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贾欣没想到眼前这个粗枝大叶，邋里邋遢的女人会是陶芝。
她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泛着几天都没洗的油光，前衣襟上有饭黏子，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在她脚边撒泼打滚。
贾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是那个高中校园里曾经的风云人物。想当年，陶芝不算漂亮，却闯荡得很，抽烟喝酒，最后因为和社会青年鬼混怀孕被学校开除。
贾欣则属于那种学习一般却很老实的学生，小透明般地存在。像很多普通的女人一样，大学毕业，工作嫁人。
她从来没想过会和陶芝这样的人有交集，上学时没想过，现在更没想过。
幼儿园要拉生源，特别像贾欣所在的这种私立园，天天派他们出去发宣传单。然后她便在大街上碰到了陶芝。
她没认出来陶芝，陶芝却认出来她。
陶芝一把抓住贾欣说，“贾欣，真的是你。”那劲头那热情那笑容，好像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贾欣好不适应，尴尬一笑，“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觉得咱们班同学，能记住我的不会有几个。”
“怎么会呢，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可是女神般的存在。”陶芝的眼角笑出了皱纹。
女神？呵，这个词怎么也不会和贾欣沾边，陶芝真会暖人心窝。
陶芝家的男孩四岁，正好是入托的年纪。
夸孩子好看，可爱，这些客套话还是要说一说的，但贾欣马上把话题扯回来，很专业地给陶芝介绍他们幼儿园的良好资质。
陶芝听得极其认真，那专注的表情让贾欣稍微走神，如果上学时陶芝能这样听课，可能命运会不同吧？
陶芝当场交了定金，说有贾欣在她就很放心。和那些磨磨唧唧的家长比起来，陶芝痛快利索得让贾欣意外。毕竟幼儿园一年下来得三四万呢，这笔开支不算小。
02
入托前，贾欣得去陶芝家里做家访，一是了解家庭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再者也能和孩子提前熟悉一下。
令贾欣意外的是，陶芝的家境很一般，八九十年代的旧房子，还是她爹妈留下的。
她突然心生好奇，陶芝当年怀的孩子去哪儿了，她现在的男人是干什么的，难道还是个小混混？但陶芝愿意花钱给孩子上这么贵的幼儿园，应该不缺钱。
她让陶芝填写孩子的父母信息，在父亲那一栏陶芝的笔停了下来，“这个能不能不写，他爸死了。”
错愕之后，贾欣装出淡定的语气问，“那你一个人带孩子？”
“是啊，所以我得把孩子送到信得过的幼儿园，这样我省心啊，幸好遇到你了。”陶芝又笑起来。
贾欣几次想开口问问陶芝，她男人怎么没的，又觉得还没熟到那个程度，何必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而且，以她对陶芝历史的了解，也能猜测出那男人不是好死。
贾欣有个亲戚正好也在这个小区，她便从亲戚那里打听到陶芝情况。
说起陶芝两口子，绝对的不务正业，就没见他们正经干过啥工作。男的整天和一些小混混搅缠在一起，不是牌场就是赌场。几乎都靠陶芝出去打工养家。陶芝的男人是和人打架斗殴时，被人砍死的，他自己也有责任。
在人命和金钱之间，陶芝选择了后者。听说对方赔了点钱还被减了刑。陶芝太现实。
贾欣有点后悔招惹陶芝，这样家境出来的孩子，不会太好管理。不都说根不正苗歪，血脉里都带着呢。
03
果不其然，陶芝的孩子刚来幼儿园第一天就惹了事，把一同学的鼻子弄破了。上得起这种幼儿园的，家里条件都不会太差。家长个个刺毛似的不好招惹。
那孩子妈妈不乐意，领着自家孩子找陶芝理论。陶芝都快把头低到裤裆里了，不停地给人家道歉。贾欣实在看不下去，帮陶芝讲了半天好话。说起来他们老师也有责任，没有看护好孩子。
那个家长虽然气焰嚣张，但也没有再继续撕扯。不然衬得她素质太低。
陶芝对贾欣的帮腔千恩万谢，还送了她一套挺高档的化妆品。
