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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结婚就去结婚吧,想去单身就去单身吧,反正都会后悔!”作家萧伯纳的这句话,简单直接地概括了多数人的人生选择。也如作家杨本芬的新书《我本芬芳》封面上所写:“婚姻是需要运气的,它可能并不指向幸福,而是使人心碎……”

杨本芬这个名字,对一些读者来说可能有些陌生,60多岁时,她才提起笔,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开始写一本关于自己母亲的书。等到她80岁后,这本名为《秋园》的书才得以出版,之后,她又陆续出版了与《我本芬芳》。这三部关于往事与回忆的丛书,勾勒出了一个普通家庭百年中的起起伏伏。

在最新出版的《我本芬芳》中,杨本芬讲述了上个世纪一位普通女性惠才的婚姻生活:一次初识、几次散步、一张照片、几次会面.....短暂的接触后,惠才便嫁给了吕医师。惠才以为,吕医师会像他们刚认识时那般体贴,“对她好”,等来的却是婚姻中漫长的冷淡与沉默。

像惠才一样的前几代女性,在婚姻中总是处于被忽视、被隐形的位置。尽管热情敏感的惠才无论如何也无法打动一颗冷漠的心,然而她不肯沉溺于伤痛,仍旧生机勃勃地学习、工作、教养孩子……这段长达60年的婚姻故事,写尽那些无人知晓的伤痛与困惑,也带给女性共鸣与勇气。

下文摘选自《我本芬芳》,内文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初识

陈惠才在江西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家乡的好朋友刘文枝。

文枝一家一九五八年搬去了江西A县,那一年惠才也考取了长沙的一所中专学校。两人三年多没见过面了,此刻的相遇令惠才喜出望外。

文枝比惠才大两岁。两人都是完小毕业生,也算是有点文化。在老家时,她们白天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教扫盲班,睡也睡在一起,好比亲姐妹一般。

文枝体态停匀,肤色红润,圆脸上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一对柳叶眉直插鬓角。她头路中分,梳着两根长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然美。

文枝已在A县落户,还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玲玲。文枝在县医院食堂负责煮饭,她的丈夫在木器厂上班,与在老家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有了天壤之别。

有一次,学校维修教室,放了几天假。惠才便每天去文枝那里玩,除了和文枝聊天,也帮忙照看下小玲玲。

第一天中午十一点上下,惠才和文枝正头并头地看一些女孩子的照片,突然听到一阵木拖鞋的踢踏声,随之走进来一个男青年。

这青年单瘦,中等个头,上穿米色暗格纺绸衬衣,下着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衣服伴随步伐微微晃动,显得很是飘逸潇洒。只听文枝招呼道:“吕医师,快过来,这里有好多照片,你看哪个好看,找个做老婆吧。”

被称作吕医师的男青年接过照片,略看了看。“都好看,都好看,只是我没那个福气。”他一边把照片递还文枝,一边说,“这个星期我当中班,十一点钟就来吃饭。”

吕医师一直没正眼看旁边的惠才。文枝怕惠才尴尬,便主动介绍:“这是我的老乡,一个村子的,住两对门。本来她在湖南读中专,三年中专读到第六个学期了,可学校说停办就停办。没有书读了,又不想回乡下,就一个人跑到江西来了,现在在共大分校念师范班……”

他这才转过脸来看惠才,憨厚地一笑。惠才也笑笑,彼此都没讲话。

吕医师走后,文枝对惠才说:“这个吕医师是县医院的医生,从部队转业到A县的。他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用,条件蛮好,人也蛮好,只好像出身不好……”

惠才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没和那个吕医师讲过一句话,可因了出身不好这一条,她心里似乎同他拉近了距离。

第二天吃过早饭,惠才就去了文枝那里。中午十一点,木拖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惠才无缘无故有些紧张,便埋着头一门心思跟玲玲玩。只听那木拖鞋径直朝自己走来,惠才这才抬起头。视线相触,她脸上不由一阵发烧,连忙低下头去。

吕医师搭讪道:“你来了好久了?”

惠才又抬起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她慌乱地说:“没多久。你来吃饭?”

