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的几声枪响,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西非内陆国家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因为枪声出自总统卡博雷私人宅邸附近,包括首都和其他几个城市的军营。到了第二天,卡博雷总统被扣押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而当天晚些时候军方人物便出现在电视荧幕上,正式宣布解除卡博雷的总统职务。
同一天,军方接管了国家广播电台,中止了政府、议会和宪法,关闭该国的陆空边界并实施全国宵禁。据传执政党“人民进步运动党”的总部也遭到亲军方抗议者的占领和洗劫。距离本届民选政府就职不过13个月,这个饱受贫穷和动乱困扰的国家,似乎又回到了军政府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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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5日,示威者聚集在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的民族广场支持政变军人(手机拍摄)。本文图片 新华社

中校便能取而代之,为何民选总统军心尽失?
事发之后,全球哗然。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过发言人发表声明,强烈谴责“任何通过武力接管政府的行为”;美西方国家、非盟委员会、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等国家和区域组织也纷纷谴责布基纳法索军方的行动,并呼吁军方释放总统、恢复宪法秩序。
颇为讽刺的是,接管国家权力的军方领导人保罗-亨利·桑道戈军衔不过中校,缘何能带领多地军队发起行动,并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军方称为“非暴力”)便接管了政府权力?
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军方苦政府久矣。
据参与政变的士兵对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所说,自去年8月起,至少有100名军方人士密谋接管政府,而原因正如朴茨茅斯大学专攻非洲比较政治研究的学者艾洛瓦·贝特朗所说:“军中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兵变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待遇和装备。但看起来(与国防部的)谈判已然破裂,于是兵变发展成为全面政变。
自2015年起,“伊斯兰国”和“基地”等极端组织在布基纳法索境内的恐袭与武装行动公开化,该国安全局势急剧恶化。按照常理,这种情况下政府应加大对国家武装力量的投入,尤其在人员待遇、装备和实战训练领域。但相反的是,布政府在这方面鲜有作为。
受制于极为不发达的经济发展水平,布政府对国防开支的投入极为有限。在2015年与极端组织的武装冲突公开化之前,该国军费支出的GDP占比长期低于2%。尽管近年来布基纳法索大幅提升了军费开支及其GDP占比,但2020年的支出也仅为3.82亿美元。
对于总兵力约1.1万的布军方来说,其人均军费开支甚至远远落后于不少并无战火纷扰的国家,人员待遇可想而知。据专门研究各国各行业薪酬水平的网站salary explorer统计,布陆军军官的平均月薪和各项福利加起来仅为470美元(约合人民币3001元),最低水平甚至只有约215美元(约合人民币1366元)。对于在战火中出生入死,与极端组织浴血奋战、动辄死伤惨重的军方官兵而言,他们的付出与回报显然极不对等。
军饷如此可怜,后勤补给和装备也时时跟不上。2018年,布军总参谋部遭到恐怖袭击;2021年11月,针对布军宪兵分队一个驻扎哨所的恐袭造成了至少53人死亡;同年12月底,针对一个商人车队的袭击,也导致了政府支持的当地民兵组织成员死亡。用《华盛顿邮报》的话说,这些针对正规军的成功袭击,暴露了布军装备短缺、后勤供应不足的严重问题。

1月24日,布基纳法索军人在首都瓦加杜古的国家电视台外警戒。

遗憾的是,前线战事吃紧,后方的政府却不能“体察军情”。参与接管政府的士兵对美联社直言不讳地表示,政府脱离了战场上的军队,看着同僚们在战场上一个个死去,他们只想要军人统治。法新社也听到了这些起事士兵内心的呼声:我们想要战斗所需的充分资源。
作为这次起事的军方领袖,41岁的桑道戈曾在法国军事学校留学并获得犯罪学硕士学位,也曾在2015年反对政变、维护民选政府。面对西非各国抵抗极端组织的内外困境,他甚至在去年写下了《西非军队和恐怖主义:不确定的回应?》,表达自己的观察与感受。面对同样的民选政府,如今他也忍无可忍,做出了与过去截然相反的选择。
更有甚者,不同于不少国家的反应,布军方的行动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民意基础”。2015年以来,布民众对于安全形势恶化、自身不安全感加深严重不满。而军队的无奈暴露出政府保障无力,更激化了公众的愤怒情绪。即使军方不罢免卡博雷,民间对他的不满也迟早将其吞噬。
此外,布民众对法国的不满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作为布基纳法索的原宗主国,法国与该国长期保持着密切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联系。为了帮助西非国家打击极端势力,法国自2014年发起了“巴尔赫内行动”,给布基纳法索等五国提供军事支援。然而随着布安全局势恶化,布民间对法国由希望转为失望,对法国的支持度也与日俱减。
去年12月,该国卡亚市的居民甚至围堵、阻拦法军车队给布政府军提供物资装备,并指责“巴尔赫内行动”是在勾结极端组织。
看似突发而令人震惊的军方起事,其实是政府与军方、民间深刻矛盾的必然结果。

