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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德]哈特穆特·罗萨 著 郑作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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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丨周清云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助理研究员

文字整理与编辑丨叶彬霖

编者按

《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是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理论家罗萨对现代社会进行病理诊断的批判性著作,从社会加速的角度重新理解“异化”现象,并提出“共鸣”概念回答“何为美好生活”的问题。此次常识读书会邀请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周清云老师,从社会加速谈起,与我们分享他对美好生活的理解,最后延伸至对罗萨提出的五种新异化的看法。

何为加速?

「合理的加速与不合理的加速

读者:

罗萨拒斥从物理角度来讨论加速,但是如果抛弃了物理意义上的加速之后,我们如何讨论加速?

周清云:

肯定不能脱离物理意义来谈。罗萨在这本书中划分了三种类型的加速: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步调加速。物理意义上的加速更多表现为科技加速的结果,比如在运输、传播、沟通、生产等方面的速度提升,改变了我们的时空体验。此外还有社会变迁的加速。在前现代社会,观念、职业、教育、家庭的结构,可能几百年都没有大的变化;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可能还会子承父业;那么到当下,一个人一生可能要换很多种职业。这也是一种速度加快的体现,就不单是物理意义上的加速了。最后是生活步调的加速,比如说我们做事情时,面对各种各样时间上的压力,会感觉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罗萨认为这都是社会总体加速的各种表现。比如衣服还没穿破,我们就又换一件,也是加速的体现,说明我们的生活更新迭代更快了。但这些都只是现象层面的讨论。

读者:

罗萨认为社会竞争是社会加速的主要推动力。“社会竞争的逻辑是,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以维持竞争力。维持竞争力,不只是一种让人们能更自主地规划人生的手段而已,而且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好像这种竞争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去,在加速的循环里面就没办法出来。

周清云:

我们首先要说清楚什么是加速,什么是竞争。我们在生活中能够感受到各种加速,但是我们要分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加速。比如说从绿皮火车到动车,我们明显感觉到速度在提升。这种加速就是源自科技进步的创造性加速。我们甚至会认为这个速度都还不够,还可以再加速。就像马斯克说他要发明的那个胶囊列车,时速上千公里,比一般的飞机都快。我们可能会觉得要这个速度才够。

但是反过来还有另外一种加速,比如之前有一篇著名的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这种加速是一种压迫性的加速,它把人压迫到身体极限,把送外卖的时间从原来的45分钟,减少到30分钟、25分钟。在这种压迫性的加速方式中,我们看到的是系统算法不断突破外卖员的身体极限,甚至让他们冒着逆行等交通风险,以牺牲外卖员的基本安全和生命健康为代价的加速。

我们需要分清楚加速背后是什么,什么是合理的加速,什么是不合理的加速。我们要把这个标准找出来。我认为罗萨谈的这个加速,都只是一个外在的描述。你站在外面去看,速度从原来的50公里增加到100公里,这肯定是加速了,但是他没有看到的是什么呢?对当事人而言,这种加速意味着什么,是否是基于他们权利的一种加速。在外卖小哥的例子中,明显不是基于他们权利的加速,而是违背、侵犯他们权利的加速。关于竞争也是同样的道理,重要的是基于什么样的规则去竞争,比如说996就是明显违反《劳动法》的。

罗萨所描述的“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以维持竞争力”的恶性加速现象,其实更多体现在欧洲资本主义早期阶段,就像马克思所批评的那种早期资本主义积累阶段。资本家之间只有通过大规模的原材料投入、资源的投入、资金的投入、资本的投入,比拼生产规模,然后小的被大的吃掉,形成康采恩、托拉斯之类大资本联合体垄断市场。但是在今天的法治化市场条件下,是另一种竞争逻辑。竞争主要不是通过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这种意义上的资源增加,而是像马斯克这种,一个小公司出来,却可能颠覆整个行业——是科技的创新和创造力的竞争,而不是工作15个小时,就能超越别人工作5个小时。因此,竞争不一定是加速或者越来越多的投入,才能战胜别人。我认为罗萨存在一种想象,那可能是300年前的现实,在今天不一定适用。

