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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33岁了。”

我情潮未散,双颊炎热,躺在男人温热臂弯里,柔声说,“我打算嫁人了。”

他吐出来一个烟圈,看了我一眼。

这话逗得宋远洲难得地笑了出声。

“男人总是爱拉良家下水,劝妓女从良。”

他伸手捏着我脸,大拇指摩挲着我下巴,动作暧昧而动情,就是话实在是难听:“又是谁胡子要娶你,想拿这话来哄你上床白跟你睡?”

我温顺地垂下眼睫,话语轻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宋远洲笑着拍了拍我的脸,起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穿着衬衣:“之前就说要送你去读个工商MBA,你嫌远了不去,现在看你是脑子跟脸一样都不如以前了。”

“都出来卖了这么多年了。”

他的笑容轻慢,话语也如利刀:“现在还有谁愿意接盘你?”

我同样也要拖着酸软的身子从床上起来服侍他,不置可否,不气不恼:“您说得是。”

“晚晚。”

宋远洲拉长了音叫我的名。

他向来都是一张有喜无怒的笑脸,如今已经是很不悦了。

他低着眼看正在替他整理袖口的我,居高临下:“外头的人嘴上是讲得好听,可我宋远洲是花钱养着你,掏的是真金白银,叫你活得衣食无忧。”

“你可不要被人嘴皮子一碰就骗了,”他也笑起来,和善又真心,“东西脏了不要紧,人蠢了,可就该死。”

我没脾气地陪着他笑:“是,您说的是。”

宋远洲看得微微扬眉。

他从来都是这张和善的面皮,因为他一向推崇和气生财之道,这和气就是他的道行。

宋总从来都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目可亲的人物。现在自然不会因一个女人而坏了自己多年的修行。

所以他也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脸:“上个月去哪里玩把你晒得这么黑……我喜欢看你白净的样子。”

“下周见你,你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眼睫微微翘了翘:“好。”

“33岁,都过了而立之年,”宋远洲出门前,只留下这句语意不明的话,“晚晚,大家是该认命了。”

01

在宋远洲的诸多情妇里,我是混得不怎么如意的那一个。

要钱,钱没有那么多。

宋总近来新养了个娱乐圈的三线小明星,赠佳人起手就是一线城市的千万房产一套。而本人每月最多从他身上薅到十万块钱羊毛。

要爱吧,就像宋远洲这种人,利益至上,这一生最狂热的感情都已经全给了自身事业。

跟他别的情人争一争他,也许还有可能。

跟他的公司争他,几个菜啊能把我喝成这样?

还好我这人天生就是平庸之辈,往日做记者也没混成名笔杆,如今做人情妇也只是中流水准。

人生得平庸,就没有心气,难免容易认命。

不过是万般不如人罢了。

宋远洲认识我快十五年。

所以他熟知我的秉性脾气。

在过往的很多年,我说过无数次的狠话,但是真正落实到行为上的几无一二。

所以昨天虽然我说了那样扫兴的话,但是他也丝毫没有往心里面去,他甚至还让助理买了歌剧的贵宾票送给我。

这方面,宋总是个贴心的金主,他也一向自诩是个合格的买主。在同期老板们基本上把情妇当奴隶一样玩弄的时候,他对女人就像对待易碎的花一样。

昨天对我说了不少动听的话,今天便第一时间送来昂贵的机票。

以此告诉我。

他不该说那样的话,往后我也别再说那样的话。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都是很好的。

唯独一点不好的——就在于送票的人。

宋总内内外外加起来有五个助理,而小魏助理是他的生活助理。

生活生活,不照顾到床上去,怎么敢叫生活助理?

从前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突然一见,果然是小姑娘年纪轻轻,当真娇嫩得如一朵花。

“何小姐。”

小魏助理人年纪轻,但是气质极好,一身商务套裙细节又合身,一笑仿若盛开的春花,纤纤地双手奉上一个信封,“这是宋总送给您的礼物。”

“宋总交代过了,希望何小姐不要生他的气。”小魏助理笑得弯眼,又真诚又热切,“宋总这几天因为公司的事情不大高兴,不是故意的,希望何小姐体谅。”

我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但是我心里面想真的是见了鬼了,宋远洲你不是不吃窝边草吗?

你开那么大一个公司,手底下能用的人那么多,怎么现在给情妇送东西都得安排另外一个情妇?

但是我们宋总的为人,我是清楚的。

他欺上瞒下,满嘴谎话,面上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恶人奸人坏人轮流出演,表面上衣冠楚楚实际上简直禽兽不如。

但是他唯独懒得骗他睡过的女人。

这一回多半也只是他随手让人送票,随口说一句“让她不要生气”。

至于旁人的解释,不好意思,他才不会对我废那么多话。而后这一截“因为业务不太高兴”,明摆着是小魏助理自己加的。

她不是好心,也不是敬业地帮金主安抚情妇。

这是示威。

是温和平静下的暗潮汹涌,是笑脸下的咬牙切齿,是暗地里扯起来气势汹汹的大旗。

可是我看着不气恼,只觉得好笑。

她费尽心思挑衅的对象,是宋远洲的众多情妇中的一位过气选手。

因为过气了,所以我也并不生气,甚至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这鲜嫩地像一朵花的小魏助理,接了票,礼貌地说:“谢谢。”

小魏助理笑容如常,温柔亲切地说道:“何小姐是很重要的人,千万不要再生咱们宋总的气。”

我:“……”

看看人家,什么叫段位?这就是段位!

