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辩护律师手记》,田建宏,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下午五点半,海边冬天的天已经黑了。我下班回家,见先我到家的妻子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正低头刷中午留下的碗,「你说让你刷个锅又怎么了」,她认为我比她晚半小时上班,就有当然刷锅的义务。我无话可说,表面上一幅不屑和女人争辩的样子。

家里的门突然 「咚!」地一声推开了,儿子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你怀里的什么?」妻子首先看见了。

「小狗」儿子兴奋地声音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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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有半尺长,毛发杂乱,见了生人,怯怯地往儿子怀里钻。

「哪里来的?」

「垃圾桶边捡的!」

「天啦!你怎么什么都往家里拿啊——说不定还有病!」

妻子摘下手套,转过身,冲着我发起火来,「看你儿子!」

从小儿子在外面惹了事,她都说,「你儿子。」但当儿子受到老师和他人的表扬,她就搂在怀里,又亲又喊,「我儿子!」我知道她的生气里有一半是对着我的。

我走过去,蹲下去,摸摸儿子的头,又看看他怀中的小狗说,「你要是喜欢,爸爸给你买一只,只是这种流浪狗……怕也活不长,把它送回去好吗?」

儿子懂事地点点头,放下书包,抱着小狗出去了。他六岁学音乐,每天练琴一个小时,是个性情非常温和的孩子。

我换了衣服,赶紧把米饭蒸上,又讨好地去摘菜洗菜,妻子的脸逐渐变得平展。菜切好后,我系上围裙,准备下锅炒,还不见儿子回来。

「我出去看看。」妻子说。我不放心,解下围裙,跟在她后面出门。见楼道里,儿子孤单地坐在楼梯上,怀中抱着那只小狗,泪流满面,小狗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好像看见两个被遗弃了的孤儿。

「抱进来吧!」妻子默默地说。

我们用热水给它洗澡,又用电吹风把它的毛发一根根吹干。身子变暖后,小狗一下子站了起来。它通体雪白,尾巴上翘,两耳下叠,两只眼睛无限信任地看着我们全家人。我们一下子喜欢上了,只是不知道它是一只什么狗。

我把它的照片传到网上,一网友立马回复:中华田园犬,也叫京巴串,说白了就是只土狗。我有些失望,到网上查了下,说这种狗聪明,通人性,能长到二尺长,一尺高。

我们给它喂牛奶,到超市买狗粮,又带它打防役针,到社区里上狗户口。总之,它成了我们家的第四位家庭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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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困难的是给它起个名。儿子在作业本上写下了满满一页,狮子、闪电、阿虎、捡来、baby,都觉得不合适。

有一天晚上,他写作业,小狗就就爬在他的腿上,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铅笔往桌子上一投,「有了,就叫小明——作业里的孩子都叫小明,叫它小明吧!」

有了小明后,最开心的是儿子,带着它在客厅里疯跑,教它跳跃,捡东西,还给它大声朗读《格林童话》,小明蹲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儿子,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一动不动。

晚上七点是儿子练琴的时间,只要他没练,小明就蹲在钢琴前汪汪叫,逼着他去练。我还发现小明能听懂音乐,只要钢琴声响起,它嘴里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呜声,但是当音阶和琶音弹完,它立即转身离开,反而是那些能打动人心的优美乐曲,让它觉得索然寡味。

有一天晚上我们睡下了,小明在客厅里汪汪叫,我起来去看,风吹动着窗帘微微颤动,原来我们忘记了关窗户,我赶紧关上。

在儿子的精心照料下,小明长得很快,半年后已经有一尺高,两尺长,奔跑有力,叫起来声音响亮,俨然一只大狗了。

儿子上学后,我们一直在学校边租房住。这样的好处是省去了接送的不便,孩子也能比其他孩子多睡半小时,私下还认为这半小时会转化成分数,体现在成绩上。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即将到头,下个月他就升初中了。我想如法炮制,在新学校近旁寻找一个合适的房子。然而,时过境迁,和几年前相比,租金上涨了数倍,还难有好房子。

