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谭正华,湖南株州人。1989年,我17岁。虽然尚未成年,但我未来的人生之路,似乎已经清晰可见。

此前一年,母亲不幸辞世,我乱了心思,从此无心向学。加之那时,家中唯有四挂清风,连凑齐学费都是一件难事。

不愿给父亲太多压力,我跑去报名参军。然而,没有关系,走不了后门,当兵这条路,也被堵得死死的。

我铁定了心不再上学,想到三姑姐在广东打工。于是,给她写了一封信,讲明我的情况,请她帮忙介绍工作。

那时不像现在,出门打工,说走就走。若没人介绍,无人带路,简直寸步难行。三姑姐大我四五岁,早前两年通过县劳动局招工,去了佛山顺德,成为我们村第一批打工妹。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不久,我收到三姑姐的回信。她很高兴,毕竟,我去了她多了个伴。她已经和厂长讲好,同意招我进厂。信的末尾,三姑姐写道,松华、晚林也赋闲在家,可以喊他们同行。

松华、晚林与我是发小好友,他们正愁没事可干,听了我的建议很激动。我们当即约好出发日期,各自回家凑路费。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又恰逢春运,客车运力不够。火车站临时用空铁皮车厢改作加班车,这种车原本用来运输牛马物资的。车上没有厕所,只临时在一个角落时,用一块布围挡起来,制成简易洗手间。

站在车上,可以看到铁轨。我们买的站票,从株州到广州,车票十七块五。从前时光慢,那时火车尤其慢。车上人挤人,站了三十个小时,终于抵达广州站。

这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行旅,我又困又累又饿。出了车站,外面全是人。我看到广州火车站“统一祖国、振兴中国”几个大字,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城市,这才有些兴奋。

三姑姐的工厂在佛山顺德,我们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才寻到去顺德的车。交钱买票上车,到达乐从镇华达服装厂时,天已黑透。在工厂门口,见到三姑姐,我犹如见到亲人,终于踏实下来。

三姑姐迎我们进厂,招呼我们放下行李,得知我们一天没吃饭了,赶紧生火做饭。

烧火的灶,其实是一只小煤油炉。三姑姐淘完米,点燃煤炉。一边问我们家里的情况,一边介绍服装厂的事。

肚子早就饿得前腹贴后壁,三姑姐讲了些什么,我并未听清,只盼着米饭早点煮熟。然而,越是盼,时间反而越久。

不知等了多久,煮饭的锅终于冒出热气,又等了许久,饭终于熟了。没有菜,我们从行李袋里,取出家乡的豆腐乳当菜。这是我在南方吃到的第一顿晚餐,很简单,却感觉很香。

吃完晚饭,三姑姐带我们去男宿舍住宿。白天上班,她已经和厂长讲好,同意我们先入住,再办理入厂手续。

到了宿舍门口,却遇到了难题。那间宿舍住着三个广西人,两个四川人。我们被一个领头的广西人拦在门口,声称未接到厂长的通知,坚决不许陌生人入住。

我少不经事,根本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心想如果住不了宿舍,就得露宿街头了。可佛山的冬天,又是下半夜,睡在地上,肯定会着凉生病。

好在大我三岁的松华,颇有主见,他分析了利害关系,决定采取武力征服的手段。三个广西人,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但又瘦又弱,似乎风吹即倒。

我们仨对付他们几个,应该没问题。松华对此很有把握,他还分了工,他对付最厉害的,晚林次之,我则负责最小的那个。

我们做了准备,松华带头往宿舍闯,广西人拦阻,三两下便打起架来。形势所逼,我迫不得已,只好参与。但我只是触碰了几下,并未真正动手。

我们几个,都是农村人,自小便上山砍柴,颇有些臂力。用不着下大力气,我们很快占了上风。那几个广西工友,三两下便被制服了。

后来,那两位四川工友对我们示好,称平时他们人多,怕惹事。毕竟出门打工,只为求财,于是一直忍气吞声。想不到,我们才来第一天,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也算替他们报了仇。

