷爷笑够了，才给我解释说，这个伐木工啊，他的前世是一个妖。
我擦！
4.
爷爷说的伐木工叫毕贵，池州府石埭人，这个人这辈子除了伐木，其他什么都不会，历史上也是藉藉无名。
但他有个乖孙，叫毕锵，却是大明帝国的三朝元老，四部尚书，26岁那年参加高考，取得了当年的安徽第一和全国第五的好成绩。
毕锵出生时，他爷爷毕贵做梦，梦到月宫里的（伐木工）吴刚朝他家院里，扔了一把斧子，一把锯，落地之后，发出锵锵之声。
于是为他取名为锵。
说到这里，爷爷又特别强调说，其实毕锵的名字啊，还真不是毕贵给取的，而是一位骗吃骗喝、但却说到做到的风水先生给取的。
毕贵毕生都以砍树为业，供养儿子读书，黄沙都快盖到脸了，儿子毕高（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连个秀才也没考到。
这让毕贵心里感到万分沮丧，甚至怀疑人生。
好在他有一位好朋友，也就是那位每到饭点就能看到的风水先生，像是掐了秒表那样准时。
要说那位风水先生吧，整日在毕贵伐木的山上，晃来晃去，看上去不修边幅，像是一个骗子，可每到毕贵打开香菜米果的口袋时，他就能准时出现。
毕贵是个六十多岁的半截老头，饭量不大，外加内心善良，因此总把干粮一分为二，自己一半，风水先生一半。
有天两人吃完干粮，喝完山泉，毕贵打趣说，要么你给我选块风水宝地吧，让我百年之后，还可以旺一旺我的子孙。
风水先生笑笑说，不是我不帮你看啊老哥，这天下风水呢，一甲子一小变，一百年一大变，我怕到时候候算不准，招来你家子孙后代差评。
毕贵见他这样卖关子，更是态度诚恳，就差许诺明天中午，可以请他吃咸鱼，喝大酒了。
风水先生这才亮明了身份说，不用再请我喝酒吃饭了老太公，我今晚就要动身去江陵，请相信我穿过人山人海，就是为了你们毕家而来。
你们家上一百年实在太苦了，后面这一百年，会好很多，再一百年之后啊，最好找个四方来龙的去处，才能子孙发达，代代平安。
可毕贵身为伐木工，哪知道什么叫做四方来龙？知道了也不搞不清楚那地方在哪呀。
这可苦了风水先生，还得给他画一张图，图上遍布山川丘壑，小镇乡村，像是一座古城地貌。
让他五年之后，把图交给一个名字叫锵的周岁小子，并说得此龙穴者，三百年内，鸿运当头，大吉大利。
老毕美滋滋把地图给揣进怀里，又有些伤感地问道，你去江陵做什么？
风水先生说，我去江陵砍一棵树，十八年后，好给你做棺材。
老毕想了想不对呀，这山上到处都是树，再说我的棺材，干嘛劳烦你老帮我跑去江陵砍树？
风水先生说，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毕火了，就说了一句气话道，干嘛十八年？有本事十五年你就来给我做棺材！
风水先生说，好，那就十五年。
老毕都快被气疯了，这话赶话的就又杠了一句，十三年好了！
风水先生笑笑说，行啊，你说几年就几年，这五年阳寿可不是我给你减的。
老毕这才吓得不敢说话了。
那晚我听到这里，牛皮轰轰地插了一嘴道，坏了坏了，老毕只能活十三年了！
我爷爷说，那可不！
5.
说来这事还真有点神，因为第五个年头，老毕家果真添了一个大孙子。
老毕掰了指头算了算日子，一周年之后，正好满五年，又想起当时，自己跟人家抬的那几句杠，眼泪忍不住，哗一下就流了出来。
估摸着那天，他儿子媳妇当时还挺感动，心想老爷子这是喜极而泣呀。
老毕抹了抹泪水，就把自己做梦梦到吴刚的事，给说了一遍。
老毕其实蛮有才的，因为那个梦呀，指定是他现场编的，但这可不能怪他，要怪，得怪那个正在江陵砍树的风水先生。
毕锵抓周那天，毕贵毕高父子在团箕里摆满了东西，文房四宝，刀枪棍棒等，毕锵憋了小嘴生闷气，一样东西都没拿。
毕贵这才把怀里的那张地图，给无声放了进去，这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起，儿子媳妇也没说。
毕锵很快拿在手里，展开研究了一下，忽然震惊全场地说，收好咯，这是清虚元妙真君，给我爷爷选的墓地。
毕高夫妇当时就吓趴了。
毕贵抹了抹额头潸潸而下的冷汗，强作镇静地问道，乖孙你可知道真君本尊，现在何处？
毕锵掐指凝眉道，在江陵，给您老割寿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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