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09年夏,窗外下着大雨,滚滚雷声撕破走廊的寂静,隐隐约约有病人的鼾声相伴,两个交班的护士正在护士站窃窃私语。

病房的电子屏幕上还在不断变换数字,再过几分钟便是午夜12点了。

电话铃急促的声音将王奕从困意惊醒,电话那头是个带着乡土口音的男子:“你好,请问一颗肾多少钱?”

“什么”,王奕根本来不及消化对方的问题,以至于连声调都变高了不少,脑海中不断闪过网上拐卖人口进行器官交易的新闻。

那时的王奕刚刚才进入泌尿外科没多久看,也就从同事口中听过一些传闻,一些给肾移植患者和气管捐赠者牵线搭桥的黑中介,会鬼鬼祟祟的溜到医院,拿着小传单挨个病房塞,甚至还敢放到医生的办工桌上。

大部分医生都对这些黑中介感到反感,同时他们又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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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有些紧张,见王奕迟迟不肯说话,又重复地问了一遍“一颗肾多少钱”?直到此时王奕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警告说:“私人买卖器官是违法的,我们不接受来历不明的器官做手术!”

那人明显迟疑了一下,匆匆挂断电话。

无疑等待肾源是漫长的、绝望的、希望的,王奕知道不少家庭会拨通传单上的电话,他也知道这些家庭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在遇到地无数苦苦挣扎的家庭中,有个叫毛毛的男孩让他印象深刻。

他从不主动同任何人说话,王奕每次查房时,都能看到他坐在病床上翻着仅有的,寥寥无几的几本旧书,书翻的累了他就一动不动的发呆。明明是上高中的年级,他的个头却不过一米六,瘦弱的活脱脱像个小学生,他就是毛毛。

先天性儿童肾病,两个肾脏萎缩如溃烂的苹果,最终演变成‘尿毒症’。起初毛毛因全身水肿就医,发现时便是晚期,那时留给毛毛父母的选择只有两个:1、透析勉强维持生命2、肾脏移植。

然而肾脏何其难找,唯有靠透析勉强维持生命,每周3次,每次4个小时,为了活着毛毛无法像正常孩子般上学、玩耍,他的世界除了父母、家和家门口的菜地,便只有医院、透析机和白大褂。

王奕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给毛毛做检查时,毛毛惶恐的样子,躲在妈妈身后的他,小木偶似的僵在一边,妈妈不动他不动。

“这次住院是来做肾移植吗?”王奕翻着毛毛的入院材料。

“是呀,是呀!”毛毛妈一脸兴奋的样子。

“那是亲属捐肾还是遗体捐肾?”

“别人捐给毛毛的,王医生放心,钱我们都准备好了!”毛毛妈抢着回答。

在13年前遗体肾移植的数目要远远大于亲属捐赠,而毛毛所在的省份每年做血液透析的病人就有5万多例,5万人排队等一个肾,平均时间就是7年,且一场肾移植手术花掉的费用对任何一个普通人家都是天文数字。

在王奕看来毛毛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等到了。

4号楼65号床位,这是毛毛术前所在的病房,医院规定病人只能由一位家属陪床,所以毛毛的父母每晚上都在病房的走廊边上打下地铺。他们一家人像在医院安家落户了,又像把自己当做一个短暂的租客,其实他们不过是在在等待,等待那颗拯救毛毛的健康肾脏。

王奕眼中的毛毛一家是奇怪的,因为毛毛入院没多久他就再没看到这三口人在一起的画面。

刚刚从食堂回来的王奕,路过毛毛病房时偶然看到他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吃着包子,隔着玻璃王奕长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毛毛爸又躲到医院安全通道去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佝偻的背影,独自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捏着馒头往嘴里送。

他的口装着一盒挤得巴巴的香烟,每次王奕都会提醒这个心事重重的父亲医院不准抽烟,每次毛毛爸都会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我懂,我懂,这是带着给别人敬烟的,总不好空着口袋。”

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饭点他只会给毛毛一个人打饭,自己总是一个馒头就着咸菜喝一杯白开水,偶尔遇见点油花也是毛毛吃剩的菜。他不敢让毛毛看到,他知道毛毛一定会劝他,人是不能被劝的,不然总会狠不下心。

那时王奕已经好几天没见过毛毛妈了,后来还是夜班护士告诉他,毛毛妈给自己办了住院。

“他们家是真的困难,主任已经帮忙申请基金了。”这是护士悄悄告诉王奕的,那时王奕才突然知道,捐给毛毛肾脏的好心人正是自己的母亲,但王奕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毛毛父母要欺骗自己,欺骗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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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王奕夜间查房时将手上的盒饭悄悄递给毛毛爸,大概是11点左右,毛毛爸轻轻敲响王奕办公室的门,他先是探进半个脑袋,随后整个身子挤了进来,一脸感激的递出一根烟:“王大夫,谢谢您。”

王奕的眉头皱了一下,再次提醒医院不准抽烟,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毛毛的肾源为什么要骗我?”