贾欣不要，“没必要啊，我们幼儿园不允许收，你留着自己用吧。”
“你见外了，因为咱们老同学我才给你的。”陶芝硬塞，贾欣再不收就是瞧不起她。
其实贾欣很矛盾，对陶芝一个单身女人带孩子的不易她充满同情，也不想带着偏见和有色眼镜看她。可现实中，她却总想起陶芝上学时干的那些事，包括听来的关于她男人的死因。
这种想象还延续到了陶芝的孩子身上。别的孩子淘气任性，她会觉得可爱。可这孩子稍微做点出格的举动，她就会想到根儿里坏。
有天，两个孩子把陶芝的孩子打了，按理说人多的不占理。可那俩孩子的家长都是有点头脸，而且她当时看陶芝的孩子也没啥大碍，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都是正常，便只象征性批评教育了几句，没再多言语。
一碗水端不平，后果很严重。
04
到了晚上，贾欣接到陶芝的电话，“贾欣，我们家孩子今天在幼儿园被人打了，你知道吧？”
因为没想到陶芝会来兴师问罪，贾欣顿了一下才说，“小孩子们闹别扭多正常，上次你家孩子不也打了别人。”
“孩子现在住院了，检查说是软组织受伤。虽然说不是啥大病，可我觉得老师不可能不过问，幼儿园也得知道才对。那两个孩子的家长是不是也得给我们赔礼道歉，像上次我做的那样。你们还是优秀幼儿园呢。”贾欣都不知道陶芝这么能说，哐哐哐说了一大堆。
她有点懊恼，忍着火气说，“你给孩子看病吧，我给你报销。不就是为了几个医药费嘛。”
贾欣把电话挂后还是有点心虚，毕竟孩子受了伤，她应该主动去看看才对。但她能掐着陶芝的点子，她不会闹多大动静，最终也是她妥协。
贾欣想错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园长叫到了办公室。而且，她在那里看到了陶芝。
陶芝像换了个人，以前那个卑微的谦让的懦弱的，在贾欣眼里甚至有点下贱的女人，此刻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拿着医院的鉴定报告，还有昨天幼儿园的视频监控，正在和园长据理力争。
“凭什么我的孩子被打就不闻不问？穷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陶芝的嗓门极高，很有掀翻屋顶的势头。贾欣被吓得一哆嗦。
看贾欣进来，园长赶紧询问她情况。贾欣本来想轻描淡写，替那两个孩子说话。陶芝不依不饶的架势，扬言不行她就去派出所。
贾欣无路可退，只能当着园长的面分别给两个家长打了电话。
她心里有点怨恨陶芝，多大点事私下解决不好嘛，非得让自己下不来台。
05
那两个家长来了，免不了一场争吵。人多势众，陶芝再狂妄也不是对手。贾欣不想再做和事佬，她甚至希望陶芝能在受到挫败之痛后，自觉地走人。
园长狠狠地瞪了躲在一边的贾欣一眼，这一眼信息含量很大。最后还是园长出面，各打五十大板，让那两个家长出了一半的医药费，幼儿园也出了一半。事情才算得到完美解决。
临走的时候，贾欣劝陶芝说，“其实你可以试着换个幼儿园，这里的家长都不好惹。”
“哪里的家长好惹？自己的孩子受欺负，任何一个妈妈都不能忍。”陶芝轻笑一声，挺直腰板走了。
贾欣一时无言以对，回味陶芝的话也没错。她自己也是当妈的，如果换成她的孩子被人打，没准她还会去拼命。陶芝要的不是那点医药费，她可以不要脸，但孩子的自尊心要争回来。
这件事没过多久，不知道是谁把陶芝的底儿在班级群里揭开了。
一个高中时期的问题少女，男人还不是好死的，这种女人的孩子，怎么配上他们这个档次的幼儿园？怎么能和他们的孩子一个班级？上梁不正下梁歪，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班级群里炸开了锅，上次那两个赔偿医药费的家长，在群里煽风点火联合起来要让陶芝的孩子退学，不然他们集体退。
无论贾欣怎么安抚，都没办法将事情压下去。
集体退意味着什么后果，大家非常清楚。他们幼儿园可是要口碑的，以后谁还敢把孩子送过来。
陶芝一定是被突发状况一棍子闷晕了，辩解不对，洗白不对，干脆在群里做了沉默的羔羊。
她的头像明晃晃地杵在那里，大家视而不见，根本不会考虑她的感受和脸面，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就是要让她看到，让她知难而退。