吕医师答了声“是”,接着便前往厨房,找文枝打饭去了。

第三天吕医师见到惠才,一副见到老熟人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惠才也没那么拘谨了,她原本就个性活泼。

吕医师对惠才说:“等吃过饭,带你去我办公室坐坐。”

饭毕他来邀惠才,惠才好奇地跟着去了。看到办公室门上钉着“内科”的牌子,惠才心想,他是个内科医师。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医学杂志,封面上写了个“吕”字。

惠才问:“你姓这个‘吕’?我还以为你姓木子李呢。”

“我姓这个‘吕’,以后你就叫我老吕吧。”

“怎么好意思这样叫你?”

“没关系的,这样叫更随意。”他停了停,又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来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假期,后天我就上课了。”

“那明天出去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你现在就讲。”

“太多了,一下子讲不完。等一会儿别人就要来上班了,不好讲。”

说罢,吕医师用热忱的眼光望着惠才。尽管有些难为情,但她的确有些喜欢他,便说:“好吧。”

“明天傍晚六点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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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病相怜

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了文枝,问文枝自己要不要去。

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你同我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晚上单独和男的走过路,我有点怕。”

“怕什么,只管去。”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吕发现惠才时,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下面还是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吕对惠才做了个走的手势,惠才便跟在他后面走到街上。乘凉的人群刚刚出动,几个老太太坐在街边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见到吕,她们像揉皱了的纸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吕也不停地向她们打着招呼。

惠才问:“你认识她们?”

“经常来看病的,熟人,认得。”

两人慢慢朝河堤走去。定江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薄薄的夜,习习晚风给脸上、手上、衣服上送去阵阵新凉。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不声不响的走路很快使她紧张起来,她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这才转过身来,说:“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他神情严肃,一副“我不打算骗你,一开始就要把话讲清楚”的架势。吕是两岁多时送给养父母带的,养父母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了书。因为有点田地,解放后养父母被划了地主,经不起斗争,双双跳进塘里自杀了。一夜之间,吕成了孤儿。

惠才心中充满了怜恤,还有同病相怜带来的暖意——她自己也出身不好,一直吃出身的亏。

惠才问:“你现在怎么又有了工作?”

“这得感谢抗美援朝。村干部把征兵的名额给了我,他们知道这一批兵都是要跨过鸭绿江上前线的。让我去,我真是巴不得,反正我一个人,养父母死了,亲生父母、村子、屋子都和我无关……”

吕让村长帮他把年龄报大两岁,顺利地参了军。他们那批新兵正待开赴朝鲜时,前方传来停战的消息,他没能上前线。吕读过一年高中,算有文化,部队送他去北京学了两年医,转业后分到A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师。

两个人陆陆续续把各自的经历都告诉了对方。河堤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而惠才九点必须赶回学校。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便说:“吕医师,我该回去了,还有五里路要走呢!”

吕说:“好,好。”

他们匆匆往回走。到了街上,惠才说:“我先走了。”

吕停住脚步,没有说话,木木地站在那里。

惠才急忙往学校赶去,心里有点感动。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他是这么憨厚、诚笃,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最不利的实情告诉她。

钟情

下个星期天,惠才去找文枝,吃过午饭后,在门诊部前面和吕不期而遇。吕露出喜悦不已的神情。而惠才呢,总有点羞涩。

这次,吕对惠才说:“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吕的住房是一长排单人宿舍中的一间,就在门诊部的楼上。走进屋里,黄白色杉木板墙壁散发着清香。一张单人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右边床头放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搁一只棕色皮箱。靠窗摆张书桌,桌上有几个饼干筒,吕一一打开,里面有花生、瓜子、饼干。

吕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点零食。零食也不是我一个人吃,来了同事,大家一起吃。”说着他便热情地招呼惠才吃东西。

惠才注意到窗边拉着根绳子,绳上晾着花裙子和花衬衣,便问:“你来客人了?这花裙花衣都蛮好看呢。”

“没来客人,都是楼上的单身护士的。她们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衣服晾不下,就晾到我这里来。”

惠才想,这人真是个好人。又待了一会儿,她起身打算离开。“等等等等,”吕急急地说,一边转头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显然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你回去吧。”

惠才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原来是张吕的四寸黑白半身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眼前:浓浓的眉,厚厚的唇,双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他特地送自己的照片给她,这意思很明显,是要跟她交朋友吧?惠才欢喜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辛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一个对自己钟情的人……惠才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

女儿

‍‍有女儿相伴,惠才觉得人生有了依靠,也有了责任和幸福。

天气好时,惠才就带着女儿站在禾坪里和大路上玩。路两边是水田,田埂上长满青青的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高一点的地方还长着几蓬迎春花,一串串金黄金黄的,煞是好看。她会折几根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女儿的头上。九个月大时,女儿的头发就能编小辫了,惠才总要摘些小花插在女儿头上。