读者:

刚才说的欧美市场运行机制并不是投入越多竞争力越大,那是因为他们这种正向竞争是基于一些剥削建立起来的。为什么他们的社会里只有那些高科技产业,是因为他们将劳动密集型产业外包出去了,那也是建立在一种剥削权力的逻辑之上达到的竞争。

周清云:

这个要看怎么定义剥削。

读者:

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两天,然后拿微薄的工资,没有保险。

周清云:

如果按照欧美现行的福利水平去看,可能大部分非欧美国家都处于“被剥削”状态,但我们不能仅用福利水平的高低去定义“剥削”。如果回到这些国家之前的状态去看,这些人在没有这样的就业机会之前,他的经济处境可能是更糟糕的。我们要具体地、历史地去看待这件事情。欧美国家的跨国公司将这些产业转移过来,对这些人而言可能是他们人生的一个解放机会。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再去讨论什么样的定价是合理的。这些公司可能是在国际市场条件下去定价的,比如越南可能会给予更优厚的条件,然后它们就从中国转移到越南去了。但是作为一个越南人,在现有条件下能够接触到的就是这个机会。如果这些产业从越南转移到缅甸,可能越南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这就是比较现实的情况。

我们要结合具体社会发展情况去谈这些事情。比如工作12小时,但只支付10小时的钱,这种情况可以被定义为剥削。如果现行国际分工体系需要越南工人工作10小时,但是给够了10小时的钱,那就不是剥削,而是他们国家在现阶段的国际分工情况下,只能达到这种状态。(WTO和很多跨国企业也有相应的劳工保护条款。)他们可能在发展10年以后,就只需要工作8小时或者5小时。权利是在历史阶段中逐步实现的,我们不能直接套用欧美现阶段的状况去反照其他国家。

何为美好生活?

「美好生活要由当事人去定义」

读者:

竞争带来的加速是否破坏了我们的美好生活?

周清云:

所谓的竞争其实是市场竞争。我们之所以需要市场,是因为整个社会的某些资源是稀缺的,因此共同体用某种方式去决定社会资源的使用,而谁使用则需要通过程序来决定。这个程序就是竞争。而竞争的意义就是以一个大家公认的程序去分配社会资源。这是竞争的本义。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进一步去谈论竞争和加速的关系,及其与美好生活的关系。

罗萨的论述其实暗地里将竞争和美好生活之间的关系对立起来了:因为我们要参与竞争,要不断投入精力、越来越卷,就破坏了美好生活的基础。但就像刚才讨论加速一样,我们也需要讨论什么样的竞争是合理的竞争。这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在法治化的市场秩序当中,竞争意味着各方提供他们认为好的生活方案,比如一款衣服,穿着它就很光鲜或能够穿出感觉来,这就是一种关于穿着的美好生活提案。竞争的方式就是竞争者提出方案,然后通过品质来说服消费者,就是提出我对好生活的理解,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市场竞争和美好生活不是对立的,它是相关各方关于美好生活方案的竞争和对话过程。(可参阅四川大学蒋荣昌教授《消费社会的文学文本》第一章第十节“提出主张、征求同意”相关论述)

这是竞争的正面意义,然后我们再来讨论竞争失败的意义。罗萨在某种意义上夸大了竞争失败的后果,好像竞争失败就一无所有,随时都在担心失败。人们不仅要卷入其中,而且还担心失败之后一无所成,诸如此类的表述。我们如何在规范意义上理解竞争失败?在法治化的市场之下,失业可能是产业转移的结果,也就是说社会不需要这个产业了,比如说智能机出来以后把照相机、收音机、手电筒等很多产品的功能都取代了。失业其实意味着作为人力资源,从业者从原来社会需要而现在社会不需要的地方中解放出来,投入下一个社会需要的地方。

读者:

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1843年)中有段话和罗萨说的这种竞争逻辑比较契合:“资本对资本、劳动对劳动、土地对土地的斗争,使生产陷于高烧状态,使一切自然的合理的关系都颠倒过来。要是资本不最大限度地展开自己的活动,它就经不住其他资本的竞争。要是土地的生产力不经常提高,耕种土地就会无利可获。要是工人不把自己的全部力量用于劳动,他就对付不了自己的竞争者。总之,卷入竞争斗争的人,如果不全力以赴,不放弃一切真正人的目的,就经不住这种斗争。”

周清云:

回到恩格斯所说的早期资本主义竞争,不断投入土地、人力等各方面的资源,白热化的决战式竞争。我认为马恩时代的产品生产,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工业化大生产,就是将火力开到最大档位,然后去生产比较均质化的产品,比如钢铁、成衣之类有标准化使用价值的物品。因此,当所有人都生产同样的东西时,必然会导致早期资本主义生产规模的内卷化,因为大家都生产同样的产品,盘子生产出来是为了装东西的,杯子是为了装水不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工厂和你的工厂实质上只是生产同一件产品的不同车间而已。这些生产者都在同一条赛道上拼规模。

在我们进入消费社会以后,竞争方式已经很大程度上发生了改变。竞争不再是规模优势导致整体成本的下降,不是规模的PK。比如衣服,涉及到品牌、设计、营销等多个方面,它的最终使用价值是消费者能穿出自己想要的那种风格来。再比如大家今天用的水杯,都是外形看着很乖,很有设计感的,也就是说你最终买的就是它带给你的这种感觉。所以我们会看到今天就算是日用品的生产者,都不再是均质化的。今天不再是投入的东西越多越好,比如说我生产五万个盘子,就能战胜你只生产五千个盘子的。恰恰相反,你生产五万个盘子出来可能是没有人需要的垃圾。那么大家现在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能够满足个性需求的那些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我们的时代比马恩时代的赛道更多了。就算是生产一件衣服,也有可能是成千上万个厂家。厂家之间比的不是谁的规模大谁就能够胜出,而是谁的idea更好。这个idea就是关于美好生活的独特理解。

读者:

但是我们会需要这些吗?我们需要这么多花样的杯子吗?

周清云:

你不能这样问。传说苏格拉底有一次到雅典的市场上去,看见琳琅满目的商品,他就问:“我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对苏格拉底而言他是不需要的,但是对相关者而言,对当事人而言,别人是需要的。当我们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包括对消费主义的批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没有回到当事人去考虑这个问题。什么是当事人?大家去看义乌小商品城有三万多类商品、一百多万种单品,那么我们会不会问一句:这么多小商品谁需要?只有需要的人才知道他需要。

我们不能脱离需要的人去问需不需要,就像你需要的东西对我而言很多都是不需要的,我的东西对你而言也是一样的,但我不能因为我不需要你的东西,我就说你的需要是不存在的,是不重要的。这是两件事情。有很多东西我都不需要,但是有人需要,而市场就是这样一种体制,就是说凡是有谁需要什么东西,他就可以在市场中找到另一个人给他生产。当事人之间相互去沟通。我们不是别人生活的当事人,我们就只能站在外面去看,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自己不需要这个东西,就说它无价值,或者说没有人需要。

读者:

但是“需要”不是一件绝对好的事情啊!

周清云:

这个也要从当事人的角度来谈。我们不能离开当事人去对他的需要做一个价值评价。

读者:

这个需要总会对应到一个生产,比如说你有一个需求,肯定会影响到生产的人。因为生产者无法了解到每个消费者需要什么,所以就要按照最顶格的标准去生产,但是其实并非所有人都需要最高的标准。这种生产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另一面是很多的浪费,也是对生产者的剥削,造成罗萨所说的社会加速。

周清云:

其实市场的买卖是一个交流过程。生产者会去调研,会去揣摩购买者的心理,然后推测什么样的产品会畅销。这其实是沟通的环节。如果生产的产品消费者不再需要,以后就不会再生产这款产品。生产是在生产者和消费者不断的对话中进行的。反过来,消费者的需求本身也是被发现的。到底需要什么东西有可能消费者自己都不那么确切地知道。比如说逛街可能正是因为想买点什么,但是又不确切知道要买什么,所以在不断地逛。

