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真正入夜要比外面晚一些，等到各病房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相继入睡，走廊里空旷清寂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即便如此，病床上的江小舟依然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最近几天，寻亲男孩刘学州认了亲生父母后被“二次抛弃”，最终绝望自杀的不幸经历让江小舟感同身受，他也是一名寻亲者，不同的是他并不是被拐卖或遗弃，而是父母离异造成的。
2013年7月份，江小舟的父母离婚，父亲江大鹏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如今妈妈已经去世，他又不幸得了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寻找生父不仅是亲情上的慰藉，更需要血亲的骨髓救命和庞大的经济支援。
父子多年未见，形同陌路，江大鹏只同意出钱，但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做骨髓移植的配型检测。如果他也像刘学州一样悄无声息地结束生命，对父亲来说可能会更好一些吧！
就在江小舟胡思乱想的时候，虚掩的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江小舟同病房的病人傍晚时刚出院，他又没有亲人陪护，大半夜的会是什么人？
江小州探头去看，这时黑暗中有个人影已经到了他床边，抓起被子死命按在他头上。江小舟脑子嗡地一声，内心恐惧慌乱：有人要捂死他，这个人是谁？
江小舟本来就容易头晕眼花、心悸气短，现在越发喘不上气来。他拼命挣扎，慌乱中摸到枕头边的呼叫器，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按下去。
床头对讲器嘟嘟响了几声后，很快传来值班护士询问的声音：“17床，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黑暗中的那个人明显也慌了，匆匆离开。
i此时，江小舟已经无法动弹了，大脑因为缺氧一片空白，病房里只有值班护士的声音：“17床，17床你没事吧？”……
偷梁换柱
江小舟因缺氧导致昏迷，幸好值班护士及时赶到，立刻推到急诊室抢救，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医院报案后，所属辖区的派出所进行了调查，在现场发现了一个遗落的打火机，上面有江小舟生父江大鹏的指纹。
民警们都很震惊，虎毒不食子，大家原本以为寻亲拒不相认已经是最坏结局，没想到还有江大鹏这样的操作。对此，江大鹏保持缄默，一言不发。
更离奇的是，在辖区派出所民警调查过程中，接到匿名举报，说这个江大鹏有可能是冒充的，真正的江大鹏十二年前已经遇害了。
派出所不敢大意，立刻把案子移交到刑警队。
“能冒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十二年不被发现，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现场遗落打火机这样低级的纰漏？我怀疑袭击江小舟的另有其人。”
程思危的判断是正确的，江大鹏一开始不肯说案发当晚在哪里，后来见搪塞不过，只好承认和女朋友杨丹在一起。因为两人不是正常的婚恋关系，他一开始有所顾忌才没有说。
程思危分派人手，一组围绕江大鹏这些年的经历展开调查，二组和辖区派出所沟通，寻找匿名举报者，他则带着小棠来到医院，首先见了当晚值班护士和抢救江小舟的秦医生。
两人说完基本情况后，秦医生又补充了几句：“小舟得的是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不能拖太久，目前来说，这种病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骨髓移植，由于个人基因等差异，随机寻找人做HLA位点配型的成功率极低，希望你们能做做孩子亲生父亲的思想工作，让他救救孩子。”
程思危不好透露太多，只能点点头。
江小舟本来就身患重病，又因为江大鹏不肯做骨髓配型检测忧心忡忡，昨晚被袭击的事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程思危详细询问事发经过，江小舟就又从头说了一遍，包括他之前如何历尽艰辛找到江大鹏，以及江大鹏愿意出钱，但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做骨髓配型检测等等。
最后，他神情凄惶，犹豫着问：“警察叔叔，那个想捂死我的人，真的是我爸吗？他就那么想让我死吗？”
