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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见老刘的时候还很小,刚上初中。他22岁,那时候他在我眼里还是个少年,但是长辈们让我喊:“叔叔”。

好吧,叔叔。

他穿黑色挂膀背心灰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皮肤很黑,样子我看不清楚,戴了一个黑色的帽子。

我叫“刘叔叔”,他转头对我笑了笑。屋里的灯光昏暗暖黄,那一刻的印象真的好模糊。

但那时我疯狂喜欢写作,就是可以把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写进小说里。所以12岁的时候我就以老刘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小说。

我听过大人们说过老刘的故事。他16岁的时候和一个26岁的女人私奔了。

那个女人大人们都叫她打鼓的疯子,喜欢打鼓唱歌胡言乱语,皮肤很白头发很黑胸脯鼓鼓。

老刘的父母都在外地做生意,剩一个年迈的奶奶。他就和那个女人混到了一起,他们经常在一起打鼓唱歌。

大人们说女人和老刘都穿得很少,市井传了好多不雅的流言蜚语。

所以后来他们一起走了,去了北京。

他离开这里的那一年秋天我搬来这里,租住在他住了16年的房间里。我的父母帮忙照应着他奶奶抵一部分房租。

他22岁回来是因为奶奶过世了。他戴着黑色的帽子对我笑了笑。

之后,整个葬礼我一直在刻意的找他在哪里,然后观察他。

大概我一直都对他非常好奇。

我床头的墙上有他写的句子,我写字台的墙上有他画的画。

我喜欢他写的字,横平竖直很好看,就像可以看到他这个人的筋骨。

怎么说呢,他一定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概念呢,对青春期的我来说非常暧昧。

似乎他是一个不真实的存在,但却又非常真实的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痕迹。

比如我经常会念着他写在墙上的句子哼起歌来;

比如很长一段时间我小说里的男主角都叫老刘;

再比如我临摹了他的画,虽然当时的我并看不懂。

2

第二次见老刘我已经22岁,到了当时他对我笑的年纪。

他看起来更加年轻了,他是回来发喜糖的。他在这个小城里还有很多近的远的亲戚。

印象也是很模糊的。那是一个周末,我刚从一场招聘会上回来。

是8月,闷热的天气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我淋了雨回家就看到了老刘。

他的边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小脸大眼睛。

反正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因为他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挂膀背心灰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

他的新娘也是穿着白裙子。

挺般配的。

他们对我笑了笑,我对他们笑了笑。

我说了一句:“恭喜你们”。

他们说:“谢谢”。

我的刘海湿答答的贴在额头上往下滴着水,新买的白衬衫已经湿成了透明色。

幸好我穿了肉色的内衣,我把伞遮在胸前就这样简单的笑了笑说了客气话,走进屋子里换衣服。

我仔细的擦干头发,用化妆棉擦掉脸上的粉底和雨水,再小心的补上一层不经意的粉底,然后涂了一点唇膏,还需要一点什么呢?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就泄了气。

真没想到,再一次见到老刘这么狼狈。

我曾经想过如果再见到他我是要叫他刘叔叔还是叫哥哥,我还想过有一天我刚好穿得非常好看仔细的画了妆。

然后在某个城市里和老刘同时走进了一个电梯里,他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想过很多,时不时的我就会想一想,想到这些会有一种又温暖又开心的感觉。

就像人生路的前方总有那么一点光芒照着,虽然我抓不到,但是一想到这些,那一点光芒就会飘过来照在我的眼睛里照进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似乎也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等我换好衣服再出来的时候老刘和他新婚的妻子已经走了。

外面的雨一会下得大一会下得小,哗哗哗,世界好喧闹,但又好安静,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老刘结婚了,我有一点难过。不是的,似乎是非常难过。

这个被我反复想起,反复写进小说里的陌生人为什么会令我难过呢?

我知道答案,但是根本不能去想也不能够承认。

那一天雨停了之后,我接到了刚刚面试的公司的入职通知电话。

之后的日子里,我上班下班,把小说的主人公换了名字。

开始我并不适应,经常无法写下去。但慢慢的我就适应了,男主角有了各种各样好听的奇怪的名字。

白天我是一个正常的上班族,夜晚我就看看书或者给一些杂志写故事赚点稿费。

生活过得很平静。

只是觉得孤独。

老刘已经变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我也是。

3

三年之后我25岁,公司有几个调动的名额,我争取到了。公司的总部在北京,这就是我当初应聘这里的原因。

我已经不想再遇到老刘了,或许是的,我已经不想了。

但是我还是想去北京。

我不想在小城看日出日落一眼望到头的风光,我不想就这样柴米油盐生老病死。

我没有交过男朋友,我工作很努力。

我的笔名在撰稿的圈子里小有名气,我的父母也从不干预我的人生,所以我终于去了北京。

9月,还有一点暑气未散,北京的天空好像也格外的高。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这里很拥挤,但是又很辽阔。

走在街上谁也不认识谁,在人群涌动里穿来穿去,挤公交挤地铁。

人群的缝隙里是城市无处不在的繁华和新鲜。

我喜欢这里,我想老刘肯定也是喜欢这里的。

唔,老刘,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了,是吗?