毛毛爸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一个劲道歉,局促地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了。他张了张嘴,掏出一支烟又塞了回去,满是老茧的手相互摩擦着。

“其实一年前,毛毛和他妈妈就配型成功了,大夫说完全符合肾脏移植手术要求,我们和毛毛说,毛毛没同意。”

“为啥?”王奕不解地问。

“王大夫你也知道,医院和毛毛家似的,甚至住医院时间有时候比在家都久。他和我们说,他在医院见过太多人等着等着就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能靠着妈妈的肾活多久。孩他妈一直都想救毛毛,现在终于看到希望了,没想到毛毛自己先拒绝了。毛毛告诉我们说,如果运气好,靠这颗肾他可以坚持到30多岁,可那之后怎么办?”

王奕知道,毛毛说得没错,在当时肾移植的十年存活率也就60%,且术后的排斥反应不可避免哪怕来自自己的母亲。

“别看毛毛这孩子不爱说话,其实他的心事一直都很重。”

毛毛一家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棚户区,毛毛爸没什么固定工作,一般就在街角找些日结的零工,毛毛妈在保姆公司挂了名字,平常除了照顾毛毛就到工地上给人做饭。

2009年换一个肾的费用大概在40万到50万之间,手术费和药物费其实不算什么大头,主要是付给遗体捐赠者的“丧葬费”和“中介费”,这是当时一条不成文的规则。

毛毛不愿用母亲的肾,他们一家又拿不出40万。对农民出身的毛毛父母来说,本就不会说话的他们就算掏空了心思也不过是几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话,没事的,一定会好的。

到此,王奕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身为医生的他尚不言说无惧死亡,但毛毛这个孩子竟然放弃活着的机会。

为了让毛毛手术,毛毛爸甚至动起了卖掉自己肾脏,用卖肾钱给毛毛再买一颗肾的念头,他到处打听所谓的‘中介费’,想把自己的肾卖个高价。那天王奕值夜班打来的‘肾脏黑中介’电话就是毛毛爸作出的最后尝试。

他听外面说,卖一颗肾要几万,买一颗肾要几十万,他就想知道自己的肾脏能不能卖的贵点,他还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瞒着毛毛把手术给做了,毛毛父母决心骗自己儿子一次。

他们谎称等到了捐献者,还收到好心人的捐款,那天毛毛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和毛毛说:“手术钱已经凑得差不多了,这个名额给你,孩子你得做这个手术啊!”

毛毛爸和王奕谈话的最后,这个身心俱疲的父亲用近乎祈怜的语气,哈着腰嘱咐:“,王大夫,千万不能说啊!”。他的神情是那么急迫甚至让王奕担心,下一秒他就会跪下。

而自从答应毛毛爸保密,王奕就不太敢和毛毛说话了,平时只能说些治疗上的问题,王奕很怕这个孩子问他妈妈去哪了?

王奕知道这是一个聪明且早熟的孩子,虽然沉默不语,但心里起了疑心。

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毛毛却总在问妈妈去哪了,然而毛毛爸并不是一个很会说谎的人,他硬着头皮敷衍毛毛,“妈妈出去打工挣钱了。”

其实毛毛妈和毛毛就只有一层楼的距离,住院的那几天毛毛妈不敢出去生怕被毛毛看到,可她又是多么想看自己儿子一眼。

手术前一天,王奕走进病房通知这对难熬的父子,毛毛听到消息,没有喜悦没有哀伤,只看了王奕一眼,又看了毛毛爸一眼,心里只有疑惑,为什么他的妈妈不来看他,这个是重要的日子啊。

随后王奕又下楼给毛毛妈做术前的心理建设,还是满脸的不在乎,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每每王奕话说到一半就会被打断,被询问毛毛病情和术后发生排斥反应的几率。

在王奕眼中毛毛妈是个不太认真听取医嘱的病人,王奕劝她就算没营养品,也要保证一日三餐,然而毛毛妈还是坚持每天只吃一顿晚饭,以至于术前贫血。她总说自己身体好得很,等毛毛好了花钱的地方还很多,现在剩下就是留给以后照顾毛毛的。

手术当天下着小雨,毛毛妈早早就在二楼手术室等着了,王奕看了眼那个女人的病房,被褥叠好整齐的床头,桌上是杯子、暖壶地上是一双来时穿过的旧布鞋。

麻醉间,毛毛妈躺在手术车上,双手拢在胸前,身体略带僵硬,些许发丝漏到手术帽的外面,王奕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紧张,便安慰说:“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毛毛就在旁边。”

听到毛毛,这个母亲的眼神一下子舒缓了,像找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挤出一丝微笑,“好,王大夫,我不怕,不害怕。”然而她的语气却是颤抖的。