“当晚袭击你的人到底是谁，我们还在调查中。”程思危话停顿一下，“不过，小舟，这件事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你见到的江大鹏，可能并不是之前的江大鹏。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在冒充你爸爸的身份在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小舟惊愕地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么说，我小时候的感觉是对的，我爸爸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爸爸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那时候我还不到四岁，年龄太小记不住太多，印象中我爸经常喝酒打牌，不顺心就打我妈。有一天晚上下大雪，我爸喝醉酒回来，又打了我妈一顿，把我妈的头都打破了。我妈把我抱到里间屋里睡觉，然后我就听到外面有很大的响动。我当时很害怕，想开门看看，结果发现我妈把门锁上了。”
江小舟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神色渐渐充满疑惑：“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爸就不见了。过了好多天，快过年的时候，他突然又回来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爸一下就变了，除了长得一样，其他什么都不一样了。”
程思危急忙问：“具体哪里不一样？”
“他不喝酒打牌了，说话也不凶了，还找了好几份活干，回来就帮我妈做饭拖地，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江小舟说：“我好几次都觉得他不是我爸爸，可是我所有的事他都知道，我又觉得疑惑了，我妈笑话我，说我爸才一个月没回家，我就不认识他了！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错觉，我爸改变是因为他浪子回头悔悟了，不然我现在也不敢冒出找他的念头。”
江小舟还提出至关重要的一点，之前不管爸妈怎么打架，他们都是睡在一起的。自从江大鹏消失一个月后再回来，朱艳红就带着他睡在里屋，这对夫妻明明相处得更和谐融洽，却反而分居了。
程思危意识到问题就出在江大鹏消失的那一个月里，如果真的有人在冒用江大鹏的身份生活，那很可能在江小舟被锁在里屋的那个晚上，真正的江大鹏已经死了，一个月后回来的是和江大鹏长相高度相似的冒充者。
如果有朱艳红的从中协助，帮他了解江大鹏经历过的事，的确可以蒙混过关。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朱艳红为什么要帮他呢？
逆袭的人生
江小舟提供了他们老家的地址，警方核实后发现全家福等照片都是2010年以后拍摄的，如果江大鹏真的是被冒充的，真正的江大鹏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程思危查阅当年的失踪人口和不明尸源，排查到在2010年冬天，除了已经有家属认领的尸体，还有一具在垃圾焚烧厂发现的无名男尸，至今无人认领。而发现这具男尸的时间，正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上。
据当年经手的办案民警称，当时是接到附近群众报警，他们赶到现场时，发现整具尸体跟原地火化了差不多。尸体的大多数器官组织和四肢都已经焚毁，炭化脱落，就剩下一大块躯干的部分，也基本全部碳化，不要说辨认死者生前的外形容貌，连检测价值都没有了。
“其他线索也很有限，下了一晚上的大雪，早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办案民警找出当年的档案，交给程思危，“按照规定，无人认领的尸体由发现地公安机关负责拍照登记、收集遗物、留存指纹，当时能采集的都在这里了。”
程思危说：“无名尸体的遗骸保存时间有限，那么多年了，现在还能找到遗骸吗？”
“这个说来就巧了！整具遗骸肯定找不到了，但是当年办案的法医认为有研究价值，就留了一块骨头，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派上用场。”
“那就太好了！”程思危精神为之一振。
事实证明，这块侥幸留下来的骨头果然派上了大用场。沈南烛拿到那块密封袋里的遗骨后，很快识别出来自盆骨附近，是人体骨骼最坚硬的部分之一。
“无论是死在火场，还是死后被焚尸，人的身体都还处于鲜活状态，遇到高温火烧，会自发性地出现一些带有弯曲的保护性姿态。像这些关键部位，一般都会留存少部分没有彻底碳化的区域。当年的技术受限，现在不一样了，只要提取到微量DNA，我们就有办法比对确认死者身份。”
“尽快出结果，我怀疑这具男尸就是真正的江大鹏！”程思危说。
沈南烛点点头，立刻投入了工作。
这时，一组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江大鹏之前是游手好闲的社会闲散人员，吃喝嫖赌，还经常对妻子实施家暴。2010年春节之后，他突然改了心性，和那些狐朋狗友断了来往，开始踏踏实实挣钱养家。短短三年的时间，江大鹏把家庭经营得风生水起，后来还开了一家小超市。