整个暑假里,我都跟着中介看房,不是觉得户型不好,就是嫌房租贵。那种心情就像「剩女」,一方面急着要嫁出去,一方面又觉得还有更好的,再等等,在等待里,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

一天,我开完庭,无意间说起此事。

「我在阳光小区有套房子,那儿离学校很近,你要是不嫌弃就住吧!」说此话的人叫刘涛,我是他的法律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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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涛生产一种复合接地装置,供货对象是电信和石化行业。看上去产品是一些钢管和三角铁,但上面喷涂了一种他们公司研发的特殊涂料,埋在地里 40 年不锈蚀。秘密全在涂料里,公开的专利说明书上说,是碳粒子和树脂,但我知道里面还有一种成份,就是专利说明书上也没有。祖国北方的黑土地,南方的红酸土,都埋有他们的产品。石油和电信都是国企,有的是钱,在我看来,刘涛赚钱就跟捡似的。

他有很多房产,现住在海边的一栋别墅里。五年前就办理了移民,老婆和孩子在加拿大。

想不到困扰我的房子问题,不经意间解决了。

2

一个周末,我决定搬家,妻子反对,「我查了下,今日不宜搬家。」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执意要搬。我平时很忙,只有周末有时间,再说马上要开学了。那天早晨,天阴着,空中布满阴云,像是某种不祥之兆。妻子坐在副驾驶上不说话,到了新家后,果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小明拒绝进入我们的新家。

它站在门口,两条前爪搭在门槛上汪汪叫着。「小明进来?」儿子在里面热情地唤它,它就是站着不进门。

「狗不嫌家贫,它在怀念我们原来的家。」妻子说。儿子把它抱进来,它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焦躁地跑来跑去,不时叫两声着。

我默默看着小明,动物有些我们人类没有的功能。比如,地震来临前,狗和猫等会变得焦躁不安,这已成为共识。难道我们的新家有什么不对?我打量这个新家,装修还是上世纪的风格,格调暗红,客厅、卧室、厨房做了过多的柜子,要么吊在墙上,要么在屋角一隅,而每个柜子都隐藏一个秘密。房子里散发着一股沉沉的霉味。我走过去,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

忙了整整一天,算是把新家收拾好。晚饭后,我们到小区里散步,小明跟在后面。我们沿着广场花坛边的小路慢慢走着,我对经过的居民们笑脸相迎,他们是我们的新邻居,我们将在这里生活三年直到儿子考取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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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小明对着花坛边坐着的一个男子凶狠地叫起来,小区休闲的人都把目光集中过来,男子一脸错愕。我看他有三十出头,肤色腊黄,年纪轻轻却已经谢顶。

「小明!」我走过去,挡在它和男子之间,想阻止它,但这畜生不依不挠,尖牙外露,反而叫得更厉害了。男子尴尬之极,站起来走了,小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叫个不停。

「安静,你这家伙!」儿子跺着脚赶小明。搬了一天的家,那天晚上我很累,躺下后很快睡着了。半夜,妻子突然叫着坐起来,我也醒了,听见小明在客厅中狂叫,「怎么了?」。

「客厅里一个长发女人,走来走去!」

「瞎说,你做恶梦了!」

「那小明为什么叫呢?」

「换个地方总有些不适,睡吧!」

妻子躺下又睡着了。这一折腾,我再也睡不着,两只眼睛睁着,直到天亮,我也觉得新房的阴气太重。

第二天晚上,我们带着小明到广场散步,在花坛边又见到那男子,他态度很好,对着小明笑,还给它饼干吃,小明仍然对他叫个不停。小明对很多人很温和,但对这个男子却很凶,不知道为什么。

3

一个周末,妻子带着儿子去上钢琴课。我独自在家看一场 NBA。快到中午时去厨房弄饭,却发现不知为何,卫生间的下水堵了,脏水溢了一地。

我第一想到的是找个铁丝或什么细的东西去捅一下,到哪里去找呢?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地下室。

我带上钥匙,出门,小明先我冲了出去。它最喜欢在院子里玩。来到位于一楼下的地下室。楼道里堆满杂物,也不知道灯在哪里。我打开手机,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慢慢向里走,楼道拐来拐去,像座迷宫。

我向前又走了一段,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装着高级防盗门的房间:402。显得与众不同,这不是我们家对应的地下室吗?