这话倘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讲,便是个讲和的好心人。

可这话从另外一个情妇嘴里面讲出来,便带上点居高临下的说教意思,显得她知书达理,而我不识好歹。

这还是我头一次遇到这种局面,一时之间我直接是扶着房门梗住了

——而一只玉手从我背后伸出来把票抢了过去。这人说话慵懒又带点儿傲慢:“我老早就想要这票了,还是晚晚心疼我,替我弄来了!”

“老宋还是舍得花钱,贵宾位坐着舒服啊!”

这女人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穿着我的睡衣踩着我的拖鞋一只手还搂着我的猫。

现在是她伸手接过了票,帮我解决上门叫嚣的新人。她很轻慢地看小魏助理一眼:“你怎么还在这?”

“你不用上班吗?”这女人很恶劣地故意地说,“——就算是陪老板睡了,也没听说你转职啊?你还是助理吧?”

“助理就该有助理的样子,跑完腿也别愣着,干别的活儿去呀!”

小魏助理年纪轻轻,当即脸上便挂不住了。她认识这女人,但是她得罪不起这女人,只能强忍着,白净脸上都因为这羞辱泛起红:“乔小姐……”

“干嘛?”

这姓乔的程咬金无所谓地单手弹着票:“咋,你还有什么工作上的事要跟我交互啊?”

小魏助理脸上已经通红,她不想再跟我们争论这些,支支吾吾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而一转脸,这程咬金脸子也垮下来了。

她连我也要骂:“你做人家情人怎么一点职业道德也没有?拿出宫斗的素质来啊!跟她战啊!”

我愣了一下,没脾气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战的?”

“你是好胜心作祟,非要赢别人,所以才跟她对线。”我问她,“真让你为了个男人跟一大群女人争斗,你恐怕跑得比鬼还快。”

乔雅想了想,悻悻:“……为了真金白银的钞票争一争还行,男人可就算了,男人值几个钱啊?”

“特别是宋远洲。”

这女人手里面还拿着人家送的票,就毫不掩饰地嫌弃起来:“那个货对你真的是抠死了!堂堂一个宋总,道歉就给俩票?”

“怎么着也得给个爱马仕鸵鸟皮birkin啊!”

“说到这个,我认识几个回收价格公道打钱快的包贩子机构,”这家伙要跟我勾肩搭背,“以后你就找他要包,我带你直接去卖了套现!”

我:“……”

见我一脸无语,她倒是坦荡得很:“他的钱,你不花也要给别的女人花。”

“你这破房子还有七十多万贷款没还吧?卖几个bk就来了。不行你找他要辆车也行,你那破车快比我都老了。”

“何晚,”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没说出来,欲言又止,“你……你总要为自己做好打算。”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打算的,”我笑道,“人活着总要死,顺其自然,活到该死的时候就行了。”

“哎呀!你!”

乔雅简直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飙。

可是猫已经被抱得很不耐烦了,在她怀里面挣扎起来,她只能手忙脚乱地把猫放下:“哎,哎!”

“哎!何晚!”

她大叫一声:“你,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猫咪已经彻底从她怀里面跑掉,它慢吞吞地溜到我这边,围着我的脚踝呼噜呼噜地蹭。

我俯身摸摸猫的头,直起身却笑着说:“人这一生,又有谁能真正事事不后悔呢?”

乔雅愣住了。

02

这不是我这个朋友第一次劝我。

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第一次是十年前,上一次是五年前。

她总是因为宋远洲对我说这句话,十年前也是,上一次也是。

大家不要看我们宋总如今挥金如土。

他十年前比现在更加挥金如土,更能挥霍。

十年前我跟乔雅还是穷.逼学生党毕业变成新晋打工人,那时候我进电视台乔雅进大律所。

表面上看起来我是未来大名记,她是律界明日之星。

实际上我一个月工资一千四她一千五,我们俩人加起来一个月凑不到三千。

那时候我还没买房。

我俩挤一个不到15平的小单间,房里除了一张床就是俩简陋小桌子,床底下一半放着法考案卷一半放着媒体实录资料。

就这方寸之地,我坐在床边都抬不起来脚,一个月房租水电就要一千二。

刨去房租,我手上还有八百,她还剩九百。

按理说碳基生物靠摄取食物维持生存,我们俩活到今天可能是靠光合作用。

现在时代久了,其实想不起来那时候的落魄的细枝末节,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大概。

那时候穷啊。

真的穷啊。

我们俩每天都是中午蹭公司的工作餐,晚上回家吃五毛钱一斤的挂面里面放一把小青菜,乔雅生日都舍不得买块14块钱的切块小蛋糕。

我们总一边嗦面条一边挑灯夜战看资料,十五块钱的台灯忽明忽暗的,导致乔雅两年近视眼度数涨到了四百六。

那时候我们穷困潦倒。

可宋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时候的S城,谁人不知宋大少爷?