2013年7月，江大鹏和朱艳红办理了离婚协议，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朱艳红母子。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才开始真正起飞。江大鹏初中都没读完，却忽然迷上了读书，通过自考获得了本科学历，随后又一边工作，一边攻读经济学研究生，凭借出色的个人能力接连跳槽，目前是一家外企的高层管理人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中学都没毕业的混混，怎么可能一路逆袭成为经济学研究生？”程思危笃定地说，“消失一个月后又出现的江大鹏，很可能本身就是经济管理学毕业的。”
小棠有点疑惑不解：“他为什么选择在2013年7月离婚呢？”
“因为从2013年6月1日起，我国全面实施居民身份证登记指纹信息工作。居民新领、换领、补领居民身份证时，都需要采集登记指纹信息。”程思危说，“他应该是拿到了有自己指纹的身份证，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合法的江大鹏。”
这也是程思危最担心的地方，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江大鹏，谁也拿他没办法。
沈南烛的检测结果，到底能不能辅证程思危的推测？那个匿名举报揭露真相的人又是谁呢？
匿名举报者
匿名举报信是由一家同城跑腿公司送来的，下订单中年男子很谨慎，选择在一个人流量极大的十字路口交给跑腿小哥，书信字迹为又是打印体，根本毫无痕迹可循。
二组和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找到当日派单的跑腿小哥，调出当时十字路口的监控，让他指认下订单的中年男子。
然而，因为疫情的缘故，监控里几乎所有行人都戴着口罩。要在行人川流不息的路口，认出只见过一面的戴口罩的男子，谈何容易？
跑腿小哥欲哭无泪，眼睛都快瞅瞎了，认错了两次，才终于指出那名中年男子：“这个，就是他！”
“你这次是怎么确定的？”程思危问。
“你看他脚上，他穿了一双一次性鞋套！”跑腿小哥指着静止的监控画面说，“当时又没下雨，他急急忙忙跑过来，脚上穿着一双鞋套，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刚才一着急给忘了！你们看看，路过那么多人，是不是只有他穿了鞋套？”
程思危命人拉近监控镜头，发现那个中年男子脚上的一次性鞋套呈淡蓝色，一看就是医院用的无菌鞋套。
程思危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周边拉出地图，发现距离安华医院很近，步行仅需几分钟的路程，而安华医院正是江小舟入驻的医院。
程思危心念一动，脑海里像倒带一样，从头又过了一遍江小舟被袭击的场景。
当天江小舟同病房的病人出院，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袭击者显然了解这个情况，又能绕开监控，准确找到江小舟住的房间，可见对医院的情况特别熟悉，袭击者很有可能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故意嫁祸给江大鹏。
程思危立刻着手排查医院工作人员的基本信息，与江大鹏的个人信息比对，遗憾的是经过大量的筛查，并没有发现两者之间存在关联，倒是意外听到秦医生的一些八卦新闻。
据医院的护士说，秦医生和妻子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妻子突然婚内出轨，死活要和秦医生离婚，秦医生虽然被戴了绿帽子，却舍不得放手，沦为大家口中的笑话。
程思危问：“他妻子叫什么名字？”
“叫杨丹啊！长得可漂亮了，据说和秦医生是高中同学，真没想到是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电火石光间，程思危想到其中种种关联，恍然明白袭击江小舟的正是秦医生。
江小舟本来就有心悸气短的症状，体质又弱，秦医生可以轻易捂死他，但最后关头却收住了手，而且第一时间参与抢救，说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的性命。
秦医生这么做，并不简单是报复江大鹏夺妻之恨，嫁祸给他，更有可能他知道江大鹏的真实身份，真正的目的是在引导警方彻查，所以才会匿名举报。
对于程思危的推论，秦医生不置可否，反而意味深长地说：“作为警察，你要用实实在在的证据来说话，推论并不能成为法庭上的呈堂证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无法想象有人可以把犯罪做到多么完美。”
程思危知道他在暗示江大鹏真实身份的调查，说：“无论多完美的犯罪，都会留下证据，你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说出来？”
