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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姐姐》

从12岁到29岁,轻微智障的小艾历经幼年丧母、父亲进监狱、嫁给了年长十多岁的残障丈夫、怀胎六月引流后被婆家抛弃,最终因无人照料而先后住进养老院与精神病院。青春年少的小艾被抛弃、忽视,虽也被亲人善待,但始终在经历荒诞的漂流。

撰文|刘 蓓

统筹|汪 改

“爸爸,你什么时候接我出去”

阿姨还记得上次去看小艾的情景。

去年夏天,周末的早晨她很早便起床,做了小艾最爱吃的辣椒炒肉,随后装进保温盒里,同大学刚毕业回家的小女儿一起搭乘公交,连同泡面、饼干、梅子等小零食,一同带到了二十分钟车程外的精神病院。

四层楼的建筑,在稀疏的村庄中显得尤为突出。不同于电影中描绘的层层门锁,进入大楼前台登记后,打开一扇门便进入了一层接待室内,几分钟后,护工将身着黄色统一T恤的小艾带了下来。

表情木讷、双眼呆滞,脸上还有一些伤痕,头发被剪成了寸头,脚趿一双破烂黄色拖鞋,“肯定是被里面的人欺负了,以前每次来都有新伤,不停地哭”,小艾的阿姨哽咽了起来。

这次却没有哭泣,也没有数月后再见亲人的喜悦,小艾看起来心态很是平和。“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挺好的”。小艾顾左右而言他,阿姨主动问问题时就回答,或是看着前方淡淡地微笑。

“要不要和爸爸通电话?”小艾也只是不紧不慢笑着说好。“爸爸,我是小艾”,电话那段却响起了忙音,“可能是信号不好”,小艾也并不恼,继续和阿姨坐着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不一会儿电话打了进来,果然是信号断了。

“爸爸我是你的女呐,什么时候接我出去呀”,小艾依然笑着说。

“等爸爸再稳定一点了,就接你出来。”电话那段些许犹豫,一旁的阿姨提醒小艾爸爸的病。

“爸爸你多注意身体,少喝酒熬夜知道吗”,小艾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父亲,电话那头也一一应着。

精神病院里不能携带手机,只有当亲戚们来探视时,小艾才有和外界交流的机会,其余时间便是在数百人的大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偶尔护工们会带着大家到二楼的露台上走路活动,但若是冬天,天气变冷便只能蜷缩在室内。

小艾是聪明的,也理解父亲的苦衷,不愿让父亲为难的她,用轻巧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愿望,有着“怎样安排都无所谓”的淡然。

或许偶尔这样一通毫无压力的电话,会促使父亲早日下定决定。

阿姨认为小艾有难言之隐,“被谁打了也不说,她心里当然很想出去,这里就不是她待的地方。”

阿姨的女儿,即小艾的堂妹,这些年来断断续续听说堂姐患癫痫了、嫁人了,直到这次实地探视,才得知堂姐进了精神病院,母亲的遮掩契合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但一个轻微智力缺陷、并患有身体疾病的人被送进精神病院,“怎么看都来错了地方”。

小艾的阿姨对小艾算是照顾有加,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阿姨只能力所能及地多来送饭探视,小女儿的话点醒了她,“当初是我们太愚昧了,精神病院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但出去后谁来照顾呢,都是可怜人。”

小艾饭罢,阿姨打开手机放起了歌,“小艾最漂亮了,来跟着音乐一起跳舞”,阿姨试图让小艾开心起来,小艾也很配合,嘴角终于上扬。

但很快就闹起了别扭。小艾想要二十元,但阿姨只带了十元零钱,“里面的人会把钱拿走,十块就够了”,但小艾不这样认为,气冲冲地起身出接待室走上楼梯,“说了不会被拿走的,以后再也别来了”。

说了几句气话后,小艾又折返下楼,“阿姨我错了,不该这样凶你”。“她思维还是很清晰的,并没有什么问题”,阿姨同小女儿不无惋惜地说道。

护工进来探视,客气地提醒午休的时间快到了,阿姨掏出手机和小艾自拍,小艾又笑了起来,“阿姨你们回去吧,我也要午休了”。

随小艾上楼,护工打开了铁门,阿姨笑着将手中一袋子零食递给了他,“你们平时没事时可以吃”,连连摆手的护工还是收下了。

隔着装有护栏的玻璃,电影《飞越疯人院》里场景是真实存在:数百张床铺上,穿着蓝白条纹衣服的人,或坐或躺在床上,床上除了枕头被子没有任何个人用品,屋子里除了床与人别无他物。