那可是十年前的S城,那时候四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满地都是轰隆作响的机器和工地。

那时候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挤压每一个S城人迟缓的神经。

房子,房子,明明是不值一钱的水泥砖瓦,盖出来成一个遮风避雨之地;可是这机器一响又能值当黄金万两。

满地的广告与满城风雨都叫嚣着xx大鳄重金拿地、某某大佬高调投资,煽动着每一个人的欲望,沉浮着每一处资本的力量。

十年前的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一千四,三环线上房子每平1w3。

我肤浅地以为此生望尘莫及。

十年后这时候,我工资一个月一万三,市近郊房子每平3w9,限购限售。

我才知道什么叫拍马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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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地产捧出来上亿的金钱洪流,也捧出过显赫一时喧嚣尘上的宋家。

宋家得势的时候,那是真的煊赫满门。

那时候只能说是宋家鸿运当头,本来低价捡漏买进几块地想建个轻工业产业园,可一夜之间就下来批文要通地铁。

地铁要通,商圈要迁,楼房也要起。

本来捡漏趁低价入来的地皮一夜之间翻红翻赢翻爆,低价翻得上天。

千亿地皮自然要配得上千亿小区。

经过贵人点拨,老宋总毫不犹豫地连夜把已经盖好的厂面推平,签下来共同房地产开发协定。

高楼林立,钱如海来。

国内形势如此大好,老宋总连夜叫回正在留学的独子,要他也回来见证这滔天的富贵。

03

宋家只有这一个儿子。

如今钱如海来,爱子之心拳拳的老宋总自然也要为子计深远。

老宋总把儿子叫回来,学着掌舵。

而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神仙老子草包儿,宋少爷却出乎意料地让所有等着看宋家笑话了人大跌眼镜。

他宋远洲,真的是个人物。

宋大少爷一回国,马上就接了老头的棒。

他年轻而野心勃勃,立意要把这发家第一枪打得又响又好,把这原本的城西轻工业园区做成S市的高档社区群地。

而他确实也做成。

哪怕是十年之后的今天,宋家开发的城西白玉一品至今是S市地价地标之王。

它是所有S市人心里面的白月光,也是S市所有权贵所居之地。

宋大少爷商业上是人物,雷霆手段就做起自家房地产;处世上他也是人物,狠辣手段敢行常人不敢行之事。

城西紧挨着宋家的地皮就是大片的贫民棚户区,盛产穷人与钉子户。

那时候宋远洲还年轻,理想主义浓厚。

白玉一品是他宋家的世纪巨作,这高档社区的名字都取自“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谁家仙人住的地方能挨着棚户区?

就算天上的仙人能挨着,地上的权贵富贵人家也不能容忍。

可是这棚户区就像一大滩陈旧变色的牛皮癣,死死地扒在宋家光鲜亮丽的辉赫上,任凭谁看了都会恨不得剜肉剔骨地把它扒下来。

那些年房地产气来得汹汹,汹涌的金钱下到处都是罪恶。

暴力拆迁四起,S市政府门口天天都是上访静坐的人群。

那时候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宋家,盯着宋远洲,都想看看这位宋大少爷的年轻气盛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宋远洲也的的确确做给大家看了。