周岁那天,尚在蹒跚学步的女儿从惠才身上下来,一下子迈开步走了起来。一双小脚踩在粗糙的沙地上,显得结实稳当,沙子在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家伙发现自己会走路了,高兴得咯咯笑,走来走去,心花怒放。

看到女儿如此欢快,惠才也被感染了,心头那无法言传的沮丧也被驱散了不少。

一日,惠才带着女儿在大路上玩。越过大路右边的水田便是一片茶林,一蓬蓬茶树延绵到她们望不到的边际。雾气在叶片之间浮动,使那绿意忽而浓郁得耀眼,忽而又缥缈如烟。视野当中不见任何杂色,纯是绿色的海洋。

正是采茶的季节,女人们各背一个背篓,穿梭于茶树与茶树之间。远远望去,看不到人的具体轮廓,只有一个个身影在那里移动。惠才呆呆地望了一阵儿,觉得这个场景美极了,很想把它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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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女儿睡了,惠才心里痒痒的,想写点什么的感觉盘旋不去。她悄悄地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又怕影响女儿睡觉,便用一本书将那方亮光遮住。随后,她轻轻地移过一张凳子坐下,居然有股欢快在心头涌动。她挥笔就写,钢笔在纸上唰唰唰地走过,一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抒情诗还是打油诗的文稿一气呵成。

惠才看了几遍,自觉还行,就用一个信封把稿子装好,写上地址,第二天请在县商业局上班的邻居代她邮寄了出去。

不到十天,惠才收到了县文化馆的一封信,告知她采茶的诗稿已被录用,发表在本地一本杂志上,请她去文化馆领稿费。

一种意想不到的快乐降临了。第二天,惠才早早吃过饭,向邻居借了根背带,将女儿绑在了背上。她容光焕发,喜滋滋地朝县文化馆走去。

那是个美好晴朗的日子。朝阳在薄雾中慢慢露出脸来,阳光穿透了母女俩的头发。女儿的小脚随着惠才的步伐前后晃动,小手不停地拍打着妈妈的肩膀,嘴里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而惠才呢,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摸口袋里那封信,这小小的信封是多少物质都不能替代的呀。

这是惠才结婚以来头一次变得如此愉悦,她觉得世界是美好的,生活也是美好的。

“吃救济”

在文化馆顺利地领到了钱,惠才便带着女儿去逛街。她替女儿买了饼干、棒棒糖、山楂片等零食,又去扯了几尺花布,准备给女儿做衣服,还买了一斤猪肉……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正午时分,惠才走在街上,她估计吕在办公室休息,决定不去打扰他,背着女儿快步朝家里走去。走至小楼附近,只见几个邻居都在那儿守着。见了惠才,他们个个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老陈走到惠才身边,帮她解开背带,把毛毛抱在手里,这才张口说:“你走后屋里着火了,烧了点东西。莫急,没烧掉房子就好。”

“我屋里着火了?”惠才急了,边问边往楼上走,还没到家门口就闻见一股焦味。

门是虚掩着的,惠才推门进去,一张光秃秃的床出现在眼前,被子蚊帐全没了。吕给她的那只真皮箱烧掉了一半,吕那条藏青色呢子裤的半只裤管暴露在烧焦的箱子上。

惠才像截木头样站在屋子中央,似有万重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她连忙靠住书桌,这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眼泪簌簌地淌到脸上、胸前。

女儿被哭声惊醒了,老陈抱着孩子挨着惠才站着,还有几个邻居也来了。大家纷纷劝慰惠才:“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点铺盖和几件衣服烧掉了,不必这么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别急坏了身体。”

火是从床边的火炉里燃起来的。火炉底下还有点余火,窗子没关严实,风将蚊帐下摆吹进了火炉里,蚊帐被点燃了,接着点着了被褥,连带烧到了床另一头的箱子。幸亏有人发现窗子里有烟冒出来,赶紧把门打开,及时扑灭了火,这才没有殃及房子。

老陈说:“我们不知上哪里找你,就叫球球她爸找吕医师去了,说不定他很快就到。你肯定还没吃饭,先去我那里吃饭。”

惠才呜咽着:“我哪里还吃得下饭,气都气饱了。”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碰上再不得了的事也要吃饭。”老陈边说边挽着惠才,要她去吃饭。