我在北京的第一个秋天,过得很平静,也挺快乐的。

我没有感受到所谓大城市的压力,我工作的薪水还不错,我的稿费也还不错。

我自己租了离单位近的一室一厅,不用起太早,可以买菜做饭吃,有时候也和同事下班喝几杯。

大多数时间回家泡澡听歌看书写字。

有还不错的工作里认识的年轻男性约我看看电影吃吃饭,也有同事会好心给我介绍条件挺好的对象。

我尝试去过一两次,然后毫无兴趣。

我好像不会心动,对异性,对同性。

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再感受到心动,都没有再因为想到谁觉得眼前有了光,心里有了温度。

我也完全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成年人世界里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比如,老刘为什么和他的新娘结婚呢?他爱她,相爱的人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在北京的日子里,我想起老刘的频率渐渐的多了起来。

我每天出门无论是上班还是单单去买个菜,都会穿好看的衣服仔细的画好妆。

一个下雪的周末我去公司加班。走进电梯之后我蹲下擦靴子上的雪水,起身的时候送快递的人正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电梯。

我帮忙按着开门按钮,他放下盒子抬头说:“谢谢”。

嘿,老刘。

没想到我们又相见了,是这样的场景。我想像对了一半,而没猜到另一半。

4

电梯升了五层,开门关门三次,时间变得停滞。

嗡嗡的机械声音似乎压不住我砰砰砰心跳的巨大声响,我觉得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表皮冰凉,可是从内里开始一层层的发烫。

热气就这么从我暴露着的每一个毛孔透出去。

我就这样直钩钩的看着老刘,看得他也回过头来看我。

他的眼神里仿佛慢慢有了记忆,又带着一点不确定。

我迎着他的眼神说:“是我啊”。

他说:“噢~你是!”

我说:“是的。”

电梯的叮的一声开了,他弯下腰往外搬快递。

我帮着他递了几个盒子,瞥见他胸口的口袋露着半截名片。

我伸手拿了一张,把手扬了一下说:“有需要联系你。”

老刘对我笑了笑摆摆手。

他看我的眼神完全是看一个陌生人。

电梯嗡的一下重新攀升,我无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失重带来的眩晕感。

刚刚那一个生活的片段迅速的发生又迅速的谢幕,期待过幻想过的重逢。

这重逢真的来临,站在对面的主角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如果真的是陌生人似乎更好些,那么重逢的这一刻就可以当作终结。

但老刘这个陌生人,从头到脚发肤骨血都是由我的回忆组成的。

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在我的想象里有设定的人物脉络,而当站在我眼前的他,跟我回忆里的他完全像两个人。

这种陌生有一种破坏感,然后变成了一个痛点。

我努力维持住的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我心痛,和老刘的职业没有任何关系,是他的眼神。

是组成他这个人身体和精神散发出的涣散和麻木。

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抽离了,留下的空白很痛。

我要填补这种痛。

下班的路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我打通了他的电话。

5

他没有问我是谁,好像他的心里早就有了预感和答案一样。

电话的背景音很嘈杂,电视的声音和小孩们的吵闹声在一起,是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生活的声音。

我说:“出来见一面吧。”

其实我心里依旧很紧张,我不知道见面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我对老刘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情感,还是仅仅因为不甘心。

他约我在烧烤摊,九点钟,他说那个时间孩子和孩子妈妈休息了他才可以抽身。

我早早就到了,在他来之前我已经喝了两瓶啤酒。有数次我其实都想逃走了,我不应该打扰他的生活,这太荒谬了。

他远远的走过来,穿着白色t恤和家居运动裤夹脚拖鞋。不再是那个穿着黑色背心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神秘少年了。

但他讲话的神态始终没有变,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是只有我才可以捕捉到一种不羁。

哪怕是如今潦倒的生活之中,他坐在我对面丝毫没有尴尬。

他问我:“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说:“多小的时候?”