你说的浪费其实是这个沟通探索过程所必要的代价。这种代价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它本身是我们探索好生活的代价。消费者的美好生活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展现的。没有这样一个有浪费的沟通过程,生活无法进展。但是采用市场竞争无疑是浪费最小、效率最高的沟通方式。将这种浪费认定为剥削是有问题的,因为生产者是有风险和收益的,是投资行为。在投资的过程中,生产者是在明确知道收益和损失的情况下去进行投资的。如果工人做了没给钱,我认为这是剥削;但老板亏本,是他要承担的与收益相对应的风险。

读者:

但是我们基于这种代价获得的生活,就是美好的吗?社会学能否回答什么样的生活是美好的生活?

周清云:

美好生活不能脱离当事人去定义,要由每个人自己去回答美不美好。我们不能站在外面给一个标准去评判别人的生活好不好。这是一种越权的行为。我每天在教室里面给大家上课,然后宅在书斋里面读书,对很多人而言这种生活可能比较枯燥,但这就是我喜欢的生活。要生活的主权人自己去评价他的生活好不好。

读者:

社会学到底在研究什么呢?如果我们不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话。

周清云:

没有谁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有权去定义什么是对所有人而言的好生活。好生活只有每个人自己去定义,而共同体生活的进化则是由大家共同定义。市场就是每个人去定义好生活的地方。共同定义就是恩格斯所说的合力。现代社会是一个自由人的集体,只有把自由人都取消,才可以给定一个对所有人而言的好生活的定义。

社会学主要是对社会现象进行描述性的解释,比如韦伯解释资本主义的诞生,涂尔干解释宗教生活的团契,都只是描述性的。罗萨这本书是对现代社会进行病理诊断的批判理论著作。关于好生活,哲学家可以提供参考意见,和生产厂家提供的参考意见是一样的。哲学家提供精神上的或观念的参考意见,与羽绒服厂家提供的参考意见,在提供关于好生活的参考意见这件事情上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观念竞争市场或者产品竞争市场上的参考意见。但我们不能说你必须要买这件羽绒服才会幸福,就好像不能说必须按照我的定义去生活一样。我们只能说服别人去相信,而不能强迫别人去相信。这就是区别。

何为功能批判?

「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

读者:

罗萨区分了关于现代社会的两种批判:功能批判和规范批判。功能批判是揭示这个社会系统最终会因为功能紊乱而无法运作,比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规范批判主要分为道德批判和伦理批判,前者是说这个系统是不公正的,后者是说它不能够实现人的美好生活。罗萨在功能批判中讨论了社会加速的去同步化机制。社会加速导致不同系统之间无法形成有效率的同步互动,给我们积蓄了越来越多的压力。

周清云:

去同步化指两个系统之间的速度不同步,导致时间压力或浪费。罗萨举了一个转车的例子。如果前一辆车忽然提速半个小时,那么你就要在中转站多等半小时才能坐上下一辆车。意思就是由于两个系统之间不同步,导致你时间的浪费。但罗萨预设的同步化本身是否值得追求,也是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没有浪费的时间,每件事情都无缝衔接,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你想过的?比如说我出门就马上坐上车,然后回家就马上开始吃饭,吃完饭就开始睡觉,这种生活就是无缝衔接的生活,没有浪费。反过来说,日常生活中有这样一些间隙或空隙,在这个地方我可能“浪费”了十分钟,那个地方我“浪费”了半小时。但这个时间也不叫浪费,它就是我生命度过的时间。罗素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这个时间是向各种偶然性敞开的,有可能你在这个时间就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遇到一个人。当然这也是一种浪漫化的解读了,但我想说生活它就是这样的,没有一种无缝衔接的同步化。罗萨据以批判去同步化的同步化假设本身就是存在问题的。