隔着大块的玻璃,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小艾阿姨一行人,但从外表来看,他们与常人无异,唯一显著的区别是没有出去的自由。

“阿姨下次来记得给我带双拖鞋,这双都快坏了。”说罢小艾便朝里走去。

母亲产子而死,父亲在监狱

从疫情暴发那年算起,小艾已连续三年在精神病院过年了。

小艾并非是被亲人遗忘,相反,亲人们每欲将她接回家住几天——这在住进之初得以实现,但疫情的防控加之各类增添的手续与门槛费,小艾的亲人只能作罢。

去年春节,小艾的阿姨准备了韭菜肉馅的饺子,但最后只能转交给了护工,“连面也没见上,太不人性了”,阿姨叹息着小艾独自过年的冷清。

小艾并未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被送进精神病院只因“这里有护工看护”。

1994年,一岁的小艾被蚊虫叮咬后患脑膜炎,差点没活下来,留下了轻微智障的后遗症。

小艾的家在南方水稻区,酷暑时正值“双抢”,蚊虫叮咬活跃,小艾的阿姨把这归结于命运的无常:小孩被蚊虫叮咬是常事,后果这么严重的却是极少数。

内疚的母亲对小艾加倍疼爱。单从外表上来看,小艾与其她女孩子无异:扎着光亮整齐的双马尾,身着粉色的连衣泡泡裙,被养得白白胖胖。

只有说话时的反应慢半拍、偶尔流露出的呆滞神情以及每学期垫底的成绩单,隐约透露着她与其他小孩不同的信号。

同学只当她不紧不慢的性子是天性。比调皮好动的同龄人稍显温厚,这反倒让她收获了大家的喜爱。

或许是为了弥补女儿有智力缺陷的遗憾,小艾十岁那年,母亲生下了女儿巧儿。作为父亲一系中的最小堂亲“九公主”,巧儿活泼可爱、生气勃勃,给整个大家庭带来了很多欢乐。

然好景不长,长到两岁的,独自蹒跚着走向了家后方的池塘玩耍,以脑袋埋在水里、身体背面漂浮在水面的姿势宣告溺亡。

悲痛不已的父母决定再生。2005年11月的某天凌晨,“快生了”的小艾母亲被紧急送往县医院,但大雾耽误了轮渡,只得返回家里找来医生接生。

医生给躺在房间床上、声嘶力竭满头大汗的小艾母亲注射了一支催产素,小艾母亲的呼喊声越来越弱,很快便与腹中胎儿双双逝世。

“说是赔六万,实际上没赔这么多,没办法,对方赔不起,工作也丢了”,小艾的阿姨说道。

经历丧子丧妻双重打击的小艾父亲意志消沉,不久便因犯事进了监狱。

在小艾的印象中,母亲个性开朗、漂亮爱唱歌。

自在村里建起一栋两层的楼房后,小艾的母亲便在二楼客厅添置了DVD、话筒音响以及许多CD。每逢节假双休,小艾便同母亲、堂亲们唱歌狂欢到深夜,第二天醒来发现睡在了DVD前的地板上。

智力上的缺陷让她复读了两个六年级,但那时的小艾被照顾得很好,爱笑爱唱歌,生活无忧无虑,母亲的离世与父亲进监狱一下子让她没了依靠。

好在那时小艾的奶奶还健在,阿姨和其他亲友们也都还生活在村里。

奶奶七十多岁,操持了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和孙子的学业问题。其大儿子常年在外当背工,家中只有一智力同样有缺陷的儿媳,以及年长小艾两岁的孙子。爷爷一生都是农民,年过古稀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着门前两亩三分地。

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小艾便待在了家里,一个人睡在两层的楼房里,旁边就是爷爷奶奶的平房。