我把眼贴近了,想观察下这间不同寻常的地下室。像是有人声传来,还轻微咳嗽了下。突然,我的手机「吱——」响了下,没电了,周围一片黑暗。我非常紧张,发现周围都是墙,想转身出来,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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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汪!」突然小明有前面叫起来,眼前好像慢慢变亮。我循着它的叫声,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出地下室。

从地下室出来,我惊魂未定,坐在花坛边喘息,却看到一个巨蛆似的身体蠕动着从地下室上来,哎!那不是刘涛吗?他没看见我,走到自己的车前,跨进去启动开走了。他跑到地下室干什么?

4

这一天我正在上班,刘涛来到办公室,「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借我 50 万应一个急?」

「这,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事?」

「唉!订单减少后,我闲着没事,就把公司帐户上的两千万转出来炒期货,两个月不到,全赔了进去,马上过年了,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

「这样啊!」

「还有一个办法,现在住的房子你买了,算是帮帮我,你也不用担心我还不起。」

「我相信您,刘总,但我得回去和妻子商量下!」

「我是公司的罪人,我不知道如何对公司的其他股东说。」刘涛说着眼里浸满泪水。

我感到无比震惊,在我认识的人里,刘涛是最有钱的,想不到说破产就破产了。我盘算了下自己的积蓄,交了首付,再从银行贷些款可以把那房子买下来,就算是帮他吧。我把自己的想法对妻子讲了,「行,就当投资,把房租当按揭,这是学区房,将来价格会涨的。」她说。

我把钱给了刘涛,并请他吃饭,他却心灰意懒。

「我给工人说年后暂时不用来上班了,没有订单,我不想干了。」

「别灰心,你的客户都是国企,石油和电信,有的是钱赚,过了这一阵会好的。」

他摇摇头,伤感地说,「中石油的一把手被抓了,产能过剩,未来几年不会有大的投资,加上国际油价长期走低,我的赚钱时代已经过去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吃完晚饭正在家看电视,刘涛敲门,「我把地下室的钥匙给你?」

「刘总,进来坐?」

「不用,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算是正式交接。」

我随刘涛到地下室,到了一楼,他在墙上按一下,楼道亮了,原来地下室有灯。我想起了那天的奇异经历,疑虑地跟着往里走,像是又有人声传来,仔细听原来是头顶中水管里的声音。我长出一口气。刘涛打开 402 室的门,一股霉气扑来,地下室阴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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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 40 平米大的房子,呈长方形,最里面有个一尺见方的窗户,上面装着铁栏杆,透过窗户边的杂草,小区的大门和进出人流尽入眼底。

「创业时我曾经在这里住过,那个制剂的配方就是在这里研发出来的。」刘涛环顾房子四周无限依恋地说,「这个柱子你千万不能动!」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拍着地下室东南角的一根柱子说,「里面有下水还有自来水管道,当年 PVC 管道冻裂,水流一地,实在没办法,就用水泥浇筑了,千万不要动它!」我说,「不会。」

送走刘涛,我又转回到地下室,反复打量着,用它做什么好呢?要是车库就好了。可惜以前的房子都是这种设计,那时的人可能没想到有一天汽车会进入普通百姓人家。突然,我乐了,我想起了单位库房里的一张旧乒乓球桌,放在这里是一个天然的乒乓球室。

