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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豫南,是个只有四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向东走十里,是孔子周游列国时“孔子过仪封”的仪封镇;向北走十里,是中华人文始祖嫘祖母亲的故里董桥村;向西十五里,是韩非“著书棠溪荫”的韩堂村;向南二十里,是毛主席当年视察过的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所在地和新四军黄霖独立师的游击区。看来,俺村虽小,却是个从不缺少“故事”的地方。

所谓故事,就是从前发生的又流传下来的事。因此,故事都是长有翅膀的。我生长在这个被故事恣意渲染的乡野里,耳濡目染,我的思维以及我看待事物的目光都是带有翅膀的。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和玉东,雨生,还有秉恩,常常骑着生产队的盘角大青牛,总是以带有翅膀的目光去看世界的。从孩童时起我们就这么看,太阳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是在永不停歇地奔跑着;小溪,是在志向大海地奔跑着;季节,是在四季轮回地奔跑着;树木是在葱绿地奔跑着;炊烟是在袅袅地奔跑着……就连天上的星星也是在奔跑着。星星点灯的夏夜里,我们一群小伙伴儿,从家里各自领来一张由西河湾里的芦苇编织的轻薄得像云朵一样的凉席,摊在收完麦子后的场院上,吹着习习的晚风,顺着三爷手指的方向看,那颗样貌长得像个勺子的北斗七星也在奔跑着: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看完闹完了,我们就依偎在三爷身边,听他给我们讲故事,三爷讲的故事可好听了,比如:嫦娥奔月啊,凿壁偷光啊,黄香温席啊,岳母刺字啊,花木兰代父从军啊,天河开闸鹊桥相会啊……我们大睁俩眼地听着,等着天河开闸放水,浇灌着我们饥荒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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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个奔跑的故事,跑了百年千年,从三爷祖辈们的嘴里传到三爷的嘴里,又从三爷的嘴里传到我们的嘴里……虽然都是些老掉牙的老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听了一茬又一茬,但说的人都没有说够,听的人也都不觉烦。

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三爷就是个大学问家,听说他以前教过私塾,后来又给社队的孩子们教书。反正,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也没有能难倒他的事。等三爷闲下来,我们也好奇地问他:“三爷,依您说,咱村也是在奔跑着?”每每,三爷总是先捋一捋胡子,然后眯着眼,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啦!我们的祖先最先是打明朝朱皇帝迁民的时候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底下一挑子挑来的,先挑到上蔡县的蔡沟镇,又挑到现在的合水街,后又从合水街挑过来,才慢慢地有了我们的村子啊。”

三爷说,他小时村不过有几户人家,西边有条小河,清澈的河水湍着涟漪,终年不断地向前流着,象征着村里人奔腾不止的日子。大家都是临水而居。村子的中间,有一方塘,虽然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人面”换了一轮又一轮,但乌靛叶似的池水仍旧“春风不改旧时波”地荡漾着,生生不息地奔跑着。紧靠池塘的北边,是个祠堂,一看就有些年头儿了,墙体早已剥落,那沧桑的样子,像个老人,虽然牙齿已经稀落,但仍不减当年地坐在时光里奔跑着;几块兀兀磔磔的“瓦窝”下面,不知埋藏着先人们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祠堂的前面有口古井,古井旁长着几棵高高低低的树,追云逐日似的,小树跟着大树,大树牵着小树,向着高远的苍穹,也在努力地奔跑着!如今,它们虽然称不上参天大树,却也是枝繁叶茂,蓊蓊郁郁了,茂密的枝丫相互牵伴勾连,伸向时光深处,遮蔽成的凉荫足有小场面大,在四季一年里,恩蔽着四乡八邻。炎炎夏日里,孩子们常在这里摸树猴,玩耍,做游戏;走路的人口渴了,也常在这儿歇歇脚,喝口水,打打尖;大人们从田里归来,常常把锄桨一横,一屁股坐坐在锄把上,拧支烟,冒股气儿,纳凉小憩,谈一谈农事,扯一扯家常。聊够歇足了,再各回各家。通到各家的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的,像一阕小词,意幽而深长。

