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芸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行李箱走进家门时，正好碰上爸妈吵架。
不明飞行物咻地从远处飞来，在孙芸头顶上划出一道弧线，而后落下，发出沉闷声响，吓得女儿张开小手勾紧了她的脖子。
孙妈立在餐桌旁无声落泪，孙爸在厨房里不停地谩骂，其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国粹，听得孙芸禁不住皱眉。
她换了鞋，将女儿放下来，拍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要她叫姥爷。
气得呼哧带喘的男人见到灵动的小丫头，立时收起烦闷嘴脸。
孙芸松了一口气，就这么打着岔将一场剑拔弩张的矛盾消除，孙芸走到孙妈身边小声问：“怎么又吵上了，不是跟你说别管他嘛？”
孙妈唉声叹气：“怎么办？连着一个多礼拜出去打牌，天天打天天输，日子怎么过？”
孙芸扶额，刚要开口劝，却被孙爸抢了先：“拜年的时候不是刚回来过，这怎么又回，老往娘家跑可不行。”
沉默数秒后，孙芸和盘托出：“我离婚了，我想带着孩子在家里先住些日子，等后面条件好一点了，我们就搬出去。”
话音刚落，已经止住哭泣的孙妈又忍不住泪水涟涟：“姑娘你怎么能自己就做这么大的决定，女人离婚带娃，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孙爸的手一直抖：“偷偷摸摸你就把婚离了？跟你说那么多都当成耳旁风的是吧？哪家的女人像你这样？两口子吵几句嘴就要离婚，你还有没有家教，你让别人怎么看我？”
声声质问都在孙芸意料之中，她在回家之前就想过会经历什么，可当真的置身其中，她还是忍不住憋屈。
为什么她的亲爸亲妈，教她的从来就只有隐忍？
小时候家里穷，孙爸的赌瘾却大，那会儿他有加工白铁皮的好手艺，明明能够赚钱，却常常动弹两三个小时就开始喊累，然后丢下做了一半的活儿，两手一背，四处撩拨人攒牌局，一坐就是大半天，饭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
孙妈就满世界找人，找到了，不疼不痒地说几句，回来就要吵架。
孙爸气焰嚣张得很，输了钱还一蹦三尺高，把所有责任推到老婆身上，非说是孙妈的出现扰了他的气场，他才会接连输钱。
每每这时，孙妈就跟哑巴了一样，只杵在那，做一截暗自垂泪的木头桩子。
时间久了，孙芸好奇她妈为什么不还嘴，她妈把她搂过去：“我要是跟他顶真，那肯定就吵起来了，女人总是要忍着些吃亏些的。”
那是孙芸的生命中，第一次接受女人天生就要隐忍这样的概念，只可惜她妈的隐忍也并没有换来家庭和平。
孙芸十岁那年的一个秋夜，孙爸又一次输了钱，那次可能是输急了眼，孙芸头一回看到孙妈反抗，也是那一次，孙芸看到孙爸抡圆了胳膊，给了她妈两个耳光。
脆响之后，孙妈哭着跑开，孙爸没去追，反倒是气呼呼在家里翻箱倒柜，把孙妈的所有衣服全都找出来，用剪刀嚯嚯成布条。
后来孙芸赤着脚跑出门，央求邻居帮忙找人，最后是在姥姥姥爷的坟包后头，找到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河水里打算寻死的孙妈。
那晚回家后，屋子里空无一人，孙芸问孙妈是不是考虑离婚，没想到孙妈依然是从前那样的说辞，不能离，熬一熬就过去了。
孙爸是三天后回来的，带了两大旅行包的新衣服，那一场伤筋动骨的吵闹就那么飘散在风里，大概是两口子和好后说了些私房话，后来孙爸点着她的脑瓜子说：“哪家夫妻不吵架，女人忍一忍，男人那阵火气过去就成了，劝自己爹妈离婚的姑娘，你可真有本事！”
那之后的日子似乎就进了死胡同，孙爸的赌瘾依旧维持，孙妈的管制也不曾减少，只是矛盾之下，他们似乎都渐渐习惯了争吵之后又和好，再若无其事过日子的常态。
孙芸眼睁睁看着孙妈把隐忍当成自己的责任，也从孙爸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看出了不知反思且嘚瑟的意味。
待她慢慢长大，开始住校，脱离了家庭生活后，偶尔回家再碰见爸妈吵架，她对那一套用隐忍换取家宅安宁的说辞居然有了免疫，每逢孙妈在她耳边唠叨，她不再同以前那般去辩解，偶尔还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在她心里，对这样压抑和不平等的家庭实在是厌恶至极。
