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L是我的一个读者,前几天她来投稿,希望能发出她的故事警醒世人。

整理: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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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

我就迷迷糊糊入了职”

我是广东人,十几岁技校毕业就去了离家不远的深圳打工,受学历限制,找的工作都以销售为主。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公,就追随爱情跟着他一起到了广州。

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找工作也没什么头绪,决定还是从自己熟悉的销售做起。半年时间我换了几个工作,护肤品、衣服、减肥药什么的都卖过,但是由于薪资没有深圳的高,竞争压力又大,做了没多久就放弃了。

去年六月份的一天,我在网上搜寻工作机会时,某某商贸有限公司的一条招聘启事突然映入眼帘。上面说招聘销售专业,要求打字速度快,沟通能力强,底薪3K+提成,有餐补和房补,听上去非常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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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位于广州的繁华地段,在紧邻马路边的一栋写字楼里,百来平的办公间,坐了三十多个人,显得很是局促。

一位自称是公司经理的中年男人面试了我,他白白胖胖,看上去忠厚老实,只问了几个很简单的问题就决定让我第二天来上班了。

我迷迷糊糊答应了下来,连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都没搞清楚。

每人一个工作微信,人人都是"鹿小妹"

第二天一上班,经理走过来,发给我一部工作手机,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份“话术”大全。我一看话术脸当时就红了,全是关于“那方面”的问题。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家公司是专卖各种“鹿鞭”产品的,成立还不到一年,号称专治男性性功能障碍,一套疗程少则上千,多则几万。

三十多人中,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是应聘来的,其他全是老板夫妇的亲戚老乡,他们交流起来都用家乡话,归属感很强,人员流动率非常低。面试我的经理是老板的侄子,也是公司的二把手。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瘦瘦矮矮的外省人,理着寸头,眼睛小小的,穿着朴素,对下属常笑呵呵的,没事就给大家做饭,请我们吃星巴克、奈雪、周黑鸭的下午茶。

但是他把钱看得非常重,赏罚分明,开单就奖励30块,一旦哪个员工没完成业绩,除了要罚钱还要多加班个几小时才能走。

我们对他又敬又怕,后来才知道,他几年前就曾留过一次案底。

公司的盈利模式非常简单:通过向公众号大量投放广告来获客,文末放上我们的二维码。由于文案简单粗暴又直接,所以来的基本都是精确的客户,一个客户的成本大概在一百块左右。

我们对外的微信名一律叫“鹿小妹”,头像就是一只鹿。大家的二维码一般轮着在广告里露出,谁上谁就有客户。如果谁的业绩靠前,公司会帮他做更多投放作为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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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一套固定的话术,客户一进线,就开始“关心”他们的性生活质量,帮他们分析问题,反正无论客户反映什么问题,最后总会被我们扯到“阳痿、早泄、前列腺炎”这三样上。

然后就给他们安利我们的鹿鞭膏,帮他们搭配,告诉他们药材如何珍贵,效果如何神奇,有多少治愈案例,7-16天可以有明显改善,服用几个疗程下来,就可以拥有和谐的夫妻生活,为客户描绘出一副美好生活的愿景。

公司没有实体店和网店,所有交易都是通过微信转到老板的个人微信账户上。

我们是阶梯提成,3万以内提3个点,3万-7万能提5个点,7万-10万有7个点,封顶是10万以上提8个点。

"大家像打了鸡血,

恨不能全天下男人都阳痿早泄”

在经历了短暂的“难为情”之后,我很快就对这份工作上手了,跟男客户们聊起“那些事”来脸不变色心不跳,眼里只有业绩。

这些男人大多在30-40岁之间,也有特别小的,我记得有一次接待过一个客户,才十八岁,还在上高中。我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有点不忍心,想劝他别买这个都是骗钱的,还是好好学习吧。字都敲出来了,想到这个月的业绩,又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

干销售要懂得看人下菜碟,每进线一个客户,我们会先看他们的朋友圈,打探他们的职业,如果是自己开公司的老板,就会狠狠给他们推销高价套餐。

还有一些客户是工厂里的底层工人,一个月收入才紧巴巴的几千块。工厂工作强度大,他们“那方面”不太行,回家经常被老婆抱怨,就抱着希望跑来加我们,跟我们一聊就是大半天,讨价还价,希望便宜一点。