村庄上,疏疏落落的几户人家,虽都分门另住,但仍像祠堂前面那几棵树,一起绿,一起黄,跑过夏,历过秋,越过冬,再奔向春,一脉相承地共迎风雨,共度时艰,不落一人,不掉一户。那时的人家,亲密得像一家人,中间不设笆篱;即使有,也是敷衍了事,歪歪扭扭的,挡挡鸡鸭猪狗,从不挡人。赶上谁家物力不济,找个“东”借个“西”的,遇见家里有人就打个招呼,遇不见,就径直而入,等到自家有余时,再及时还上,也是常事。若是谁家有个过不去的“坎儿”,大家总是你一升我一斗的,抱团取暖,相帮相济,和睦相安。年来节到的,大家都会到祠堂里烧几张纸,给供奉在上头的祖宗叩几个头,说几句心里话,续续根脉。出外谋生,也都要到祠堂里拜拜,然后,面对祖宗,包上一包黄土,想家时,或遇着坎儿时,就拿出来摸摸,摸摸自己的根,把把自己的脉,揣摩揣摩从老祖宗那儿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故事都在讲些啥,你就会豁然开朗。三爷常告诫大家:人这一辈子,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都不能放下奔跑的脚步;要把自己活成一棵树,根脉相守,枝丫相牵,向着高远的天空,大胆地走出去,去接纳风雨,根深叶茂地认认真真地搭一抹绿,织一片锦。

三爷说,在他的印记里,从村庄最先走出的,走得最远的,走得最成功的,当数玉东的叔叔。在那个连鸟儿饿得都是横尸遍野的年景,与其坐在家里等死,还不如跑出去逃个活命,当然,能跑出去寻个光明,那是最好不过的选择。玉东他叔不愧为智者。在他逃出去的路上,慧眼识珠,参加了八路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耳闻目睹,或许是他受到了从祖宗那里学到的“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的熏陶吧,到了队伍上不久,就升了排长,又不久,就升了骑兵连长;不幸的是,在洛阳和老日作战时,炸瞎了眼,成了残废,全国解放后,因为眼疾,就在某干休所颐养天年。虽然玉东他叔不能动弹了,但他的精神已被后人编进故事里,永远地被述说着,传播着;自然,这故事的开头,肯定是以他,当然也是以我们村庄“薛庄”这个名字开篇的。这么说来,我们的村庄也是长了腿的,不胫而走的。