——万众瞩目,各怀鬼胎间,宋家接下了棚户区旧房改造的项目,又请了外地的权威专家组实地勘察棚户区。

这家伙雷霆手段,狠辣心肠。

仅仅是几日之间,棚户区就变成了官方专家盖章定论的危房违建群。

仅仅是几夜之间,棚户区大大小小的房子就被手持旧房改造项目的宋家工程队的挖土机全部推平。

合规合法,合格合质。

无人可言说半句不寻常,没路可申诉半点不正确。

宋大少爷亲自戴着安全帽,莅临工地现场,看着最后一栋棚户房子被推平,他被人簇拥着站在高处,居高临下,满脸都是意气风发。

而底下一片混乱之间,有怒骂冲天,有哭天喊地,有怨天尤人,还有轰隆隆的机械推平这一切。

也有摁快门的声音。

年轻的宋远洲微微别过脸,看见了同样年轻的我。

年轻的我一手扛着大如砖头的照相机,一手拿着录音笔,认真地记录着被强行拆房驱逐的棚户贫民们的模样。

这里有太多诉说与眼泪,无助与绝望。

它们几乎淹没了我,却也让我心里面的热血莽撞盲目地沸腾。

是的。

那时候我年轻,是市电视台的新人记者,兜里面钱是一分没有,多得是满身近乎天真的正义。

正义让我没有思考为什么这一次采访外务没有任何一个老同事愿意沾手。

正义也让我在那片混乱里毫不胆怯地直接对上了宋远洲的眼睛。

他的眼睛跟我一样,都在发亮。

只不过我是因为怒火与正义,他是因为看到了好玩的东西。

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采访外务。

干我这行的看采访任务算钱,外务一天能多拿280块钱的补贴,台里面资历老的记者们都又精又贼,好一点的任务都轮不到我这种新人手上。

可那时候我太穷了。

我太需要钱,乔雅生日下个月,我想给她买一个奶油蛋糕,带她吃一顿火锅。

所以这样的外务能到我的手上,我只觉得是天上掉了一个价值两百八的馅饼,而不假思索其他。

我那时候年轻而愚蠢,又太需要这280块钱。

年轻的我我不懂为什么那些私房报纸不敢来抢这样的大料。

愚蠢的我不懂我所有的同事为什么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我甚至不懂那时候现场一片混乱,拆迁棚户居民哀嚎哭骂却没人敢身体力行地上访。

我只是满眼满面都是怒火,而宋远洲遥遥看着我,对我笑了起来。

04

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宋家处理小情况,第二天都嫌晚。

翌日早晨,打工人的我正在匆匆忙忙走在路上——

迎面就有人骑摩托车出来横冲直撞抢夺我的包。

我猝不及防被人拽断了包带,里面纸张笔迹迎风撒得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白雨。而我本人更是被撞得地上一个翻滚,侥幸身手快了一步才避开车轮,只是脸跟手都在水泥地上蹭破。

好在这人只是有意要给我一个教训,不是要我的命。

只是转眼之间,他撞完我转眼就训练有素地骑着摩托车轰鸣而去。

前面说了,那时候我年轻而愚蠢。

明明都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记挂的居然是迟到了要扣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可以是一天饭费,可以是两块蛋糕,可以是三杯奶茶,可以是不值一提。

可就是这五十块钱,能让我身手矫健地捡完地上的纸张笔记本,一瘸一拐地就近报完案、匆匆忙忙地赶去台里上班。

而我进台的那一瞬间,台长助理就冲上来。

她似乎等我很久、现在才终于逮到我,简直如释重负一样叫我速速进台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领导们都铁青着脸。

等我一推门,迎面就是材料劈头盖脸地摔我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

“我看你是发了疯了!”我第一次看见台长发这么大的火,领导对我是暴怒非常,甚至大喊大叫:“上了省级的房改项目你也敢胡编乱造这些!”

“这可是省委的人都点过头的!”

“你不要命了,我们还要命!!!”

我刚刚在摩托轮下滚了一遭,现在又是迎面挨骂挨砸,还有这简直一模一样的白雨,我当即又是低头满地捡纸张。

我就算再蠢,也不敢在顶头上司暴怒的时候还嘴。

因为我真切地需要这份工作。

我需要我的月薪,和可能实现地成为名记的憧憬。

所以我只好狼狈地满地捡纸,正蹲地上,却不期听见了个年轻的男音笑着说:“算了,李叔,何小姐也只是刚刚入行,不清楚情况。”

我愕然抬头。

声音的主人就像昨天一样对我微笑着,和善得简直平易近人:“做这一行的,最怕的就是不清楚情况就来现场。”

“有的现场易进难出,有的现场有来无回。”

“这也是为你好,是不是?”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微笑地看着我。

李台长在这位S市新贵面前是真的惶恐非常,连连地擦着额头的汗,连声道是,一面又痛骂我,让我快快地道歉,讨这位金主的饶。

其实李台长也是真心待我,他看清楚了我脸上手上的伤痕,心里面清楚这些显贵的手腕。

所以他当时急得上火,还要替我开脱:“唉,这丫头是真的新人,来了没几个月,真的是啥也不清楚!何晚,快给小宋总赔礼!”

“新人真的不懂事。”

李台长满脸都要堆起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宋总,不要跟她一般见识,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啊!”

可这位年纪轻轻的宋总只是俯身捡起纸张,一字一句地念:“棚户区旧房改造只为外皮,实或为白玉一品别墅区二期选址‘让路’,民生所计该为一家资本‘让路’,旧房陈瓦可强拆,公理良序是否也可强拆?”

李台长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何小姐拍照的技术很好。”

宋远洲拿着我整理的样稿看着我,莞尔:“至少没有把我拍得很矮,如果背景不是工地就更好了。”

我抿着嘴,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不吭声,也不认错。

是的,既不敢吭声,也不会认错。

只有这双眼睛,因为怒火而熠熠发亮。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当时宋远洲到底搭错了哪根筋。可能疯子跟禽兽的思维就是悖于正常人,何况他又疯又禽兽。

真金白银组成的利益洪流之前,站在一个小小的新人女记者,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怎么看下一秒我都会被宋家捏碎捏成粉末。

李台长脸色苍白,办公室门口站着满满的同事鸦雀无声。众人都围观着今天这一场金钱洪流,默哀着我即将就此断送的职业前途。

可是这疯子只是笑了起来。

他姿态闲散地立在那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兜里,眉眼含笑,对我说:“何小姐,我能不能有这个荣幸与你同进晚餐?”