罗萨的第二个论点是社会消耗速度与自然资源再生速度不同步,导致资源问题。关于资源消耗的说法,我认为也存在问题,它背后预设了一种静态地看资源的观点,但资源是科技的函数。(见周其仁演讲《资源是想法的函数》)在五百年前石油对我们而言没有意义,甚至对古代社会而言,它可能是一种污染物,直到发动机被发明出来,石油的用处被发现以后,它对我们才是资源。再过二十年或五十年,污染更小的、更环保的技术出来以后,石油可能再次成为污染物。资源不是静态的,不是我们今天把煤用完了就没有资源了,而是我们的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才有对应着科技而言的什么资源。比如未来的新能源技术可能用玉米提炼乙醇或者用氢能源来替代石油。我们不能静态地去看人和资源之间的关系。

罗萨认为在我们的购买和消费之间有一种不同步。他举的一个例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们可能都还没开始看,就把他的另一本名著《白痴》一并买齐。用弗洛姆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占有超过了存在,我们的购买超过了我们对购买物的体验,是被消费主义洗脑。罗萨批评真正的消费越来越被购物所替代。但是我认为他的说法有点问题,因为购物本身就是一种很重要的体验。我就从买衣服买包包的这种切身经验说起吧,你们可能更有感受一些。其实在你决定要买的那一刻,你想象买到它以后穿到街上很光鲜,它对你未来的生活闪闪发光,那么它的意义在这一刻就已经向你呈现出来了。至于未来的那些场景中穿上它会不会再次闪闪发光,那已经是另外一件事情了——但是当你决定买的那一刻,它就已经当场照亮你的生活了,它让你对生活充满期待。

买书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能说我买了两本书,因为没有时间看,这个书就对我没有意义。完全不是这样的。当我们决定买书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有一种生活期待在里面了。书就意味着一种意义的期待。我自己买过很多书。我的朋友们最喜欢问我的一个问题是“这些书你都读完了吗?”但如果你这样问,基本上就错失了书和人的关系。因为书的意义就在于它没读完。博尔赫斯有句名言,“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个话能够成立的前提是这些书对我们而言还有一种未知的可能性,还有新的意义空间,它对我才是天堂。如果它对我们而言就像小学课本一样透明,我都知道它要说什么,那这座被透明读物环绕的图书馆就不是天堂,而是地狱了。我面对的就是一堆纸质印刷品,而不是书。书总有尚待打开的意义空间,就算你读过一遍,你都觉得还可以再读,甚至百读不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书才对我们构成一种期待。这个期待就是书的意义,就像女生的衣服或包包一样。她今天没有穿出去,或者她半个月半年都没有穿,但是衣服在那个地方,生活期待就在那里。我们不能用有没有穿过或者穿过多少次来衡量这件事情,而应该问这种生活期待在不在那里,有没有照亮她的生活。这是最关键的。

新异化的诞生

「美好生活是在不断流变的」

读者:

罗萨提出了社会加速所导致的几种异化模式: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时间异化、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如何理解空间异化?

周清云:

罗萨把异化定义为自我和世界关系的一种扭曲。空间异化主要指人口流动加速导致人与空间的疏离,比如经常换城市或搬家,就无法和某个空间建立起那种熟悉的亲密感、宾至如归的家乡感。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比较浪漫的说法。所谓家乡感,也需要从当事人的角度去看。如果我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人,那么对我而言,只有当我走出来以后那个地方才叫家乡,我一辈子都待在那个村儿就不叫家乡。家乡并不一定对每个人而言都意味着亲密感,对偶然出生在这里并且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的人而言,那就是一副枷锁。所以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走出来到大城市去看一下,就是要摆脱他的家乡。家乡对罗萨而言可能是一种比较浪漫的想象,但是对很多人真实的命运而言,那个家乡恰恰是他需要走出来,需要摆脱的。只有走出故乡,他才能找到更大的世界,才能更好地探索他自己。

他说的这些什么家园感、亲切感、故事感,在当事人的价值体系里面怎么排序,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比如说这个城市对我而言虽然很陌生,但是有比熟悉感更有价值的东西让我去追求。我要求学,我要恋爱,让我宁愿忍受这种陌生感。我们不能脱离当事人去评价,不能说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没有故乡感、亲切感,我就异化了。这是很粗暴的说法。

读者:

物界异化是指人和物的关系的异化。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人和物的关系?