两人刚跨过门,就见吕扛着一个大纸箱回来了。惠才连忙帮他把纸箱从肩上卸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被褥、床单、枕头,垫的盖的一应俱全。

吕没看惠才一眼,自顾自地将东西一件一件拿到床上,说:“这是医院帮我们买的。这下好了,我们吃救济了。”

望望吕的脸,他面无表情,一时看不出什么态度。惠才向来心思敏感,顿时觉得很对不起吕。着火由她一人造成,是她害他做不起人。他曾是个有钱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的是高级衣服,盖的是湘绣被面的被子,连院长外出开会都要向他借身衣服来充阔气……如今却要单位来救济,他这么要面子的人,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惠才又想到自己的命是如此不好,活得如此窝囊:学没上成,也没找到个正经工作,若有个温馨的家,倒是莫大的安慰,却不承想吕对她如此冷漠。

她真的绝望了,再也受不了了。她冒出一个念头,不想活了,懒得活了,她要解脱。

“炼狱般的婚姻

有那么几天,惠才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死掉算了,死掉算了。”但一想到女儿,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终于有一天,她似乎想明白了,有些小孩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不也同样长大成人了吗?她把心一横,决定付诸行动。她要把女儿托付给老陈夫妇,老陈人善,又喜欢女儿,她可以放心。

不过,结束生命毕竟是件大事。在最后的时刻,她想好好回顾下自己短短的人生,看看是什么促使她走向绝路的。

那晚,惠才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看似平静,内心深处却在为是死是活而苦苦挣扎。她觉得命运太捉弄人,每次看到一点点希望,结果却都像肥皂泡那样消失了。

她渴望有个温暖的家,有个善解人意的丈夫,可是偏偏遇到一个如此冷漠的人。跟他讲夫妻需要互相体贴爱护之类的话,他就像鸭子听雷一样浑然不觉。但又不能说他是个恶男人。他不骂人、不打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更不会和别的女人搞暧昧。只是他那种冷漠的性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其实吕也是个可怜人。他告诉过她,他十岁那年得知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躲到一堆稻草后面整整哭了一下午。童年、少年岁月在他内心留下了伤痕,才让他对家庭如此冷漠。

除了女儿,她什么希望都没有。可女儿还小,如今只是生活吊着她罢了。精神的饥饿才是她的致命伤,伤在灵魂。非要苦苦撑下去,活着受罪,又是何必呢?她一个弱女子,无须在这炼狱般的婚姻里磨炼自己……

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究竟。天快要亮了,月牙斜斜地挂在天边。

惠才脑袋晕乎乎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淡,五脏六腑好像都放错了位置。她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纸,给吕写了几句话。她请求他把女儿交给老陈好生照顾,有球球做伴,女儿也不会寂寞;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千万不要把女儿送到他老家去。末了她写了一句:“如我在天有灵,会保佑你们父女。”

写好纸条,惠才将眼睛移向晾衣服的棕绳。她拿过绳子,踩着凳子爬上窗边的书桌,然后把绳子系成一个圈,挂在窗框上。只要把头套进这个圈里,让脚离开书桌,生命就可以了结了。把头伸进绳圈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望了一眼床上的女儿。只见女儿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圆脸带着微笑,嘴角淌下一线晶莹的口水。

这一看,惠才心底的母爱瞬间苏醒了,怜悯震撼心弦,强忍的泪水噗噗噗地滴落。她心底暗叫一声:“女儿无辜呀!”每天女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甜甜地叫声“妈妈”。要是今天醒来,妈妈已不能应答,这幼小的心灵将如何承受得起!

“我生了她,就该养她。”惠才念叨着,失去了勇气,无论如何不敢将头再伸进绳圈里。她爬下桌,轻轻回到床上,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我怎么能做这种蠢事!丢下女儿不管,只顾自己脱身,还能算个母亲吗?”她狠狠骂着自己,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再苦再累,也要将女儿好生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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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惠才正抱着女儿看一本小人书,邻居带了个公安干部来到家里。

那干部坐定,先确认了她就是陈惠才本人。“我是来给你落实政策的,现在有个新政策,你正好能用上。第一,夫妻双方都不是本地人;第二,在本地农村无依靠;第三,家中无劳动力。这三条都符合的话,就不应该是下放对象。”他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惠才,“你仔细填好后交给我。机会难得,希望你不要错过。”