赢者为王,我们有了安身之处。然后,事情却没完。领头的广西人心有不甘,次日大早便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来了人,称厂里有人打架,过来调查。

三姑姐见到警车吓坏了,还没正式进厂打工呢,却出了这桩事端,如何是好?她赶紧找到厂长求情,厂长表示很为难,兹事体大,派出所已经派人来调查,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力回天。

关键时刻,还是松华急中生智,跑到厂外的公用电话亭,给他嫂子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松华嫂子的哥哥在广州一个部队当连长,这位连长又找到他的一位战友,那位军官也是我们同一个乡镇的同乡,部队所在地离工厂不远。接到消息,他跑来厂里,和派出所民警做了一番沟通,此事才算真正完结。

正式上班后,我们被分在熨烫车间。主要负责熨烫衣服,用的是气体熨烫机。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很讲究。烫久了不行,会损坏衣服。时间不够,衣服又熨不平整。

这是技术活,就像炒菜,要掌握火候。女孩干这工作,很合适,我没有灵巧的双手,拿着熨烫机,不知怎么下手。一天下来,忙得满头大汗,也烫不好几件衣服。再看松华和晚林,倒还算灵活。

华达厂按计件算工资,多劳多得。熨衣服的单价,两分钱一件。衣服几乎全是羽绒服,出口欧美,既大且厚。熨完后,还要整齐折好,装进纸箱打包。头一个月,我辛苦干一天,还拿不到两块钱。

第一个月,我发了三十几块钱,生活费都不够。所幸,松华哥手中多带了两百余钱。我借债度日,勉强度过了最艰难的两个月。

厂里包住但不包吃,除本地人回家吃饭,外地人都在厂里自己开伙。三姑姐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小铝锅,可以烧水,也可以用来做饭。煮饭时,就在围墙脚下,露天之处,垒上两块砖,搭建起烧火的灶,柴火则用碎布条,厂里裁切部,剩余不用的废料。

煮饭的锅很小,三人的量,锅里米粮多。每次煮饭,白米饭将锅盖都顶出好高。裸露在外的米饭,被碎布条烧火的烟熏得乌黑。

我们正是能吃的年纪,工厂劳动强度也不小,总觉得饿,哪里管得着这些,只要有饭吃就行。没钱买菜,便吃家里带去的豆腐乳。豆腐乳吃完了,就去菜场买最便宜的青菜,专门挑品相不好,叶片发黄,人家挑剩下的菜,讨价还价,捡最便宜的买回来。

偶尔,也买几个地瓜,切成丝,放一点猪油、盐,加点酱油,煮一大锅汤。有时,连油都舍不得放,就三几点油星,煮煮一大锅地瓜汤下饭。

有一回,领到工资,实在太馋水果了。跑去菜市场买芭蕉,香蕉好吃,但太贵,不敢买。芭蕉便宜,五毛一斤。和水果摊老板讲价,还到三毛一斤,但必须买二十斤以上。我们算了一笔账,觉得很划算,一下子买了二十斤芭蕉。

出了市场,三人一手捧着几大串芭蕉,站在路边,边剥皮边嘴里送。我们像比赛似的,看谁吃得快吃得多,最开始,十几秒钟,只用几口,便吃完一根芭蕉。嘴里含着芭蕉,被对方的吃相乐坏了,想笑但嘴里塞满了芭蕉,又笑不出来。只能你指我,我指我。

不知过了多久,芭蕉皮扔了一地,我们也吃撑了,肚子滚圆滚圆,试着站起来,想走几步,根本挪不开步子。只好慢慢坐下来,半瘫在地上,等到芭蕉慢慢消化,肚子舒服了一些,才缓缓返回服装厂。

在熨烫待了两个月,厂里调我们去学电车。踩电车是技术活,但更要求灵敏度。我粗手粗脚,如何能干这细活?