遇到这种,我们就会装作大方地帮他们“申请”把零头抹掉,比如原来1280的套盒,就按1000块。

最惊险的一次是有个同事开了一单,对方给的收件地址竟然是湖南某派出所时,我们吓得腿都软了,货发出去了一个多月眼看没什么事才松了一口气。后来这位警察再来,说什么也不敢卖给他了。

客户吃到两个星期的时候,我们就会跟进,“关心”他们效果如何,如果他们说效果好,那就劝他们趁热打铁再多买几个疗程巩固。如果他们反馈没什么效果,我们就会劝他们这个必须坚持吃才能有效果,如果放弃了之前努力就全白费了。

由于微信过来的客户都是有这方面困扰的,所以开单率很高。除了个别客户可能是出于心理作用觉得有效果或者实在不差钱会长期购买,大部分客户吃了一两个疗程下来发现没用就默默放弃了。基本没什么人维权,可能是觉得丢人怕宣扬出去吧。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第一个月刚刚做了十万业绩,拿到了一万一千块,第二个月拿了一万七,第三个月两万三,第四个月是我业绩最好的一个月,一口气卖了几十万的产品,光奖金就能拿接近四万块。

按这个速度下去,月入十万根本不是梦,我看到了甜头,渐渐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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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我,那段日子,公司上下都是打了鸡血的状态,恨不能全天下男人都阳痿早泄来买产品。大家每天都在憋着一股劲比拼业绩,老板即便没有给我布置任务,我自己满脑子里想的也是怎么给自己制订更高的KPI,忽悠更多的客户。

由于卖得火爆,公司迅速扩张,在楼上又租了一间写字楼,招了二十多个员工。

每个人都沉浸在数钱的美梦中,谁也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出事:十几个便衣拿着电棒冲了进来

公司当时每个月都会搞些促销活动,会放出一些特价产品或者代金券,一般是做三天,这三天都是要加班到十点多的。开单有奖金拿,所以大家都挺乐意干的。

我清晰地记得出事那天是活动的最后一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十几个人突然拿着电棒冲进办公室,大喊:大家蹲下,双手抱头,别动!

我当时整个人直接懵掉了,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老板得罪了什么道上的人,要冲进来打架。后面才知道是公司出事了,他们都是便衣警察,老板已经被控制住了。

我们所有人蹲在地上,警察挨个没收我们的工作手机,把电脑硬盘拆下,拿着信封包好让我们一个个签名。

我的手一直在抖,旁边有个男生差点吓尿,一直想上厕所被警察摁住。

等公司的资料都搞定之后,我们三十多人全部被带到公司附近的公安局待了一天一夜。

十月的广州还是穿短袖的季节,我们男女分开,被安排到两间狭窄的房间,有女警轮班过来看着我们,不允许说话交流。

饭点的时候,警察递来一块面包,一杯水。上厕所也会被跟着,全程不能关门。

房间里面空荡荡,只有一块木板,我们人挤人挨着坐在那里,屁股坐肿了,后面实在熬不住,只能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可是没人能睡着,大家都在默默地哭。我们的房间有个挂钟,无事做我就直勾勾盯着它,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又冷又怕又后悔,想着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会不会进监狱,跑也跑不掉。

一边想,一边抓自己的头发,一抓就抓下一大缕。那一晚,我的头发就这么不停地掉了一地。

终于熬到了第二天下午,我们才被通知可以给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了。电话必须开免提,必须讲普通话。

临走前,我们每个人被要求交一万块的保释金,支付宝现场转账。老板说了一句话我还挺感动,他主动跟警察说他们没钱我来交吧,但警察没有同意。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板,他直接回了老家,拉黑了我们所有人,半年后我得知,因为上千万的赃款一分没退,他被判了十一年有期徒刑。

第二天我们又被通知要到公安局录指纹,并且拿了一张为期一年的取保候审通知书。这时大家才知道,抓我们的并不是广州警方,而是江苏那边的。

我们几个同事后来仔细地回忆了很久,隐约记得出事前不久发过一次江苏的订单,两千多块。

这一等就差不到一年过去了,取保候审去快要结束的时候,江苏那边的公安就挨个电话通知我们说去结束取保候审,把1w保释金退给我们。

我们天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兴冲冲买了当天的高价机票,早上八点半就在公安局门口等候。没想到等了一天,足足等到五点半他们快下班了,才出来让我们签了两个字。