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公安干部,他讲的每句话都透着关切和温暖。惠才感动得泪眼模糊,她立马用手揩掉眼泪,说:“我会好好填的,谢谢您。”

惠才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农民了,不料喜从天降。政策很快就落实了,她领到了购粮证,吃上了商品粮,成了非农业人口。

好时代

惠才的孩子们倒是遇上了好时代。

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复,人们奔走相告,谁都知道上大学就意味着一个好前程。那一年,大女儿十四岁。惠才原本忧虑不已,以为过两年就得送女儿上山下乡。如今只要发奋读书就能上大学,家庭成分不再如拦路大虎般挡住去路,这是何等福音。

听说县城的新华书店到了一批数理化自学丛书,吕早上五点就赶去排队,终于买到了一套共二十本的丛书。每到杂志征订季节,吕就从单位拿回征订目录,随孩子们勾选,想订什么就订什么。

孩子们都很懂事,学习上从不让大人操心。学校也很重视教育,经常组织家长开会。一日,二女儿的班主任来到家里,要请惠才去介绍经验。惠才先是推辞,说自己没什么经验可讲,后来拗不过老师,只好应承下来。临走时,老师叮嘱惠才好好准备。惠才想了想,也不知道要怎么准备。

第二天下午,惠才走进学校礼堂时,才发现眼前黑压压一片,居然来了上百人。先是学校领导和老师上台讲话,随后轮到家长发言。巧得很,前来介绍经验的几位家长都是孩子的妈妈,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三四张稿子,上台后就照着念。

惠才上台时,手里却没有片纸只字。她对大家笑了笑,说:“敬爱的领导和老师,亲爱的姐妹兄弟们,我没什么经验好介绍,今天就是来和大家聊聊天的。”这出人意料的开场白收获了一片掌声。

接着,惠才不慌不忙地聊起来。她说在孩子面前,自己既是母亲,也是朋友。她从不骂孩子,更不会打孩子,多数时候都是夸赞他们,让他们对自身有充分的信心。平时,她很注意以身作则。比如单位的会议室里有彩电,但她没去看过一次,如果她总去看电视,那就不好要求小孩不看了。就这样,她将日常生活中教育孩子的点点滴滴娓娓道来,台下的家长一个个听得十分专注。

散会后,惠才随着人群走出礼堂大门。这时,有人跑过来对她说,她的发言很精彩,又亲切又有感染力。惠才听了好不开心。

惠才家离县中很近,走小路的话只有五六百米。小路两边长着密密层层的小草,一到雨天就湿漉漉的,天晴了,草尖上又全是晶莹剔透的露珠。孩子们一早去上学,总会被小草打湿裤管和鞋子。

姐弟仨都没说过什么,吕居然察觉了。他花了一个中午,顶着烈日,把那段路上的小草铲得干干净净。后来,二女儿上大学时,写了一篇名为《父亲的天空》的散文,发表在《少年文艺》上。从来只看医学书的吕,拿着那本《少年文艺》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他这辈子看过的唯一一篇文艺作品。

为了给几个孩子改善生活,惠才买回两只小兔来养。兔子一公一母,斑驳的毛色、红红的眼睛,着实可爱。吕也喜欢极了,他照料动物特别细心,养什么都比别人养得好。

兔子长得快,也生得快,第一窝就下了六个崽崽。家里种的菜远远不够吃,只得去打草。一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惠才去县中后面的山窝里打草。她埋头割草,割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腰准备回去。一返身,只见二女儿站在身后,正在细雨里无声无息地哭着。

惠才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来了,不用上课?”

二女儿说:“我知道你平时会到这里打兔草,就趁课间操跑来看看。妈妈好可怜!”

“可怜什么?快去上课,我也回去了。”

次日下午,放学好久了,二女儿迟迟没回家。正着急时,女儿回来了,提着满满一篮子草,她没带镰刀,是用手指掐的。看着那双被草汁浸得绿生生的手,惠才心疼极了。

努力生活

惠才的大女儿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外地的工学院,二女儿和小儿子学习也都不错,看样子三个孩子都能上大学。

吕像换了个人似的,晚上除了去单位值班,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夫妻俩努力地生活着,养兔子、养火鸡、养羊,种的菜自家吃不完,就一篮一篮地送人。

有一年,养了一只黑色的母羊。吕清早起来便牵着羊去河堤上吃草,他会选草最好最多的地方,母羊在那里流连忘返,一身皮毛渐渐长得油光闪亮。到了上班时间,吕便用根长绳把羊拴在树荫下。每次去牵羊,他远远地就有意咳一声,母羊也长长地咩一声,以作应答。