05

古人云不为穷变节,不为贱移志,我不是这样会吃嗟来之食的人。

可是领导的脸色告诉我,如果我今天不吃宋家这口嗟来之食,以后我在台里面也没有饭吃。

妈的,是节操重要,还是梦想重要?

面对现实,我道行浅薄,还要二中选一,磨磨唧唧。

而李台长风雨里磨砺多年,面对这样的取舍简直堪称果决,当场一锤定音:“小宋总下午直接来台里面领人就行!”

我试图说服:“等一下我还有采……”

领导深深地凝视我:“不,你没有。”

我:“……是的,我没有。”

说实话,那时候宋远洲直接上来给我俩大嘴巴子,我都信。

那年头整个S市都被房地产的洪流夹杂着上行,宋家更是独占鳌头。做工程的没几个底子干净的,何况这家伙已经向世人展露过手腕,叫人心惊。

世人都说他宋远洲年少有为,锋锐狠辣,罔顾道义人伦,简直衣冠禽兽。

所以说以其威势,宋大少爷当场给我这不长眼的蚍蜉俩大嘴巴子也是正常的。

或者说,这才是正常的。

至于后来这样的展开,实在是让众人跌落了一地眼镜。

眼看这饭吃也是吃,不吃我领导要活吃了我。

我心里面一阵悲凉,大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之势,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心惊胆战地赴了这场鸿门宴。

可宋远洲真的只是跟我吃了顿晚饭。

宋公子一直待客有道,对女性也从来大方。何况我既是客人也是女性,就更加地君子。

那是十年前的S城,三环上房子一平方1w3,我一个月工资1k4,家门口吃碗面两块五。

那是十年前的S市,宋远洲当天开得是一辆进口满配卡宴,颜色哑灰,看着低调实际落地价两百多万;而许是私底下非公务宴会,袖子随性地半捋起,腕上戴的是爱彼皇家橡树,又是价值半辆车。

那一顿吃的是法餐。

格调很高,环境很雅致,装潢明丽。

这里连服务生都穿着高领白衬衣黑色燕尾服,他们训练有素昂着头端着托盘游走在空旷的大厅里,目不斜视的样子像一群鱼。

这一顿价格我不敢去想。

这也不是我这种月薪1k4的人该操心的。

毕竟这光餐前面包就有大大小小的六种,从迷你法棍到黑松露可颂,甚至佐面包的黄油都做成了小巧的船型盛在精美的瓷器中。

我是自惭形秽的,为着这些精美小船造型的黄油,和这些鱼一样的服务生。

我也是格格不入的,因为我身上这简直跟送快递同款的红黑色冲锋衣,因为我还穿着跑现场专用工地同款胶鞋。

我只能沉默。

而桌对面的男人很自如。

他简直像一位是忙完了繁忙的事务、赶来赴佳约的绅士,西服早早就脱下来放在了车上,如今也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掌心的高脚杯葡萄酒荡漾如红波。

宋远洲就那样,眯着眼对我笑。

“何小姐,”他笑眯眯地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港星言丽华?”

我手一抖,叉子把黄油小船叉没了一半。

“新闻人,不该没听过言丽华之名。”宋大少爷爱扮文雅人,虽然这货简直是衣冠禽兽,但是他笑吟吟地一句句话击溃我的心理防线,“听说言丽华祖籍为H省人,何小姐的室友乔律师,就是H省人。”

“不知道算不算缘分。”

我心一颤。

乔律师。

乔雅。

“乔小姐如今在辉星律所,虽只是律师助理,但是想来等执业证挂满期,也会很有一番作为。”宋大少爷向来只点到为止,笑得温文尔雅,“你不是行内人,许是不清楚,乔小姐拜的师傅可是业内鼎鼎大名的名人,卫子东。”

我抿着嘴。

宋远洲也不急,只是那样好整以暇地端着水晶杯,眯着眼看着我笑。

他很有耐心,也很有洞察力,更是清楚我的软肋。

所以等到小碟子里的黄油船都融化坍塌,我就低声地说:“……宋总。”

“此事是我……凭空臆断,空口白牙地污蔑了您。”我诚恳地伏低作笑,把头低得很低,“宋总,是我做了错事,与别人都无关。”

新闻人,说自己主观臆断,说自己空口白牙随意污蔑。

职业尊严,人生尊严,到了这一步统统化为乌有。

不是我要为强权低头,为五斗米折腰。

是因为我深知,并不是只有我一人的梦想才珍贵,不是只有我的职业才有前途。

无论如何,不能用别人的梦想作为代价,何况那是乔雅。

宋远洲微微地挑起了眉,有点惊讶,但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何小姐能屈能伸。”他说,“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今天所说的这些,你不要怨恨我。”

我勉强笑起来:“……宋总是大人物,如今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我怎么敢怨恨您?”