我是个业余乒乓球爱好者,打了十多年,儿子上学后,为了保护他的视力,我也带着他打,但外面的场地都很贵,一个小时在 30 元左右,且不方便,有了这个乒乓球室后,我们再也不用花钱了,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说干就干,拖干净地,换了灯,乒乓球台运回来后,一间简易的乒乓球室诞生了。我把儿子喊来,我们两个打几个回合,相当不错,稍微不便的是那个柱子,占去了房子的一个角,影响击球,不过只能凑合用了。

有了这间乒乓球室,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和儿子打上几十分钟,每周星期天下午,我们还会加练两个小时。打球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运动项目。

5

这一天,我到地下室拖地,抹球台,等儿子上完钢琴课练球,等了很长时间,往日练球的时间早过,儿子还没有回来。

我无聊地坐在屋角一张捡来的旧单人沙发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恍然中,就见眼前立着一个女的,长发掩面,赤裸身体,从胸腔到小腹,内脏全被掏空了,像是一件没有系扣的衣服,打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我心头一紧,大声喊,「你是谁——」然后就醒了,眼前的人影倏然消失。几乎同时,小明从地面跳起来汪汪狂叫,窗户上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浑身是汗,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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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阴森森的,安静的出奇。我有些害怕,就从地下室出来。地面上,凉风习习,太阳正在西下,在楼缝里露出个圆圆的红脸庞。

儿子上课还没有回来。

我还想着刚才的惊魂一幕,是我做梦了,还是窗户上真的有什么黑影?想到这里,我就转到楼后,想看个究竟,走到楼后,只见一个人影拐过楼角不见了,小明尖叫着冲过去。

「回来——」我向小明喊了下,小狗立住了脚步,还不忘对着消失的人影叫着。这说明我在窗户上看见的的确是一个人,那么他是谁?

我向小区门口人多处走去,心里不禁有些后悔买下这房子。这时,我看见妻子和儿子从小区的大门正在走进,小明看见了,跳起来向两人冲去。

「怎么这么长的时间?」我迎上去问。

「后面那个孩子没来,老师临时加课。」

「哦!」

下午我们没有打球。晚上我把闹钟定在凌晨两点半,喝下一罐啤酒后,就在沙发上早早睡了。我是个球迷,欧洲冠军杯决赛就在当晚,巴萨对尤文,我准备半夜起来看球。半夜时分,我醒了,看了下表,才一点半,距球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我起身去上厕所,走过客厅,听见门外面「咔嚓」响了一下,又没了。我想可能是外面的风吹动了什么,上完厕所又躺到沙发上。即将开始的球赛让我兴奋难眠。我躺在沙发上猜测是尤文胜巴萨,还是巴萨胜尤文。

「咔嚓、咔嚓」那声音又响了两下,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有人在捅我家的防盗门。我还看见门的拉手上下晃动了下。一直在地上熟睡的小明也听见了。从地上跳起来,两个耳朵支起听着。我摸摸它的头,它又躺下。

我站起来,没穿鞋,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想知道是谁在捅我家的门,楼外一片漆黑。

上大学时刑侦老师讲过,晚上家里的防盗门一定要反锁,锁上后在里面插一把锁匙,这样外人很难捅开门,多年来我一直记着老师的嘱咐,并身体力行,无论妻子,还是儿子,我们都养成了这一习惯。

捅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胆大,门把手上下晃动,捅门的人是谁?和地下室那个窗户上的人有无关系?我得罪了谁?是谁盯上了我?是否与我平时代理的案件有关?要不要拨打 110?