周清云:

罗萨的意思是我们以前的生活都是修修补补,一双袜子都可以用很多年。人和物之间有一种亲密感。物成为我们生命史或个性特质的一部分。但是由于社会加速,我们现在经常换东西,衣服还没穿破就换掉了,好像人和物之间那种感情就不在了。所以人和物的关系也就异化了。

我认为他把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做了一种固化的理解。比如我们用过的某个东西,它曾经带给我美好生活的想象,但不代表它将永远带给我美好生活的想象。我们和物的关系是在不断地前进的。物是我们表达美好生活感觉的词汇。今天我穿这件衣服觉得很帅,穿出了我的风采或我想表达的感觉。这是我想表达的生活意义。但当我穿上它都觉得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直接把它扔掉,换一件衣服。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换掉的是那些不能表达我意思的词汇,而我们在说出我们关于美好生活的感觉这件事情一直在持续。我和物的这种表达与被表达的关系一直都在,只是我用了个新的单词来表达某个特定的感觉,就像语言一样,我们不断地换词汇,就是想表达出新的意思。美好生活是在不断流变的。我们要用一种动态的眼光去审视美好生活,而不是把它固化在某一种或某一刻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如果我们真是按照罗萨所描述的要把它穿破才换,这样的生活你愿意接受吗?

读者:

行动异化是指我们和自己的行动相异化,没有那种“宛若在家”般做事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不懂很多操作的原理,比如用电脑的时候光标忽然消失让我们莫名其妙;另一方面是因为信息过载,比如签署同意声明的时候我们很少全文看完。异化的表现之一就是我们的行动不断受到干扰,无法专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比如本来想写作,但是打开电脑就被新闻头条或抖音转移了注意力。在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我们还能够找到一种整体的意义吗?

周清云:

罗萨描述的这种不懂操作原理的现象,其实是社会分工的常态,不管是现代社会还是古代社会都一样。我们不可能了解所有方面,反过来我们也不需要把编程学完才会用word文档。我们只需要了解word需要我们了解的那部分就行了,至于背后的事情,交给工程师去处理。关于信息过载,比如微信某个条款大多数人不看完就直接点同意了。我认为这种牵涉大多数人隐私和利益的合约需要专门的法律审查,因为一方面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另一方面我们也不专业。

今天抖音或短视频可能分散注意力,这是它存在的问题,反过来它带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充实了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生活无聊这个更大的问题。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些坐车坐地铁无聊刷抖音的时间背后,其实是以前没有手机时那种无聊却无处打发的时间。今天的碎片化阅读是和我们的生活状态相匹配的。但是这种碎片化阅读背面其实是碎片化的解放。当你把手机掏出来的那一瞬间你就自由了,当下就隔离了那些要去操心处理的日常事务,进入了一种自由的阅读状态。这个碎片化的瞬间不管你是看新闻,还是刷抖音,你都进入了一种神游状态,一种自由的阅读关系。这其实是把这种自由的解放时间撒在我们生活中每一个碎片化的间隙。这和古代那种焚香沐浴的读书方法很不一样。现在我们刷开手机便可就地飞升。

至于整体的人生意义,也要由当事人去界定。有些人的人生意义向度特别强,他需要贯穿性的意义感来照亮人生。但也有人生意义向度较弱的人。不能说食堂阿姨因为经常刷抖音,人生意义就是散的、碎片化的。她可能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孩子或家庭付出很多,是一个伟大的妈妈或妻子,这些可能是我们没有看到的。就算没有这些,只要她打饭手不抖,也是一个称职的食堂阿姨,一个尽心尽职为人民服务的人。我们不能脱离当事人去谈意义、谈美好生活,不能从她的生活外面强加一个意义给她,说你要贯穿性地反思你的人生,未经反思的人生不值一过。我们不能预设一种标准人生或人生意义的标准答案,然后高高在上地去施舍一个意义给别人。我们要穿上别人的鞋子走两步,站到别人的处境里面去看。我给他们讲文学理论课的时候反复强调,文学的意义之一就是教会你去看别人的生活,有更多共情的理解。

读者:

罗萨认为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冷漠。这是一种最外显、最深层的异化形式,解决办法是恢复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共鸣关系。如何评价罗萨关于异化和共鸣的观点?