他回答:“就是那次,我结婚去你家给你喜糖的时候,我感觉你都快哭出来了,那不至于是为我祝福的眼泪吧。”

我有点惊讶,我说:“那就是其实你一直都记得我吗?”

他仰起头喝了一杯啤酒笑了笑说:“我当然记得,我还看过你给我写的小说,但小女孩的心思我也没当真,不过我还是把那些画都留给你了,并没有带走。”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一直坐到天亮。只聊过去,并没有聊如今。

原来老刘22岁给奶奶奔丧回家离开之前,偷偷进过我住的他以前的房间。

他本来想带走一些他的少年回忆,但是看到了我以“他和打鼓的女人”私奔的故事为题材写的小说。

他看了很多遍,也记住了我。

他说:“令我非常惊讶的一点是,你在12岁的时候就像先知一般,你在那个故事里写,他们没有什么的,只是世俗之人不懂,不懂志同道合的情感,也不懂理想是什么。”

我们就这样聊过去几乎聊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才在多年之后,又一次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不是我12岁的时候见过的那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模糊容颜,

也不是我22 岁的时候那个站在美丽新娘身边的我不敢细看的面容,

不是在电梯间里因为惊讶和失落而在我眼里变得扭曲的面容,

甚至不是昨晚天黑的时候,那个从远处走过来的为生活所累的中年男子。

在时光的起点上,我是仰望他的小女孩。

在时光的终点上,我终于可以平视他了,没有幻觉也没有不甘。

他就是一个曾经心怀梦想,如今走过半生的平凡男人。我们在时光的某处交汇过,他也看到过我,记得我,这样就可以了。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我觉得我放下了什么。

这十几年来的我的执念,我放下了。

临走的时候他说:“我周末都在酒吧唱歌,你可以来听啊,带着你的朋友们,或者男朋友。”

那么多的话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了。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6

但生活里总有那么一点意外。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老刘的妻子找到了我的公司。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和三年前不同,美还是美的。但她站在前台等我时候显得非常的焦虑和不安,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修饰。

她见到我,露出了非常痛苦的笑脸。

我和她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她不停的拿起手机看时间,就像她是那个等着回去工作的人一样。

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和刘生有两个孩子,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是趁着他们睡着了悄悄出来的。”

她好像犹豫了一下,想要给我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说:“昨晚我和刘先生在烧烤摊叙旧来着,不知道你今天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是小时候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一聊天忘记了时间。”

她说:“我记得你,我记得我跟刘生回老家发喜糖的时候,你淋了雨回家,我当时在回去的路上还打趣他,问你是不是他的初恋,因为看你难过的都快哭了。”

我说:“可能你想多了,我只是他们家房子的房客而已,其实小时候也没见过几面。”

她听我说话的时候,好像突然失神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我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我并没有说谎,但我也无法与她解释老刘在过去的漫长时光中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忽然哭了起来了,非常沉默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她说:“其实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跟你说起我,说起现在的生活,他有没有痛苦,是不是看起来很厌倦?”

原来他们结婚之后很快就意外怀孕了,在她和老刘都没有任何事业和根基的时候,而且一下子就是双胞胎。

没有太多的钱也没有父母的帮助,她自己带孩子很快陷入崩溃。继而患上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甚至还伤害过孩子,自杀进过医院。

老刘辞职了正规的工作,只能做一些送快递送外卖的杂活,一边照顾她和孩子,一边赚钱。

她说;“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周末的晚上都在我们睡着之后偷偷出门,天亮才回家。”

生活总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暗潮汹涌。我终于知道了老刘只谈过去不谈现在的,那些在杯起杯落之间咽回去的话。

我说:“你放心,他从没有过想要离开你离开家庭,反而他跟我说他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我知道他周末在哪里,我带你去。”

我没有带着男朋友,而是带着老刘的妻子来听他唱歌。

我们也没有让他发现,在昏暗的角落里,熙攘的人群之外,听他唱: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也没有话要跟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向大海大方向……”

老刘妻子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她闪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唱歌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活了过来。疲惫不堪的中年人,无法喘息的生活而艰难又遥远的未来,一切都有了光彩。

我爱过老刘。和真实的爱情不同的,类似于圣神的东西的爱。它在漫长的岁月中陪伴着我温暖着我。

我看着舞台上沉醉在音乐中歌唱的老刘,青春的他和中年的他终于在我的眼前重合了。

我轻轻握住他妻子的手安慰她。

我终于觉得我可以去谈恋爱了。去像所有的年轻人一般生活,相爱、失恋、痛苦或者哭泣。

找到那个对的人,或者找不到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敢爱敢恨的活着,我也要这样走过这段青春的路。

我想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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