我在心里快速问了几个为什么,门咚的响了一下。小明从地上跳起来,叫着冲向门口。楼道里的灯亮了,我从猫眼向外看,屋外空无一人。一个脚步声咚咚、咚咚地下楼而去。

「谁啊——」妻子醒了,在卧室里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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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小明叫!」我应一声,打开电视,球赛已经开始,眼前一片花,主持人口若莲花,谈论两支球队的战绩与赔率,我一句话听不进去,呆呆地坐到天亮。

6

又是周末,我如约和儿子到地下室打球,他四比一干脆利落地赢了我。「爸爸让你的!再来一局。」嘴上这样说,我心理却一百个不服输。

现在想想,我那天输糊涂了,犯了很多大人常犯的错误,认为输给孩子是很没面子的。接下来的一局拼得更凶,奋力奔跑,大力扣杀。儿子打得很聪明,他总是把球送到我的反手,反手就那根大柱子,空间小,严重限制了我的发挥,儿子一个球扣过了,我扑上去救,一头撞在柱子上。眼前冒起金花,我放下球拍,用手捂住额头。

「爸爸,你没事吧!」儿子跑过来,关切地看我的伤。还好,起个了包,没出血。

这一撞把我撞清醒了,没必要和一个孩子较真,他进步我应该高兴才是啊,我说,「没事!爸爸今天输给你啦!下周咱们再战。」

律师是自由工作者。第二天,我没有上班,在家看 NBA,为了保护球员,NBA 的篮球架都用厚厚的海棉包起来。突然受到启发,我可以把地下室的那根大柱子用海棉包起来啊!那样就不怕撞伤了。

我从五金商店买来海棉和钢钉,像穿衣服那样把柱子包起来,然后用钢钉钉死。「啪!啪啪!」钉子没受到多大阻力,轻松地钉进柱子。

原想着水泥柱,钉钉子不容易,我买的都是那种大号的钢钉,谁知钉起来这么容易。

我又捡起一枚,钉起来,「啪——」柱子上一块水泥块掉到地上。那是什么?一只干瘦的人手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五指紧紧地抓住水管。我感觉头发唰一下竖了起来,这是一只人手还是一具整尸呢?

我抡起手中的铁锤一阵猛砸,柱子上的水泥像古代武士身上的铠甲,哗啦哗啦掉在地上。在下水和暖气管中间,一具完整的尸体卡在中间,两手抱柱,头侧向一边,长发上结着一块水泥,垂下来,晃动着。她的肚子全被剖空了,紧紧地卡在水管上,那样子像全身心拥抱自己的情人。

小明跳起来对着柱子里的女尸汪汪狂叫,我仍下手中的铁锤,逃也似的出了地下室。

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警,「110 吗?我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哪里?报假警会受治安处罚的!」

「是真的,阳光小区 4 号楼。」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开进小区,停到我家楼前,两名警察从车上下来。我迎着他们走过去,「我是报警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警察打量着我,不相信似地说,「真的还是假的?」

「你们看看就知道了。」我带着他们向地下室走去,女尸完整地卡在水管中。有了警察,我不再害怕了,上法医课时,也接触过尸体。我走近了仔细地看,那女尸有一米六高,身上肌肉干瘪萎缩,像是一具木乃伊。

两位警察也对眼前的景像吃惊不已,连忙拿出电话汇报,又过了一会,一下子来了六七名警察,手中拎着箱子,个个严肃紧张,四号楼的周围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

警察们对着女尸拍照,取样,最后,他们用塑料布把女尸包起来,装进一个大号的编制袋。她的头发上结了很大的一块水泥,法医用手中的锤子把水泥敲碎了才收进去。那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风干了的肌肉紧贴在骨头上,眼、鼻、嘴变成几个黑洞,唯有牙齿雪白完整!阴森森地,我为什么要看这张脸呢?我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顾不上人多,冲到屋子的一角吐了。

警察把尸体运上车,我被带到分局做笔录。我把如何发现女尸,又如何从刘涛手里买房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

「刘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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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产复合接地的老板,我是他公司法律顾问。」

「他人呢?」

「公司没订单后,他给工人放了假,现在加拿大。」

警察在女尸身上检测出了含有炭粒子与树脂的防腐制剂成分,刘涛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同时,一个抓捕他的方案也确定。

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接到刘涛从加拿大打来电话。

「我的生意来了,市电信局要和我签订一个很大的合同,周四你到机场接下我吧!」电话里他难掩兴奋。

我想说,你这个杀人犯,你等着来受审吧,你杀了人,把尸体砌在柱子里,又把房子卖给我,还叮嘱我不要动柱子!