周清云:

罗萨认为社会加速导致了我们与世界关系的扭曲,破坏了我们和世界之间的共鸣关系。他说对于现代主体而言,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沉默,冷淡漠然,甚至令人感到憎恶。如果说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回应性的,那么这种沉默就变成了一种异化形式。

我认为他窄化了人和世界的关系。按照他的理解一定要有什么共鸣,才叫人和世界有关系,不然就是冷漠,比如你买的东西还没用坏就换掉了,或者你和你居住的环境没有建立起一种亲切的家乡感,你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冷漠了。这种说法比较粗暴。比如我们换掉旧手机,拿到梦寐以求的新手机那一瞬间可能恰恰是和这个世界最有共鸣的时刻。就像我刚才讲的,今天我穿的衣服也是我和世界关系的一种体现,也是我在表达我和世界的关系。我希望你们看到这个光鲜的我、闪光的我。这不是人和世界之间的一种呼应吗?我们不能狭窄地定义人和世界的关系,不能说它没有那种诗意的回应,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就冷漠了、异化了。

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看新闻,就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很关心。世界也在呼应我们的这种关心。我们读新闻时的那些情绪反应,就是我们和世界的情绪共鸣。我们不能够狭窄地理解世界和我们的呼应关系,就像罗萨在TED演讲中说的听音乐时的体验,好像只有在这些诗意的瞬间,世界才呼应了我。我们和世界呼应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们生存在世就是在和世界呼应。我们关心某个事情,关心全球变暖、臭氧破坏;我们想读书,期待着能给我的人生经验一个更圆满通透的解答;我们对他人的爱与关心,我们的友谊,我们相互之间的团结,我们对祖国的热爱。这些都是人与世界的呼应。如果周末约一顿火锅,我们都会觉得很期待。哪里是冷漠呢?我们不能狭窄地理解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读者:

我们很容易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中归纳出它要批判的东西,比如说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或剥削的生产方式,但我看法兰克福学派,包括这本书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没有一个具体的反对目标,而是反对生活的各个方面。

周清云:

一切批判理论在根本上反对的是对自由的压迫,追求的是人的解放。这样理解的话就贯通了。马克思也是一样的。他的整个论述都是要追求自由人联合体,反对的就是对人的自由的压制和破坏。资产阶级只是人类历史发展特定阶段的历史角色。这个角色推动了历史发展,但是反过来也破坏了无产阶级的自由。这就是他要反对的东西,最终要消灭阶级,实现所有人的自由和解放,把这种自由的追求贯彻到底。

法兰克福学派也是一样的,比如说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一个核心的洞见就是通过无强制的自由交往,就像我们今天的谈话一样,每个人都可以谈,没有人压迫你,然后我们以理服人,以这种方式沟通出来的就是具有正当性的结果。他认为这是关于人的自由和解放的一种理性表达形式。霍耐特的承认理论解释了西方近几十年或者上百年来为承认而斗争的历史。那些因种族、肤色、性别而遭受不平等对待的群体,为获得平等身份的承认而斗争,最后推进了人人平等的状态。这也是为了解放,反对对自由的压迫。

罗萨也是一样的,只是说他从外部去描述了现代社会加速的过程。他认为这样一种加速过程破坏了人的自由发展,就是他说的美好生活。只是他对美好生活的界定有点粗暴。所以我们要去反思他的批判。我们继承批判的精神,但是不必拘泥于批判的教条。

预告:《常识》第50期读书会文本为戴锦华《隐形书写》,读书会将在下学期举行,感兴趣的诸君可以提前准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