这下宋远洲却不说话了。

他悠悠地望着我,晃着高脚杯里的葡萄酒,什么也不说。

我低头,低得很深很深,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碟子里彻底融化的黄油:“宋总……所有的错都是我造成的,请您千万不要迁怒别人。”

他眯着眼看着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招手叫来了侍应生,说了几句话。

这顿饭本来目的就不是吃饭。

我兢兢业业,他漫不经心。

可等我们结束了这漫长的相互对坐离开的时候,一个侍应生提着两大包东西满头大汗地追了出来。

“你太瘦了。”宋远洲笑着做完最后的绅士,在司机的接引下离开,“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两大包东西。

侍应生错以为我是得了宋总青眼的女人,殷勤讨好地讲:“小姐,咱们冷库里塑好型的黄油现在只有这么多,都是好看的样子,宋总说了,您喜欢看,要让您多多地看。”

“本来师傅已经下班了,这些法式面包是紧急挪用了别桌的备份,您拿回去配黄油。”

我:“……”

06

大家都以为办公室对峙的时候,我会被宋远洲弄死。

可是宋远洲没弄我,还请我吃饭。

大家就都以为宋总是碍于办公室人多口杂,不方便弄死我,所以有意挑了晚上吃饭,就等我来赴鸿门宴好动手。

可我没被打爆狗头。

我回来的时候,提着整整两大包高级法餐的黄油和佐餐面包。

乔雅一早就埋伏在附近,她也觉得宋远洲是想弄死我,所以我在高楼观景台吃饭,她埋伏在楼下半条街外的巷子里吃牛肉面,就等随时来救我。

她也确实救了我。

黄油和面包我一个人提不动,又没钱付侍应生小费让他帮忙,我甚至连车都没有。

好在乔雅来了,我们俩就一人一包搬回去。

乔雅来之前已经蹲在小巷子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那碗面十五块钱,加辣加香菜,她吃完面还把面汤都全部喝完了。

而等我们回到狭小的出租屋,这货闻了一路黄油和面包香,又饿了。

不愧是人均3千多的高级餐厅,就算是面对“给她黄油”这种离谱的奇葩要求,侍应生们也清空了冷库所有库存,并且细心地用了大量的冰袋防止它们融化。

被捎带上的佐餐面包其实更加精致而且充满麦香,袋子上贴着一个个名称。

乔雅找出来一个融化掉的黄油,再掏出来一个压瘪的面包,狠狠咬了一口,简直像是在咬宋远洲的肉。

“他妈的。”她咬着这salami火腿包,恶狠狠地骂,“他妈的!”

一路上她已经听我说完了今天的事情。

所以这个时候反而是我劝慰她:“连宋远洲都说卫子东是个角色,你跟着他认他做师傅,总是好的。”

“这没什么,也其实没影响到我什么,都挺好的。”

可是乔雅的怒火比我更盛:“可这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情!”

“我们的事情,凭什么影响到你?”

我避开这个不答,笑得勉强:“阿雅,这次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至少也都过去了。”

是啊,至少,至少这都过去了,对不对?

乔雅抿着嘴不吭声,随即又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

她说:“可是这王八羔子为什么要请你吃饭呢?”

我闻言,不安地搓了搓手指:“这我也没想清楚……”

“何晚。”乔雅放下了面包,她严肃地看着我。在卧室那盏忽明忽暗的灯下,她非常严厉地对我说,“那家伙不是好人,不管他是带着什么目的靠近你,你都不能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卧室这盏台灯是我们从地摊上花了十五块钱买来的,电压很不稳定,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我们彼此的面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很讽刺。

我跟乔雅是一个社会福利院出来的。

我父亲死在工厂、老妈拿了抚恤金连夜跑路;乔雅家里面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为了养儿子,送走了所有女儿。

虽然原因不同,但是我们都在社会福利院相见。

但是我跟乔雅其实不一样。

我被扔下的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而乔雅是辗转了数家“亲戚朋友”的手,才终于落定福利院。

所以我满腔无知,她满心怨恨。

乔雅从来不掩饰她自己的野心勃勃。

律所里,她栽赃陷害斗败了大部分同事入了合伙人的青眼,成为了卫律的弟子;私底下,她刻苦伏案挑灯夜战,拼命地学习法案法理和案情例卷,不肯落后于人半步。

她从来不对我掩饰她的野心,和她的怨恨。

可是她对我也是真心,跟我相依为命。

不止一个晚上,她对我说,她要做名律,她要站上社会的上层,她要让抛弃她的父母后悔,她要比那个所谓的弟弟优异几万倍,她要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带着我享受人生,周游世界。

可今天晚上,她对我说,让我坚持自己,她可以不跟卫子东,她希望我快乐。

台长骂我的时候我没哭,被摩托车撞的时候我没哭,宋远洲请我吃饭的时候我没哭。

可是等她说完这话,我嚎啕大哭。

满腹委屈,满腔愤怒,个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现在没有外人,现在只有乔雅。

“我为了往上走什么都能做,早就不是好人了。”乔雅认真地说,“可是你不必顾及我,你要做好记者,你不能低头。”