我想知道那具女尸是谁?刘涛为什么要杀她,又把她砌在水泥柱子里。我在头脑中拼命怀念刘涛的样子,印入脑海的是那个胖乎乎憨态可鞠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一个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好在真相马上就要大白。

周四,在一帮便衣警察的陪同下,我去城阳机场接刘涛。飞机降落后不久,刘涛汇集在其他旅客中出来了,手中拉着行李箱,远远地,像领袖人物一样朝我挥手,还是那幅胖胖的样子。

「大律师!」

两个便衣迎过去,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警察!」刘涛还没反应过来,一副手铐铐在了手上。警察簇拥着他,向外面的警车走去。他吃惊地回过头来看我。

「为什么抓我?」

「你做了什么知道!」警察说。

瞬间,刘涛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身体软了,脚步踉跄着像要倒下。

「我说,我全说。」

「回去再说。」警察不理他。

我跟在他后面,看着这个我曾经服务了三年的企业家,被警察拖带着上了警车。

7

刘涛被直接带到市公安分局,铐在审讯室中央的铁椅子上,然后像是被遗忘了。夜晚来临,花灯初上,海边三十层高的公安大楼上,灯光闪烁。刘涛没心思欣赏夜景。他拍着椅子喊,「我要说,我要招供!」但就是没人理他。

后半夜,他好像睡着了,审讯室的灯突然开了,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抬头,看见眼前坐着一个的穿灰色夹克的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手中握着一个不锈钢水杯,旁边的电脑旁是一位穿制服的年轻警察。

「我给石化赵山项目部王海送了三十万,公司里还有他百分之十的股份;长海炼化厂的合同是隋兵帮我的,中标后我给他七十万;电信塔基接地线,那个合同三年,总额九百万……」

刘涛急于表白,有些语无论次,在公司法制课上,他曾经问过我自首与认罪对量刑的影响,大概想起应该怎么做。那知眼前穿灰夹克的人并不兴奋,他默然看了刘涛一眼,低下头,吹着杯子里的茶叶喝水,像那种地下工作者,等待刘涛供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有一个本子,记着每次行贿的人。」刘涛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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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你等着到检察院讲吧!」穿灰色夹克的人又低头喝水,然后,他把下巴扬了扬,旁边穿制服的年轻警察站起来,把两张照片扔到刘涛面前。

「看看这个!你原来房子地下室柱子里发现的,怎么回事!」

刘涛手中捧着照片,眼睛放大了,「不是我,我没杀过人!」

「你房子出租给什么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

穿夹克的人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走到刘涛的跟前,刘涛抬起头,感觉有两道刀光射过来,寒气逼人,「那尸体上为什么有你公司研发的制剂,有碳粉和树脂?」

「这?」刘涛的嘴巴张大了,又低下头去看照片。

穿夹克的人收回目光中的刀子,端起他的水杯出门而去,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声音突然温和地让刘涛感动,「你好好想想啊!现在说还有机会。」然后,又向年轻的警察扬扬下巴。

那警察走过来,把刘涛的胳膊绑到后面,也学着便衣警察的话,「好好想想,」刘涛不知道这个动作叫「苏秦背剑。」几分钟后,他汗如雨下,感觉那两只胳膊不属于自己的了。

那个穿灰夹克的人又进来了,手中仍然端着他的不锈钢水杯。

「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真不是我干的」

「地下室给人租过吗?别人住过吗?」

「我想想,我在那里配过制剂,刘兵兵——我说。」

便衣警察重新坐回椅子,「把他的手解开,」他和颜悦色地像个父亲,刘涛体会到从未有过的信任,想哭!