不知从哪天起,母羊的肚子大了起来。吕说,有一次河堤上拴了只公羊,可能就是那次怀上了小羊。吕越发爱惜母羊,傍晚牵着羊吃草的时间更长了。

一日,惠才在做午饭,忽然听见母羊在后院嘶叫,那痛苦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她赶忙跑过去,只见母羊已用蹄子将泥地刨出一个大坑,此刻正卧在坑里挣扎——羊宝宝生不出来,羊妈妈疼得惨叫不止。

惠才飞快地骑着车去找吕。吕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就跟着她赶回去救羊。吕就近拖了一捆稻草铺在母羊身边,然后蹲下去,将手轻轻伸进母羊的产道,随即小心地托出一个羊宝宝。惠才连忙接住小羊,放在稻草上。吕就像个专业的妇产科医师,又轻轻巧巧地托出了第二只羊宝宝。母羊放松下来,但肚子还是鼓鼓的,吕再次伸进手去,居然托出了第三只羊宝宝。末了,胎盘也顺利地排了出来。

三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羊躺在稻草上。母羊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孩子,缓缓从坑里上来,蹒跚着靠近小羊,轮流舔舐着它们柔软的身体。待身体慢慢干了,小羊一个个歪歪扭扭地想站起来。吕从菜土里弄来些白菜放在母羊身边,母羊贪婪地吃着,显然它已又饿又累了。

最后出来的那只羊宝宝个头最小,吃奶时老挤不过两只大的。吕就每天挤出时间,特意抱着小羊让它吃奶。不久,三个羊崽崽便长得一般大了。

一九八四年,惠才的二女儿即将参加高考。一日,女儿的班主任张老师去医院看病。县城小,大家都是熟人,一个医师便问:“张老师,你带的是尖子班,听说个个厉害,只怕全班都能考取大学?”

张老师说:“别人我不能保证,你们吕医师的女儿一定能考取。”

同事把这话告诉了吕。那日,吕回家时笑容满面——他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平日连笑容也少见。惠才忙问是怎么回事,他便转述了张老师的话。

晚上,两个人开始商量怎样筹备老二上大学的费用。穷家富路,在外花销总是难免。大学虽不收学费,但孩子要吃饭、住宿,还要添置被子和衣服,方方面面都得花钱。

惠才说:“我们种那么多菜,又不能挑到街上去卖,变不了钱。要不去买两只小猪来养?养大了就可以卖钱。”

吕立马说好。猪圈可以建在后门的台阶下面,台阶要比后院的菜园高出一米半,下面正好够搭一个矮矮的棚子。两人就这样商讨着,没有争执,没有分歧,惠才感觉这样的谈话真是难得地美妙。

“去寄钱”

孩子们陆续考上大学,一个个离开了家。那些年,生活里最重要的两件事都和邮局有关。

每月十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惠才会在家里填好汇款单,吕则乐颠颠地跑去邮局汇款。其时,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无须家里寄钱了。钱分别汇往二女儿和小儿子所在的学校,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

去邮局汇款那天是吕最高兴的日子。邻居张护士若碰到他,总会问上一句:“吕医师又去寄钱?”他当场便乐开了花,连声说:“去寄钱,去寄钱。”

一日寄钱回来,吕欢快地告诉惠才,说邮局的人问他家里怎么这么有钱,一直往外寄。惠才问他怎么答的,吕说他没吭声。

收信和发信也自然而然成了惠才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敞开的木制信箱钉在公司财务办公室门口,邮递员会把信插在木箱里。路过的人都会拿出信来看一眼,谁有信便大声叫谁。

一日,有同事大叫惠才的名字,说她有三封信,还调侃说这个信箱是专为她钉的。惠才拿着三封信,上面分别是三个孩子熟悉的笔迹,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老大说她的男朋友考取了研究生。老二告诉惠才,自己由化学系转到中文系去了。这是封先斩后奏的信,但惠才并不生气。拆开儿子的信,里面有五十块钱。儿子说他得了奖学金,寄五十块钱给家里。

这些温暖人心的信,恐怕就是惠才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了。她一遍遍读着信,喜悦从心底生出,久久不能平静。

本文节选自

《我本芬芳》

作者:杨本芬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22-2

编辑 | 小千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电影《孔雀》《山楂树之恋》

电视剧《大江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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