我哭得撕心裂肺,在满屋子黄油与面包的香气里,我终于能把我所有的委屈与辛酸、把我的尊严被践入泥土都发泄出来。

哭累了,我对她摇头。

正如她对我的心,我对她也是一样,为了她,我也什么都能做,低个头,算不得什么。

可乔雅看着我,却欲言又止。

她想说,我千万不要这样为她,为她做到这一步,因为她的路,艰险,困苦,危机四伏,她身在斗兽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身死道消。

她不怕别的,只怕牵扯我。

所以她只是说:“日后不管出什么事,你千万不必救我。”

07

人家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乔雅这头刚刚对我说完这话,没几天就出了事。

我不会过问她工作的具体内容,但我以为做律师的,大抵也就是像电视剧上一样,衣冠楚楚,唇枪舌剑,总体就是体面,优雅,有风度。

而实际上,她也会跑现场,跑客户家,跑调解室,磨破嘴皮子跑断腿,来跟case。

那时候市里正是评选优秀青年企业家代表的时候,台里有意叫我将功折罪,便派我去做宋远洲宋大公子的专辑专栏。

我是真的没想到还能跟他打交道,可是领导强压着,我也只能被迫地跟团队们一起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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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远洲似乎早知道是我来,他好整以暇,就像老猎手捕捉野兔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宋大公子到底是哪里来的恶趣味,非要抓我这只野兔子。

窗帘拉下,摄影机架起,灯光打上。

台里美艳端庄的女主播正正经经地坐在沙发上,巧笑嫣然地开始报道。

而被采访的优秀青年企业家宋远洲,他生得一副好皮相,乍一看也挺道貌岸然。

镜头里美女俊男,年少有为。

镜头外工作人员来来去去,我抱着我的录音笔蹲在摄影边上。

因为我在全神贯注地记录对话,好回去第一时间出彩虹屁通稿。

来之前我领导说了,这事办不好,把我头拧下来给台里收编的流浪猫玩。所以我真的刮尽腹内诗书,立志要把宋远洲吹成本市史上第一牛X青年。

这次采访到这里本来也顺利,可是到了收尾的众高管合影留念的时刻,出了幺蛾子。

当时是,一众高管皆站在宋大公子背后作背景布,他们高矮胖瘦都有,全是发量堪忧的中年大叔。

而我们宋总正正好好地站在C位,有这群大叔作为衬托,他简直是芝兰玉树风姿迢迢。镜头前,宋大公子正在跟主持人握手道别,笑容可掬,又社交又礼貌。

全场人都在等摄影咔嚓一声记录下这珍贵一幕,也都在等下工了回家吃盒饭。

下一秒会议室的门轰然而开。

一群男男女女都冲了进来,领头的女人满脸泪痕,进来就咆哮:“孙大诚你个畜生!!”

“我就说你他妈最近怎么没跟那个小.贱.人往来,还以为你想做个人了,结果你他妈是阴着准备跟老娘离婚呢!!”

门豁然洞开,灰土四溅。

一众男男女女都面露凶光,明显是娘家人来此地为外嫁女出头。

我们面面相觑。

宋总笑容仍然可掬,他微微偏过头,眼神落在身后一个满头大汗的矮胖高管身上。

我们的眼神也跟着过去,落在了他身上。

“孙主管,”宋远洲笑容可掬,声音如常,“亲家脾气不小啊。”

这矮胖子满头大汗,汗如雨下。

而那头前来出头平事的人们已经闹闹哄哄起来了,人群激愤,男吼女骂,眼看就恨不得把这孙大诚抓出去就地正法。

还数这位孙太太骂得最大声,带着哭腔:“你他妈的孙大诚!你当年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好的,老娘哪里嫌弃过你!!”

“现在你他妈外面养了小婊子,还会转移财产要跟我离婚!!”

女人哭吼着把手包摔过来:“王八蛋你不是人!!”

这群人推推搡搡,从后面推出来一个被挟持到这里来的女人。

这女人头发凌乱,合体规整的西服套装也被扯得烂了一只袖子,更是半边脸红肿。她被推出来,狼狈不堪,任由孙太太吊着嗓子骂:“你出息了!还知道找这个讼棍帮你洗钱!!!”

这女人被狼狈地几个人拉扯推出来的时候,我捏紧了录音笔。

她也看见了我,一愣,随即无声地对我摇头。

不,不要管我。被人推搡拉扯的乔雅这样对我摇头:不关你的事,保护好自己。

而我已经顾不上这些。

我炸裂。

罪魁祸首的渣男孙某在后面唯唯诺诺地跟宋总赔罪,工作人员们被强行吃瓜,孙太太们来者不善,甚至连孙大诚找的离婚律师都绑了过来。

只有我冲上去就把乔雅拽了过来。

我冲得太猛,去得太快,大家伙都反应不过来一个穿着电视台工作马甲的小打工人怎么突然掺和了进来。

趁着他们蒙圈,我居然把乔雅扯了出来。

“你们这是人身伤害!”我出离愤怒,挥舞录音笔,“冤有头债有主,你老公劈腿出轨小三,你凭什么打律师!?”