人是向阳而生的动物，此处没有公平和爱，便会去彼处寻，孙芸就是在这样的意念驱使下，有了找一个人成一个家的想法。
她的成绩向来平平，没考上大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进入社会后，她先后干过好几份工作，最后在一家首饰店做销售，认识前夫。
结婚时，孙芸二十出头，那天拜别父母，爸妈除了给她塞红包之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叮嘱她万事隐忍：“成一个家不容易，很多事退一退忍一忍，日子才能过下去。”
孙芸毫不犹豫转身上车，奔向她期待的新生活。
可惜甜蜜只维持了两年，在孙芸生下孩子后，前夫就本性毕露，不上进，好吃懒做，还喜欢用拳头说话。
有一次孙芸给六个月的女儿喂奶，男人的拳头就那么落在她头上身上，之后孙芸坚决要离婚，男人跪地哭求，还到岳父面前表忠心。
孙芸被父母耳提面命，好女人不能想离婚的事，过日子都是女人隐忍，后来一年多，她真的试着隐忍，可终究还是不行。
年后，面对男人出轨还振振有词，孙芸先斩后奏，硬着脾气拿到离婚证，那时她觉得，木已成舟，父母顶多说她几句，可眼下，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只觉得心慌气短，再一次怀疑起婚姻对于女人的意义。
因为嫌弃孙芸离婚丢人，她爸沉着脸挥手：“你要么回去复婚，要么搬出去住，别住在我家里，看着闹心。”
正在给女儿整理口水巾的孙芸完全石化，她在父亲的推拒之下寒了心。
母亲是心疼她的，虽然嘴上一直怪她主意大，但眼神里都是疼惜，她嗫嚅着和老伴商量让女儿在家里过渡一段日子，只可惜数十年退让隐忍下来，枕边人早已不把她的诉求当一回事情。
看着父亲冰冷的神情，孙芸恨恨地抱起女儿，重新拉起行李箱跨出门槛，迎着初春乍暖还寒的风头，去寻栖身之所。
离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折腾，无论从前有过多少恩爱回忆，走到这一步，大概率都不会好聚好散，更何况这两年的一地鸡毛，早就将孙芸和前夫之间的情分碾碎。婚前的房子她本就不可能染指，为了争得女儿抚养权，她又割让存款权益，最后带出门的不过薄薄一张信用卡，那卡还是听信前夫鬼话，办出来给他“做生意”用的。
孙芸找了个柜员机，从卡里取现了几千块钱，终于在一处老旧的筒子楼找到价格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出租房。
五楼，没有电梯，孙芸领着孩子走一层歇一层，废了老大劲才终于到达目的地，接下来两天，她像个袋鼠妈妈似的，带着女儿东奔西走，去旧货市场淘家具，数着口袋里的钱在不大的客厅里给女儿布置一方小天地。
毛票堪堪用完，小家也初有模样，孙芸搂着女儿睡在一米二的小床上，整夜翻来覆去思考该如何维系生计。
她有销售的经验，可如今带着一岁多的孩子，做什么都是奢望，以她眼下的条件，还不足以支撑早教班或是保姆的费用。
恰逢短视频行业兴起，孙芸捧着一颗破釜沉舟的心，开始拍摄记录自己和女儿的日常，剪辑成视频发布。
单亲妈妈带孩子净身出户，在这个社会本就能引起共情，很快孙芸就拥有了一批自己的粉丝，后来她咬牙从信用卡里又拿出钱来，置办了整套的直播设备，走上带货之路。
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将孙芸的希望狠狠撕碎，最初半个月，不光毫无收入，甚至还有网友质疑她卖惨敛财，幸而母亲暗中偷偷接济，她和女儿的生活才不至于出乱。
两个月后收入稍稍稳定，对生活无大助益，但好在能看到金钱，孙芸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
那晚哄睡女儿后，她搂着母亲落泪，母亲懂她的酸楚与心思，却没能力帮她更多。
直播渐入佳境，粉丝对孙芸的宽容度也升级，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孙芸已经是拥有三十万粉丝的短视频博主，除了日常直播带货外，竟有商家邀请她开专场。
那时女儿已经被送入早教班，但去外地直播，孙芸还是需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为了节省经费，孙芸买夜间的机票。凌晨两点的城市，路灯星星点点，几乎不见行人，孙芸让孩子坐在行李箱上，她一边逗弄困觉的女儿防止她睡着，另一边紧紧捂着口袋里的匕首四处张望，治安很好，可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所幸一路无虞，她接连赶了两个专场，一场零食，一场冬衣，工作的时候，女儿乖巧陪在身边，偶尔还能充当试吃员和小模特，效果惊人火爆。