这是1月23日在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街头拍摄的燃烧的路障。

七年之乱持续不绝,西非国家缘何无奈极端势力?
目前,不仅是军队,布基纳法索全国民众可谓“苦极端势力久矣”。2015年以来,与“伊斯兰国”、“基地”等极端组织相关的恐怖袭击已经造成数千人死亡、150万人流离失所。相比于西边邻国马里2020年8月的政变得到民众支持,布基纳法索人民更多地表现出持续的忧虑:政权更迭,是否意味着不稳定与不安全的继续?
事实上,布基纳法索的局势是近年来整个西非地区饱受伊斯兰极端势力困扰的缩影。尽管全世界不少国家都面临着类似的恐怖主义威胁,但如布基纳法索乃至整个西非这般,导致国家丧失和平、军民死伤惨重、成百万人逃离家园、政府垮台的,却是颇为罕见。为何在西方国家直接军事支持下,西非国家面对极端势力仍如此不堪一击?
正如前文所述,国家能力不足是导致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布政府对军队投入与保障不足,便意味着其很难在全国领土范围内实现马克思·韦伯所说的“合法垄断暴力”。目前,布境内北部、东部共14个省份因极端势力的恐袭太过严重,已经持续安全紧急状态长达三年。
其中更直接的原因,则与布政府历史上对极端组织的宽松态度有关。前总统孔波雷在1987年至2014年就职期间,对待伊斯兰极端势力采取了比法国殖民者更为“怀柔”的态度,更多寻求沟通、对话而非强力镇压。其手下的顾问也多次与本地区极端势力领导人会面,寻求通过对话途径让这些极端组织释放人质。
2012年邻国马里北部冲突爆发后,布基纳法索便在马里政府和叛乱势力(以伊斯兰极端组织为主)之间进行调解,并在2013年主导了调停行动。然而,2014年孔波雷试图修宪谋取连任,结果反遭军方接管国家权力而被迫辞职下台,标志着一个对极端势力怀柔时代的终结,成为一年后“马格里布叛乱”蔓延至布境内的催化剂。

1月23日,人们在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街头示威。

而伊斯兰极端势力如此容易渗透,则离不开西非国家深刻的社会经济背景所创造的条件。
布基纳法索、马里、几内亚比绍等西非国家是联合国公布的最不发达国家,整个西非地区长期以来都是全世界最不发达地区。以布基纳法索为例,过去50年来该国经济增长长期大起大落,资源贫乏、工业基础薄弱,经济以农牧业为主,长年以来棉花这种主要经济作物进行出口创汇。
受到安全局势动荡和疫情影响,西非地区正在遭遇经济灾难(英国《卫报》语):贸易受阻、投资外流、外籍劳工携款逃离,本土旅游业和农牧业更是遭受直接冲击。与此同时,据英国非政府组织乐施会(Oxfam)去年发布的《西非地区不平等危机》报告,西非多国政府也停止了本在进行的公共卫生和社会经济投资计划,转向紧缩政策,地区经济不平等情况进一步恶化。
2020年,西非地区的失业率超过17%。尽管官方统计的15至24岁年轻人失业率在12%至14%之间徘徊。但在剩下的86%至88%就业人口中,70%属于非正式和不充分就业群体。更糟糕的是,联合国指出,动乱和疫情导致西非地区极端贫困率在2021年增长了3%,超过2500万人的基本食物需求得不到满足。
当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从经济到社会生活中被边缘化,他们便成为极端组织最容易渗透、发展的目标。糟糕的经济状况,为极端势力发展创造了土壤。
与此同时,西非地区的宗教分布状况无疑是孕育极端势力的直接条件。
自9世纪起,伊斯兰教便被跨国贸易者引入西非。目前西非沿海和内陆国家60%的人口为穆斯林,伊斯兰教已成为地区第一大宗教,并主导着人们的文化、价值观、日常生活行为。对于被“伊斯兰化”的群体来说,他们甚至因此而放弃了对“部落主义”原则的信奉。
与此同时,伊斯兰教并没有在西非地区实现全面主导,其与基督教的分布特征则为可能的冲突埋下了种子。19世纪以来,欧洲传教士将基督教传入该地区,大约有36.5%的西非人口为基督徒。从地理分布上,伊斯兰教主要分布在北部的萨赫勒和撒哈拉地区,而基督教在南部尤其是沿海地区传播更广。
例如,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统计,布基纳法索62.7%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21.7%的人口为基督徒。穆斯林多居住在北部、东部和西部地区,即目前恐怖袭击最为严重的地区,而基督徒则居住在中部地区。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极端组织往往利用、引发不同教派的冲突,为其恐袭活动制造更多空间。将基督教渲染为“欧洲殖民主义遗毒”,更是他们屡试不爽的宣传手段。
目前,布基纳法索的局势已经引发了东西两大邻国——马里和尼日尔的担忧,而俄罗斯雇佣武装部队介入马里、协助反恐,更引发了西方世界的格外担心:一旦传统宗主国无力稳定局势,俄罗斯是否会取代法国,填补西非地区的权力真空?
对于布基纳法索乃至整个西非地区而言,根本的顽疾仍在内因。面对内外交织的新老挑战,无论是军人还是民选政府,客观面对症结根本、齐心协力寻求解决之道,恐怕才是各国当前最需要的行动。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