「他是我大哥的儿子,大概是 2008 年,研究生毕业后暂时没找到工作,他在我的公司上班,职务是工程师,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让他住在阳光小区的房子。后来,他辞职考公务员,还炒股,做期货投资,挣了些钱自己买了房。」

「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太清楚,很久不联系了,这孩子性格有些怪。」

因涉嫌行贿,按管辖原则,刘涛被移送至检察院侦查,又因他主动交待问题,态度较好,被取保候审。有一天,他到律师事务所来找我,一个劲向我道歉,「真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房子。」

「我相信你,再说,人又不是你杀了砌在柱子里。」有关他侄子杀人藏尸柱子的新闻已经沸沸扬扬,我早听说了。

「你要是愿意,那房子我愿意回购,只是当下我的经济能力有限。」

「再说吧!」

「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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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

「我想请你给刘兵兵辩护,他的事情发生后,我大哥病倒了,我觉得我没有带好这孩子!唉。」

我接受了刘涛的委托,签订了辩护合同,其实,我也想见见这个叫刘兵兵的嫌犯,他为什么杀人,又把尸体砌在柱子里,我想当面质问他。

第二天,我带上律师手续,赶往市第一看守所。刘兵兵被带来后,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我们小区内,小明对着叫的那个黄脸男子吗?他也认出了我。他对自己杀人并把尸体砌进柱子的行为供认不讳。

「我们俩算也有缘分?」

「怎么讲?」

「不是你,我不会被逮捕,而我被逮捕了,又由你来为我辩护。」

「把经过讲了下吧!」我从包里取出纸笔,摊在桌子上。

刘兵兵把手上的手铐调整了下,清清嗓子,「我毕业后在叔叔的厂里打工,他让我住在阳光小区的房子里,3 号楼 402,你家住的那户。坦诚说,叔叔对我非常好,那时候他已经赚了很多钱,正在办理移民。他想在适当的时候,把工厂交给我,连制剂的配方都告诉了我。但我对这些没兴趣!」

「为什么?」

「我想考公务员!一个人有再多的钱,也不如在党委政府机关里。」

「嗯,也不一定。」

「我叔叔算是有钱人了吧?」

「对,至少那时候。」

「可一个小科员到了厂里,叔叔都奉若神明,一个电话他得往机关跑,逢年过节,他得挨个打点,大小红包,还有卡,现金,鸡鸭鱼。」

「没这么严重吧?」

「这些我叔叔不会告诉你,你不知道,干企业太累了。」

「所以你想考公务员?」

「是,我是研究生文凭,我想如考取公务员,有叔叔撑着,我很快会混上去的,他开始也支持我考。」

「考得如何?」

「考得不错,但没法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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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听说公务员的面试很复杂,光考得成绩好还不行,我所里一个女律师考了六年,每次成绩一、二名,总是面试通不过。

「体检通过不了,我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那又怎么样?卫生部早就下文,乙肝病毒患者是可以录取为公务员,据说全国差不多有一亿的乙肝病毒患者,程度不同,不影响工作,生活。」

「不是那么回事。」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治,去了全国很多著名的大医院,还买进口药,你知道这种病没法根治,当然也不影响生活,但只要体检,就是阳性,不录取。哪个单位愿意录取一个乙肝病患者,食堂怎么吃饭呢?」

「也是。」

「后来我得到一个中医偏方,吃什么补什么?」

「所以你就?」我想起那具女尸的内脏是空的,突然有些恶心。

「对,可哪里有人肝呢?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在青山路后面一排排发廊酒巴,我以前常去,那里的女孩子陪过夜 500 元一晚。我准备好了胶带,绳子,安眠药,还有酒。有天晚上,我去了青山路,我希望找一个体格各方面小一点的,我担心她剧烈反抗。」

刘兵兵平静地叙述,我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在玖瑰发廊,我找到一个叫平平的女孩,她很瘦,最多有 20 岁,留着长长的头发,听口音是东北的。我给了她钱,她就跟我到了你现在住的房间。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想看她身份证,我想着将来设法补偿她家里一批钱,但她不告诉我,只说叫平平,她们这种女孩都用假名。」