刚调去车缝部时,车间主任让我们踩碎布条,在电车上练手速。也许我对此本就产生了排斥心理,难免分心伤神,有一天,一不小心,针扎在手上。当时,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在,针只擦破外皮,未伤及筋骨。

松华哥有一双灵敏的手,练了几天,便可以踩电车,缝衣领和袖口。

服装厂的衣出出口欧美,布料昂贵,车坏了衣服,不但要返工,严重者还要自己赔钱。我仔仔细细学了一个月,仍然笨手笨脚,加之,车间主任分配我单价最低的工序。人累得够呛,却赚不到多少钱。

厂里三百多人,清一色全是年轻女工,男工人只有十几名。可以想见,男工人在厂里有多受欢迎。只是见识尚浅,不懂男女之情,每每被人调笑。

在车缝部,我前后左右,全是女同事。每次我手忙脚乱时,总能感觉到她们在偷偷笑我。每每这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烫发红。

现在想来,那时候,实在太害羞了。

慢慢地,与工友熟悉起来,认识了几个来自同一个县城的女性老乡。其中,有个叫陈战萍的女工,个子比我还高,对我特别好。

战萍比我大一岁,每次见面,就“老弟老弟”叫得亲热。“老弟”是湖南话,意即弟弟,有亲昵之意。

那时,我才十七岁,尚未成年。身处异乡,虽然渴望异性温暖,对情爱之事也有朦朦胧胧的向往。当真的遇到一个人主动示好,我则变得害羞、腼腆。别说主动追求女孩子,甚至连和女工友讲一句话,脸都会红。

事实上,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服装厂,女孩总是更主动的一方。物以稀为贵,十几名男工在服装厂,尤其唐僧到了女儿国,自然备受青睐。

其实,不单单是我感受到了这种异性的关爱,服装厂十几名男性工友,都得到了敬为熊猫一样的国宝待遇。但凡面目周正,清秀俊朗的男工,则更成为女工争夺的对象。

我那时不谙世事,心中所想,也是与之携手、终老一生的正统观念。对于情情爱爱,更是后知后觉。

相反,作为女性,站萍大胆很多。她大大咧咧的,不顾及别人的目光,非要我叫她姐姐。连晚林都笑话我,说站萍喜欢你。

几次三番,从她热烈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了她的心思。但我却是胆怯的,因为自卑。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都配不上站萍。我家中只有三间老旧房子,没有能力赚钱,工资远远不如站萍,而且她还相当漂亮。越这样想,我便越自卑。

恰在这时,我接到父亲的来信,一大型国企在长沙招职工子弟,父亲要我回茶陵县一中参加招工考试。

我辞了工作,回到老家,幸运地考上了,从此成为一名国企工人。

然而,我的幸运是以另一个不幸为代价的。二十岁那年,父亲遽然离世,赴天堂与母亲相会,独独留下我与哥哥相依为命。

不久,我遇到前妻,成了上门女婿。我在央企干了十几年,去井下挖过矿,给领导当过司机。妻子不满我身边女同事多,强烈要求我辞职,和她南下打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本文口述者谭正华旅游留影

虽然莺莺燕燕与我无关,但为了家庭,我辞去工作,随她南下。在东莞打工期间,多次得到老总肯定,却因胆怯失去不少致富机会。我的胆怯与当初面对站萍时,何时相似。

工作上没把握机会,生活也出了漏子。那年,工厂有一批设备被印度厂商订购,我被派往印度安装生产设备。出差的日子仅半年,前妻移情别恋,与一位江西工友私奔。我痛定思痛,选择离开,净身出户,成全她的好事。

这些年,生活兜兜转转。我常常想起在顺德打工的日子。虽然只干了大半年,但那段日子苦中作乐,劳累却饱含欢喜。

夜深人静时,我难免会想,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成熟一点,大胆一点,稍稍主动一点点,站萍便会向我展示她的全部温柔。而我的人生,绝不会是现在这番样子。

人生不是电影,没有如果,无法重来。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站萍早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之间再也无法相见了。她成了我生命中,最明媚的回忆。就好像,我准备了一坛美酒,等待与松华、晚林再会时,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