秦医生抬起头，看着程思危的眼睛，说：“他的身份证信息和指纹录入都是真实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之前的江大鹏已经从这个世界上被完全抹掉了。”
程思危问：“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人？”
秦医生沉默良久，内心显然在进行艰难的挣扎，最后说出四个字：“他叫章回。”
真相大白
据秦医生说，他和章回是高中同学，两人都喜欢班花杨丹，杨丹说高考在即，不想早恋，结果暗中接受了章回的表白，最后他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章回在快毕业时杀了人，潜逃后再也没有回来。
杨丹大学毕业后，在他长达几年的苦苦追求下，终于接受了他，两人步入婚姻。几年之后，杨丹生活中突然闯进来一个叫江大鹏的人，长相和章回极其相像。
杨丹看到长得那么像章回的人，内心肯定会起涟漪，后来竟然沉沦进去，死活要和秦医生离婚。秦医生也是从那时候才发现不对劲的，怀疑江大鹏就是章回本人。
“在朱艳红病逝之前，我见过她一面，朱艳红极力维护他，一口咬定他就是江大鹏，两人是因为感情不和离的婚。”秦医生苦笑，“我猜测朱艳红是真的爱上他了，章回总有办法让女人爱上他。”
“江大鹏十二年前已经遇害了，我们已经提取到他遗骸中的DNA，不出意外的话，检测结果出来，我们就可以立刻抓人了。”程思危站起身来，正色说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完全相信警方。”
秦医生倍感惊讶，他暗中调查了好几年都苦无证据，程思危竟然这么快就查到真相，并且提取到了江大鹏本人的DNA进行检测。
程思危查到当年的案底记录，发现章回杀死的是一个社会混混，起因是对方调戏章回身边的女孩，章回和对方起了冲突，随手捞起身后修车铺的大号扳手，冲着对方的脑袋狠砸下去，当场就出了人命，而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就是杨丹。
沈南烛成功提取出遗骸中的DNA后，与江小舟进行了亲子鉴定，结果一出来，她就兴奋地来找程思危：“程队，根据检测显示，江小舟的等位基因全部可以从遗骸基因中找到来源，亲权概率达到99.99%，当年被焚尸的才是江大鹏！”
“抓人！”程思危霍地起身，有了这份核心证据，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面对确凿的证据，章回并没有过多抵抗，他卸下多年来“江大鹏”的伪装躯壳，做回了自己。
章回如实供述了真相，当年他杀人潜逃后，因为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只能到处打零工维持生活，后来无意中遇到了和自己长相高度相似的江大鹏，就萌生了“取代”他，以江大鹏的身份继续生活的想法。
当时章回已经走投无路，明知道杀了江大鹏又多背负一条人命，但还是想搏一把，没想到还没等他动手，朱艳红就先不堪家暴用菜刀割了江大鹏的颈动脉。
“朱艳红杀了江大鹏以后，原本是打算自杀的，是我冲了出去，拦住了她。”章回冷静地说，“我之前已经跟踪了江大鹏很久，知道他对妻儿并不好，朱艳红是忍无可忍才杀了他的。如果朱艳红自杀了，那孩子就太可怜了！”
“所以你就和朱艳红达成了协议，你帮助她处理了江大鹏的尸体，然后以江大鹏的身份留下来生活。”程思危说。
章回点点头，说：“我们都是背负着命案的人，谁也不嫌弃谁，像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拿到江大鹏的合法身份后，我迫切想要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轨道，就和她分开了。”
“你后来又回去过吗？”程思危问，“在你离开几年后，朱艳红就生病去世了。”
章回摇摇头，神情黯然：“我也是在小舟来找我的时候才知道的，他们母子把我当成了江大鹏，但我并不是，我很抱歉不能做得更多。我和小舟一起生活过三年，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他。”
程思危知道他在介怀不能为江小舟做骨髓捐献，说：“我们正在中华骨髓库为小舟寻找匹配的骨髓，希望能有好消息。”
章回点点头，说：“这些年我也挣了些家业，我的身份虽然不合法，但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合法的，干净的。我会委托律师，全部留给小舟。不管怎么说，孩子也叫了我三年爸爸。”
章回被刑事拘留以后，江小舟曾在程思危的陪同下去看过他一次。
那一刻，江小舟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叫章回的陌生男人，明明是曾经陪伴他三年，留给他温暖回忆的爸爸。他好像找到了亲人，又好像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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