一个是公安局那边结束了这一年的取保候审,一个是续签了一份法院的取保候审,为期还是一年。签完名,他们说可以回去了,等下次通知吧。

就这样我们几乎隔一阵就会飞一次江苏,老板和几个主力干将以诈骗罪早于我们被判了重刑,所以大家人心惶惶。

有个女同事,年龄比我们都大,出事后一直瞒着家里人,心态非常糟糕,每一次都把结果想得很坏。我们每次来江苏住在一起,她一整晚一整晚的不睡觉,拉着我聊天,哭着问怎么办,怎么办,要不是有个女儿真的想去死。

我当时的组长还专门请了一个律师,律师宽慰我们说,你们到现在还没判,大概率是个缓刑了。

律师说完没多久,检察院就通知我们去录口供了,录完给我们每人一份判决书,我上面的建议量刑是2年5个月。但是检察院补充说,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等法院那边确定。

又等了一阵,终于熬到了法院开庭。

最后的宣判

当时已是1月中旬,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迎接虎年春节了,可是我们一点过节的心情都没有。大家提前一天到了江苏,在法院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一夜无眠,讨论到底会怎样,那个女同事一直唉声叹气用家乡话给老公打电话。

第二天早上,我们提前一个多小时出发了,我穿了件很薄的羽绒服,在零下2度的天气里瑟瑟发抖,终于等到九点十分,保安让我们扫码进去。

法院大厅的凳子上已经贴好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就好像我们早已命中注定的结局。我一直在发抖,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把最坏的结果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播放。

审判长和书记员坐在那里,拿了话筒给我们点名,点到谁就问谁的姓名、地址、身份证号码,检察院的人宣读事件过程。

大意就是我们在某某公司以鹿小妹的身份卖鹿鞭膏,被认定诈骗罪,于某月某日全部被逮捕。

然后我们被一个一个叫来宣判,没被叫到的人就出去等着。一个上了年龄的保安把我们带到隔壁的房间,见我们害怕,还主动安慰我们:没事的,你们全都被判了缓刑。

我们的心态一下子放松了,这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被叫到名字进去,还是那些问题:怎么去的这家公司,做了多长时间,在哪个小组,我一一如实作答。

所有人都被问完话已经是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半宣判,我们想找到个地方吃饭,周围连一个像样的快餐店都没有,最后只找到了一家沙县,我叫了一碗汤粉,一边吃一边发呆。

吃完饭大家不知道该去哪,天太冷了,只能找到一个有太阳的地方暖和一会儿,又怕时间过了,还是来到了法院门口,终于等到了宣判。法官逐个问我们,要不要请律师,是否认罪认罚,每个人都说认。

23个人全部人起立,跟检察院的量刑建议差不多,除了刚进公司一个礼拜,连工资都没拿过的93年男生被判了半年,我们都被判刑2年零五个月,缓刑3年。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喜是悲。喜的是尘埃终于落定,至少不用坐牢了。悲的是自己就这样成了一名“罪犯”,这辈子都会背着这个污点。

缓刑需要在社区矫正,按规定我们必须回户口原籍,但法官听说大家都已经在广州安家,就通融了一下,允许我们在居住地矫正。

每周去区里的司法所报道,一个月两次公益劳动,在社区派传单,抄资料或者帮忙整理共享单车。

定期写思想汇报,每天在小程序上打卡,接受电子监控,如果违反规定三年期间会有两次警告,第二次违反后就会被直接收监。

头三个月我们是重点管理对象,需要频繁汇报自己的行踪,过了三个月降为普通管理对象,管理才能稍微松一点。

三年期间有两次警告,直接收监。社区矫正期间,离开广州必须请假,得到批准才可以。

每一天我都过得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谨小慎微,生怕再行差踏错,APP会有倒计时,我每天都会盯着上面的数字看很久,有时看着数字下去了一点,有时又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由于这段“污点”,再加上需要频繁请假去社区报道,很多同事至今都没有找到工作。

我运气比较好,遇到了一位老乡,带着我来到了现在的这家公司。工资不高,但胜在踏实,稳定,老板没有介意我的曾经。这次入职前,我把公司里里外外的业务都摸清楚了,确定没有问题才去。

再回想起这段经历,就像做了一场梦。我想起那句笑话:发财的手段都被写进了刑法里。

原来暴富真的是有代价的,雪崩的时候,我们不自觉地就成为了那片买单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