小艾帮衬着奶奶扫地洗菜,追在上初中的堂哥后面喊哥哥,不时和同样智力欠缺的舅妈发生口角,日子平淡而琐碎。

但劳累过度的奶奶却患上了癌症,不久医治无效后逝世。大家庭的主心骨倒下了,孙子虽已上了大学,但儿媳和小艾还需要人照顾,爷爷便顶替了上来。

为减轻老人的负担,阿姨和其他亲友们不时接小艾到家中住。阿姨的孩子都在外求学,叔叔在县城工作,小艾便正好和阿姨作伴。

阿姨一人照料家中的生意,夜里时常起身查看,小艾的到来给了她很多安全感。

但随着阿姨一家逐渐搬到县城,加之叔叔介意,小艾便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房子。

婚礼当天摔倒在门堂

十九岁那年,小艾跟着亲戚一起去吃席,中途突然晕厥摔倒,这便是小艾癫痫病的开端。

此后,摔倒成为常态。一年后,因爷爷年事已高,照顾小艾非长久之计,加上青春年少的小艾渴望爱情与婚姻,“不结婚就在家里念叨”,亲人们便开始张罗小艾的婚事。

邻村的张强因为“心理多少有些问题”,三十来岁仍未成家。张强的妈妈则干净利索、思维清晰,“都是这样的人,就在一起过吧”。

七八万的彩礼,父亲还在牢里,小艾便嫁进了张家。

小艾愈发频繁地摔倒,婆婆带她去医院看病吃药。六个月后,小艾怀的孩子被检测出是畸形,引流后小艾又被送回了自己家,往后再也没回过婆家。

虽然身体有病症,但离婚后的小艾仍渴望着一个家,“不给她介绍对象就生气”,小艾的阿姨打趣到,“以前待在家里时,没事就喜欢看爱情片”。

那时的小艾长相可爱,个性开朗爱笑,很快便有人介绍了一户人家。

彩礼与结婚布置都很齐全,但就在婚礼当天,宾客满座,小艾摔倒在了成亲的门堂上,口吐白沫浑身颤抖——癫痫发作了,婚事只好作罢。

父亲的出狱并未缓解小艾的处境。

早在入狱前,父亲便已续弦生子,婚后不久入狱,小艾的继母便独自带娃。继母身强力壮,吃苦耐劳,“像个男人一样做搬运”,婆家人对她的评价很高。

出狱后的父亲落下了很多病症,夜里常咳嗽不止。父亲和继母到了省城做水果搬运,不久把小升初的儿子从村里带到了省城念书,也把小艾接了过来。

一家人挤在合租房里,“我宁愿在爷爷那里读书”,小儿子和父亲的关系很紧张。

最常见的情形是,威严的父亲在饭桌上教育着儿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被训者则低头沉默着嚼着饭菜。而当拿回的英语成绩单不及格,训话便转成了打骂,两代人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沟壑。

紧张的家庭气氛、局促的小出租房、楼下24小时都在喧闹的歌舞厅、加之发病时的无人照看,小艾理解父亲的不易,一年后,小艾回到了老家。

之后爷爷出车祸躺在医院,小艾相继被送往了养老院、精神病院。

“苦命的人,但实在是没办法,没人照顾。”小艾的阿姨对此深表无力,远在广东的她,正帮女儿女婿照顾三岁的外孙女,“忙得连快递都没空去拿”。

在那个精神病院还未投入使用前,小艾的阿姨曾同好友一起去“参观过”,好友同样有个智力轻微缺陷的侄女,同样是离了婚,但她生了一个孩子,也没有身体疾病。

看后觉得环境“还不错”,小艾及阿姨好友的侄女,便成了首批入住的病人。

一晃几年过去,好友的侄女早已被家人接走,小艾却独自在此待了几个春秋。

“爷爷你把我接出去吧,我给你洗衣做饭。”以往每逢爷爷来探视时,小艾总哭着对他说。八十六岁高龄的爷爷很是无奈,“我这把年纪了,小艾要是摔倒了我也照看不了呀”。

今年正月初五,小艾的叔叔阿姨和堂亲们来看小艾,护工说起小艾已有一年没有摔倒过了,亲人们将消息转告了小艾父亲,听到病症缓解的消息,小艾父亲很欣慰,“争取在明后年,一定要把小艾接出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