三爷说了,人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就在玉东他叔在咱队伍上当了连长以后,有一次出差,因为顺路,就回趟了老家,顺便看看爹娘,又到祠堂里拜拜。看着玉东他叔回来时骑着白马,腰里还挎着一把盒子枪,按照现在人时兴的说法,他那威风凛凛的“范儿”,羡慕得小年轻在后面跟了一大群。雨生他爷自然首当其冲。在玉东他叔的影响下,没隔几天,雨生他爷就去了西山,参加了新四军独立师。看他机灵,勤快,很快他就当上了黄霖师长的警卫员。后来,新四军在郏县和日伪军打了一仗,不足千人的独立师吃了亏,队伍被打散了,雨生他爷就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从此,解甲归田,之后,就在家安安心心地侍弄起庄稼,把自己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先是扒了草房,盖了瓦房,又拆了瓦房,建了楼房,住房条件也是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与他爷相比,雨生更是技高一筹。如今的雨生在家干得是风生水起,流转了二、三百亩土地,购买了各种大型农业机械,风风光光地做起了老板。雨生是听着村庄流传下来的故事长大的,致富不忘乡邻是他骨子里固有的血性。他常说:“自己富了不算富,大家富了才算富”,于是又在村里率先办起了农业合作服务社,动员大家入股参社,实行农业产、供、销一体化服务,与大家一起共补共赢,互惠互利。和我们相比,雨生虽然没能在考学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但却比我们在引领村民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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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又说,秉恩他爷虽然也走出去了,但却走得并没那么幸运。从一个有故事的村庄里泡大的他,从小就立下了读书报国的志向,十八岁时就以骄人的成绩考上了黄埔军校。不想,明珠暗投,毕业后,却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国军驻云南某部无线电台的台长。后来,国民党拉他去台湾,秉恩他爷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坚决不肯,并执意留了下来,不料,回到家却弄了个“分子”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心里憋屈,成天病恹恹的,没多久,就去逝了。虽然秉恩他爷去逝得早,但他“耕读传家”的良好家风,却像疯长的野草,经久不衰,并有过之而无不及。秉恩他叔叔,虽只读了两年小学,但在乡亲的资助下,加上其个人天资聪颖,依着像是从祠堂前面那几棵不屈不挠的树借来的毅力,攻破了一道道关,迈过了一道道坎儿,终于读完了大学,成了一名建筑工程师,定居在了省城,以自己的学识,反馈着家乡,服务着社会。得益于叔叔的恩泽,从秉恩这辈往下数一大家子人,追随着他,也都搬进了省城。如今祠堂没有了,搬迁那天,他们就把老家院子里的黄土也包了一包,这就意味着,这一包,连同老家的风,云,雨,雪,河,坝,草,木,一年风月,四季烟霞,统统地打包,带到了他们所扎根的城市,并在那里生根,发芽,扬绿,蓬勃。有时,老家的人去省城办事,也常往那里拐拐,回来的人都说,秉恩他们一大家子人过得可幸福了,有上班的,有干个体的,有开公司的,但不管干哪样,他们仍是原来的模样,穿着没变,说话没变,吃饭的口味没变,乐善好施做人的准则没变,就连晚上做梦,仍是梦见自己坐在老家的院坝上,看星,看云,看月亮,看风景,听着没完没了的故事,说说笑笑,打发着涓涓细流的时光。由此,我常想,这村庄果真是长了腿的,不然,客居异乡,村庄怎么会飞入遥远的梦境里呢?

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还有很多。改革开放以后,村里人的腿也变长了,走出去的人也更多了,走得也更远了。有的在外面还购了房,买了车,还有人定居在了海外,很多年都不回家一趟。但我相信,即使他们走得再远,甚至永远都不再回来,他们依然会把家乡的故事铭刻于心并讲给后人。

我们几个小伙伴,走得最远的,就所玉东,他是考学走出去的,或许是他从听故事那里悟到了真经,得到了真传,祖宗保佑他考了个好学校,名牌政法大学毕业,现在在省高院就职,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秉恩也随他叔去了省城,平时没事没非也很少回家。雨生天生不是读书这块料,就留在家里,守着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这份基业,筹划着新的图腾。我虽说也是走了考学的路,但造化不深,没走多远,就在基层部门谋个微职,吃住在家。因此,我和雨生天天见面。

今年春节,我和雨生在一起聊天,看着村庄一天比一天美,楼房一家比一家高,小车一户比一户豪华,漂漂亮亮的环村公路绕村跑,不由我俩心生感慨地说:“外面的世界固然美丽,但家乡的春天也很精彩,发展才是硬道理。给村庄插上腾飞的翅膀,或许,这才是我们聆听故事的真谛!”

不由得我们又说起了玉东,说起了秉恩,还有很多过节时没有回家的人。说着说着,我们又扯到了三爷,并说,要是三爷还健在的话,大过节的,心里高兴,肯定我们还会偎簇在三爷的身边听他给我们讲故事,只是,人磨不过时间,磨着磨着,时间老人仍就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笑看春风,人就磨没了,一晃,三爷成了故事中的人,我们又成了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