仅仅一墙之隔,毛毛就坐在儿童麻醉室的角落,泡沫地垫上各种玩具,电视播着动画片,空气是草莓奶油的味道,这个房间以前的访客大都是几个月大或者几岁的小朋友,王奕推开门轻声打着招呼,毛毛睁着大大的眼睛,反应要比毛毛妈更平静。

手术前毛毛向爸爸告别,而毛毛爸却在毛毛转身的刹那拉住了王奕,这时王奕才发现这双手出乎意料的冰凉。

脱下肥大的病号服,是毛毛干枯瘦小的身躯,皮肤像黏在骨头上似的,每道肋骨都清晰可见。手术台对这个瘦小的男孩来说实在有点高,但他却坚持要自己爬上去。

王奕从儿童麻醉室找来一个小板凳,让毛毛踩着上了手术台,或许是头顶上无影灯的光,也可能是床头暴露的麻醉机,毛毛突然感到一丝不安。

实在太瘦小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毛毛就像一条青灰色的缝隙。此时手术室的麻醉机发动了,面罩中是七氟醚刺鼻的味道,麻醉师提醒王奕可以给药了。

王奕贴在毛毛耳朵边上说:“数到十,醒来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看着毛毛慢慢闭上的眼睛,王奕无法想象当他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主刀医生陈述手术名称。”

“同种异体肾移植术。”

就在医生下刀时,作为第一手术助手的王奕,脑海中却不合时宜的闪过毛毛父亲的影子,紧跟着思绪也飘忽了,王奕朝走廊望一眼,想透过手术室的玻璃看到什么。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这是主刀医生的提醒,他有点责备地看着王奕,但他的眼神也同样复杂。

早在一个小时前,毛毛妈的手术就开始了。很快,一个装满保护液的金属盆从隔壁送来,里面是毛毛妈的肾。

送来的肾脏无疑是健康的,反观毛毛的肾脏已经出现大面积萎缩,薄薄的一层像一颗干瘪的苹果。手术后,毛毛将会拥有第三肾脏,两个自己的,一个母亲的,来自母亲的肾脏将承担起延命的重任。

当王奕看到,清亮的尿液从移植肾输尿管残端流出时,他松了一口气,毛毛妈的肾脏开始工作了。

毛毛术后恢复的很好,原本沉默寡言的他眼神中也有了一丝期待的光,而毛毛爸则是三楼,四楼来回跑,忙的不可开交。

有关毛毛身体的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毛毛妈的身体却一日比一日严峻。

一天夜里,毛毛妈独自去卫生间,半路就突然晕倒了,路过的病友听到声音赶忙呼叫医生,那时毛毛妈就已经短暂的没有心跳了。

毛毛妈被送进ICU,医生多次下发病危通知书,毛毛爸知道,他要做好准备,他还不能哭。而不能哭的他却又只能不住地叹息。

唉声叹息的次数多了,他整个人的力气也被抽干了,眼中少了明亮多了责备,这家就要熬不下去了,这个男人就要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这个秘密能瞒住毛毛多久,他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秘密埋在心里即便不用浇水也会生根发芽的,总一天真相的枝丫会从他嘴里吐出。

尾声

夏天闷热的午后,王奕走出办公室透气,他的心里压着东西。路过安全通道时隔着玻璃他又看到了毛毛爸的身影。

毛毛爸把头埋的很低,手上捏着那包给别人抽的烟,身旁散落了四五个烟头。王奕想上前安慰,却又没了勇气。

毛毛出院的两天前,毛毛爸在毛毛妈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了字,签完他就哭了,这是王奕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哭,第一次看到这个家庭的眼泪。

毛毛妈走了。

出院时,毛毛罕见的露出了他的小脾气,他两个星期没见到妈妈了。他不知道毛毛妈留给毛毛的那颗肾脏就埋藏在他的身上。

王奕把出院材料交给毛毛爸时,没忍住问出了口:“以后怎么向毛毛解释。”

然而话刚出口王奕就后悔了,他看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眶又红了,毛毛爸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奕都有些不知所示,他缓缓的说;“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毛毛知道,先瞒着吧,就说家里欠的债太多,债主逼得紧,孩他妈就跟别人跑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身为一个父亲他的做法可以理解,有时愧疚比死亡更可怕。

看着毛毛爸转身离去的背影,王奕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入院时的样子,母亲大大咧咧,父亲有些木讷沉默,儿子就更像一个“小木偶”。

毛毛一家三口带来了两个暖壶,三个水杯,两个脸盆,走的时候却只带走了一个暖壶,两个水杯,一个脸盘,毛毛爸将这些都卷进铺盖,留下了毛毛妈的东西。

毛毛妈的东西不用带走,因为这是秘密,留在医院藏在毛毛身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