这件事惊动了园长，园长私下里责问贾欣，“之前家访时没有搞清楚家庭状况吗？我们也得有选择的招生，而且，听说你们是高中同学，你不了解她的情况吗？”
园长怀疑的语气让贾欣百口莫辩，她想起陶芝送她的那套化妆品，这不正是收买她的证据。真是太膈应人了。
06
下班的时候，贾欣去了陶芝家。她看到陶芝又像变了个人，有种颓败之后的凌乱和灰心丧气。
那个瞬间贾欣心里有点难受，她说，“换个幼儿园会比现在好。你也看到了，那些家长都跟狼似的，我们也很难办。”
陶芝的眼神晃了一下，挣扎着想挤出一个笑，“你知道我干嘛要花这么多钱，让孩子上这么好的幼儿园？我就是希望孩子不再像我一样，在粗劣的环境中成长，我就是希望他从小能被人瞧得起。”
有种差距不是花钱就能弥补的。贾欣真希望陶芝能明白这个道理。
过了两天，她把陶芝交的钱如数退给了她。常规来讲，孩子在这里一个月，已经扣掉了相关费用，是她拿自己的钱给补上的。
她总觉得这件事她有责任，如果她不戴着有色眼镜，如果能够公平对待孩子们的打架问题，如果她不把陶芝的孩子招进来，还如果……
从那之后，贾欣没再见过陶芝，也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也很快将这件事情淡忘。
过了两年，市里几家幼儿园有个绘画比赛，获奖的小朋友还有颁奖活动。贾欣班里有孩子参加，她带队来领奖。然后她在家长群里看到了陶芝。
陶芝打扮得很贵气，衣服一看就是牌子货。她还拉了双眼皮，做了微调，人漂亮了一圈儿。正和身边几个同样衣着讲究的妈妈们聊得热火朝天。
陶芝在抬眼的瞬间也看到了贾欣，那几秒钟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反应，然后变成了一个复杂的躲闪。
贾欣看出来，陶芝不想和她讲话，不想与她相认，或许她想斩断得干干净净，包括知道她过往的任何人。
她试图努力遮掩的过去，何必要去撕开？贾欣很识相地走开了，她从心里希望陶芝真的能如看到的一样过得好。
07
活动结束得早，贾欣去商场逛了一圈。在一家品牌专柜前，她再次碰到了陶芝。
陶芝正在退衣服，就是刚才参加活动时她穿的那套。导购说蹭上口红不给退。陶芝低声下去地在说好话，恨不得给人跪下。一个转眼看到贾欣，愣了几秒后，脸上掉出来一丝被人识破小伎俩的厌烦和无奈。
贾欣本来想躲这下却不好走了，她把那套衣服买了下来送给陶芝。
陶芝推脱不要，贾欣说，“你不是还送过我一套化妆品，你说的咱们这同学关系，礼尚往来。”
贾欣又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孩子怎么样了？
陶芝淡然一笑，她说还在到处打工，孩子在另一家幼儿园。马上要读小学了，多捞点荣誉证书，听说有的重点小学看中这些。贾欣当然知道，那家幼儿园收费也不低。陶芝太执拗于对孩子的投资，她努力想让孩子逃脱她的老路。
“贾欣，你送的衣服我收下，你也不用觉得愧疚了，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吧。”陶芝晃了晃手里的衣服袋子，送给贾欣一个明媚的笑容。
贾欣一时无话可说，她承认，内心的愧疚是有的，当时是她把陶芝的底牌透给的某个家长。她不想因为陶芝，自己的饭碗不保。园长已经对她不满，连小孩子打架这么小的事情都摆不平，还闹得人仰马翻。
只要想办法把陶芝这个惹事精请走，她以后的日子才能过得太平。然后才有了家长群里的炸锅，才有了后面集体退学的威胁。
而陶芝居然早知道这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贾欣。她没有怨她恨她，没有找她撕逼，不是她多顾及两个人的同学情分，那点微薄的情分有几斤几两。她只是想给自己和孩子留下最后的尊严。
一个女人不管她的出身如何，是淳朴善良，还是有多么不堪的过往，当了妈妈之后，最大的软肋就是孩子。能让一个女人改变的只有孩子，能让一个女人强大的恐怕也只有孩子。作为幼教老师，贾欣深懂这些。
她不想评论陶芝为了孩子拼进好的幼儿园，好的小学乃至中学的做法是否合理，她能看到的是，一个妈妈为了给孩子铺路，努力奔跑时浑身都在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