「后来呢?」

「后来我们俩喝酒,我在她的酒里下了安眠药,她喝得烂醉如泥,躺在沙发上不动了。我把她拖到卫生间,我怕她醒来,用绳子把手脚绑了,又用胶带缝住她的嘴。」

「然后呢?」

「我很害怕,但是我也喝了不少酒。就硬着头皮剥下她的衣服,她太瘦了,乳房平平,身上连一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我用刀从她的胸前一直剖到腹部,就像剥鱼那样,我在冒着热气的内脏里找肝,摘下来,血流了一地,我打开水笼头,冲地上的血。」

「难道就不怕吗?」

「怕,但是想不了那么多了。我想我得赌一次,我得治好我的病。我用床单把尸体裹了,趁晚上无人时搬到地下室。那时候是冬天,加上没有了内脏,尸体保持了很长时间。我原想在地下室里挖个坑埋掉,但是水泥地太坚硬了。有一天,我突然来了灵感,我把制造接地的防腐剂涂在尸体上,我想看看防腐剂的效力。尸体慢慢阴干,竟然没有腐烂。一天,我叔叔说想把制剂成份改变下,要来地下室做试验。我不知道把尸体藏在哪。情急之中,卡在水管后面。我推说水管漏水,找来水泥和沙,把尸体连同下水、暖气管一起砌在里面。」

「你的病好了吗?」我不想直接问刘兵兵,怎么吃人肝的。

他摇摇头,「没有,我很愚蠢,吃什么补什么,骗人的,我把那人肝加了很多调料和盐,在锅里卤了。」

我突然想呕吐,爬在桌子上,用手捂住嘴,。

「其实……也没有什么,味道没什么异样,就像其他动物的内脏。」

「不要讲了——」我大声说,我不想再听他讲下去。我让自己平静下去,从包里找出一张纸巾,把手和嘴角擦干净。我想急于结束这次会见。「后来你搬出了 402?」

「对。出了事后,那房间我也不想住了,我总看见那女孩在房间里走,可能是有鬼,也有可能是幻觉,还有可能是我内心的恐惧。你记得 08 年股市有一次大涨,涨到六千多点,我赚了些钱,刚好小区里有人出售房子,我就买下了。我等着事发,公安找到我,但奇怪五六年过去了,没人来找我。直到今年九月,有一天,我发现 402 灯亮了,有人住。我没想到叔叔把那房子租了出去。我想知道是什么人租房子。」

「那么捅我家门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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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还有,地下室窗户上的人影也是你?」

「对!」

我沉默了,感觉有丝恐惧,这个人曾经像个幽灵一样窥视我们一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自信不会有人发现我杀人的秘密,但自从见了你们家的小明,一只小狗,我心里开始怕。它好像能看出我是杀人犯。」

「所以你要对它下手?」

「是,可惜没有机会,我往你家楼下、过道里撒过鼠药浸过的火腿肠,我还试着讨好它,不管用,你知道,它一见我就叫!」

「那你还有什么想法?」

「也没有,受害人是谁?你们查清楚了吗?」

「不知道,公安还在查。」

「我想把自己这几年股市、期货里的收益全给她父母,我也想通了,对做一名公务员不再那么渴望,但你知道,凡事无法重来,我犯了罪,杀了人,现在我只想求一死。」

从看守所出来,我心情非常沉重,那个一直窥视我们,半夜捅我家的门的人,终于要受到法律的惩罚。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丝快慰之感。我是名律师,因工作原因,接触过很多犯罪嫌疑人,每当在看守所、监狱里见到他们,我深知他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也是受害者,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们毁灭别人,也毁灭了自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小明跳出来迎接我,我把它紧紧抱进怀里。自从地下室发现了女尸,当晚妻子就带着小明和儿子住进酒店,她再也不愿意踏进阳光小区半步。如今我们又租了新的房子。只是我买的那房子却永远砸在了手里,听说发现了女尸,再也无人问津,租不出去,也售不出去,至今仍然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