回家那天，孙芸和女儿嘻嘻哈哈穿过小巷，走到楼下时，发现孙妈直直等在那里。
一见孙芸，孙妈忍不住抹两把眼角，把孩子从她手中接过来：“我看你直播，嗓子都哑了，又要赶路还要带孩子，实在是辛苦，孩子跟着也颠簸受罪。”
孙芸笑：“妈，辛苦才有钱赚啊，下个月我还要去帮忙卖橙子。”
随后母女俩有说有笑上楼，孙芸问孙妈这次待几天，孙妈想了想，下定决心：“你安心工作，我帮你带孩子，带到年根儿底下再说。”
孙芸大惊，在她的记忆中，孙妈是不敢违拗孙爸的，尤其是她离婚后，孙爸因为觉得丢脸，数次阻拦孙妈过来看她，偶尔在这住一两天，孙爸一定会打电话来叨叨不休，而这次，孙妈竟然要住两个多月。
孙芸犹疑：“你不怕我爸跟你吵了？”
孙妈是停了好几分钟才回答的：“小时候没给你一个好的环境，妈妈已经很后悔，现在是你最难的时候，妈妈不能这时候还扎你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孙芸鼻头酸涩，眼泪夺眶而出，原来她年少时候说不出的感受，孙妈都是懂的，只是孙妈缺少勇气，带她逃离。
有了母亲添把手，孙芸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忙得脚打后脑勺，至少在她晚上开直播时，不用再抱着女儿坐在镜头前面熬。
三代同堂，生生把日子过出了花。
孙芸搬了家，换成了两室一厅，比从前的通透明亮，搬家那天，三代人一齐努力，就连两岁的女儿，都忙忙叨叨抱着她的玩具。
很快到了做专场的时间，原定周三出发，孙芸提前和商家协商，把时间改到了周五，她想带上孙妈和孩子，一起出趟远门，为工作，也为旅游。
依旧是凌晨的机票，只是这一次，孙芸只需要管着行李就行，孙妈抱着孩子，祖孙俩乐不可支的样子。
在飞机上，孙芸抱着熟睡的女儿，心里百感交集，她看见孙妈朝窗户外头看，但其实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着，可老太太就是开心：“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坐上飞机，真是享福了……”
老太太低声念叨，一边兴奋一边心疼孙芸：“闺女，也不知道你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还能带妈坐上飞机。”
似乎所有的埋怨和不甘，都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孙芸红着眼圈儿和孙妈说心里话：“妈，我还以为你和我爸一样，觉得我离婚丢脸。”
老太太叹气：“离婚丢脸，是几千年下来刻进女人脑子里的想法，从前你姥姥姥爷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所以你小时候，我宁死守着那个家，就图个不让人笑话。现在回头想想，整天吵吵闹闹，别人关上门笑不笑话，我又不知道。那时候还把你搭进去，要不是我和你爸成天闹，你也不会急着把自己择出去，嫁那么个人，现在带着孩子苦熬，好在你熬得看见光了，妈也跟着你见光……”
机舱静谧，只有老太太的唉声叹气，孙芸心头一软，故作轻松道：“如果不是你们给我灌输忍一忍就过去的想法，可能我早就能带着你坐飞机，所以妈妈你看，女人一味隐忍，后果就只有自己过不好，孩子过不好，如今我辛苦点，可不用受气受委屈，天高地阔，我的孩子也开朗活泼，凭什么要被人看不起，为什么要去顾及别人的心思？”
后半程，母亲沉沉睡去，孙芸看着她斑白的两鬓，忽然有些理解她从前的隐忍。
彼时丈夫不疼，女儿还小，孙妈没有足够的底气，于是只能用老话来安慰自己，可如今，女儿能独当一面，孙妈便也有了推翻前半生的勇气。
孙芸知道，到了这个年岁，再劝父母离婚大概是天方夜谭，但她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的不听话，她的不隐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余生她要做的，就是努力经济独立，给女儿好的陪伴和教育，因为她的努力里，藏着年迈母亲暮年的欢喜和年幼女儿未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