孙太太一愣,有点心虚,但是仍然扯高音量:“她是孙大诚的离婚律师!就是跟那小婊子一伙的!跟小三一伙的就是该打!!”

“对!她帮孙狗离婚,那她就是跟小三一伙的!她就是该打!!”

我举着录音笔,愤怒地说:“——那就是你们承认了自己恶意伤人,这道理你们跟警察说去吧!”

他们一愣,随即马上有几个人过来抢夺录音笔。

现场一时之间彻底变成了乱哄哄的一团。

面对宋总慢慢消失的笑容,孙大诚简直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冷汗都流完了。而他老婆正正好好掐准了混乱的空隙直接跑过来掐打他——

一时间,现场一片混乱。

电视台的满场保护摄影器材吃饭的家伙,女主持人穿着高跟鞋跑路不及时惨被混战波及。

孙大诚被几个女人撕扯掐打,好几个人追着我举着录音笔满场跑。

情急之下,我一跃上了会议室长桌,往另外一个出口奔去,身姿矫健,逃命熟练非常。

而后好几个人也纷纷上桌撵我,直接把这肃穆会议室变成了大逃杀现场——

然后桌子给我们踩塌了。

追我的人自然人仰马翻。

可我也直接被飞起的桌板拍得当空摔下。

——本来以为怎么着也得摔我个七荤八素,但是我落地不疼。

因为有个人用身体接住了我和倒下的半拉桌子。

大家都呆若木鸡。

马上就有人惨叫起来:“宋总被桌子砸了!!!”

宋远洲也不是想当这个人肉盾牌。

只是他见这小姑娘身手确实敏捷,满场被人追还上桌子跑。

作为有一饭之缘的君子,他难免心生怜惜。

所以宋总当时便上前一步,想帮她拦下后面这群没眼色的闹事人。

可是宋总万万没想到,自己家公司采购的会议桌质量如此拉胯,他才上前一步,迎面而来的却是摔过来的女人和拍过来的桌板。

采购部,你们到底他娘的吃了多少回扣?

宋总躺在地上,暗暗地想。

而压他身上的姑娘被桌子板砸懵了,直接被砸呆了,连有人来都不注意到。

有人从后而来,不是来扶他们,而是凶狠地抢夺录音笔;这姑娘眼看被桌板子砸蒙了,还死死地不松手。

松手啊。

宋远洲想开口说话,但是他胸肋发疼,一开口就咳嗽起来。

所以这姑娘忽然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录音笔还是被人抢走了。

而她的手指,被掰断了。

在他眼前。

宋远洲胸口气血翻涌。

自从成年后,他的自我意识是非常过剩,他叫宋远洲,要做狠人,要做被人仰望的人,要做人上人。

因为家世,因为他的才能,因为在君子的人设外形下,他是极其自负的一个人。

宋远洲,狂妄,自负,在谦谦君子的外表下简直不可一世。

因为他是宋远洲,他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也不能有做不成的。

现在他想庇护这有一饭之缘的小姑娘,那么这场闹剧就该结束。

而不是,在他面前,她被人掰断手指。

被人破坏了采访,宋总笑容可掬;被人闹事到公司,宋总不动声色;哪怕现在被桌板子拍地上了,宋总都是心平气和。

只是现在被彻底忤逆,他脸上再也不见笑容。

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涌上来,一众高管简直争先恐后地来救驾,把宋大公子身上的小记者扒拉到一边,把金贵的宋总从地上扶起来送120。

十指连心,被扒拉到一边的小记者我疼得倒抽气。

乔雅也终于挤了过来。

她看见我弯曲的、不正常耷拉的食指,眼泪就掉了下来。

而宋大公子被人扶起来,他已经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

孙大诚不住地擦着脑门上的汗,诚惶诚恐。

宋远洲对他微微一笑:“孙主管,你的夫人果然彪悍,打了律师又打记者,这是让我难做啊。”

孙大诚看见他笑,心里面稍微微地有点底气;对于我们,他不屑一顾,但这话是宋家太子爷问的,他还是有点惶恐:“不要紧,不要紧,我,我待会儿会赔偿她们,不要紧……”

“赔,肯定是要赔的。”

宋远洲的目光看向我,含笑道:“不过只是赔钱的话,是不是欠缺点诚意呢?”

“……啊?”

宋远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过了孙大诚的手。

在孙大诚茫然无措的满头大汗中,宋大公子把这只肥胖的宽手按在墙上,慢条斯理地从西服口袋掏出来一只钢笔。

毫不迟疑、手起笔落。

血光四溅。

“啊啊啊!!!!!”

杀猪一样的惨叫声瞬间盖过了乔雅的哭泣、我的苦痛,甚至盖过了那边的吵吵嚷嚷推推搡搡。

连哭泣厮打歇斯底里的孙太太都惊呆了。

孙大诚满脸憋得通红,他血淋淋的手掌中地被插着一只钢笔,惨叫得声嘶力竭:“……啊啊啊啊!!!”

“你……你!宋远洲!你算什么东西!”

所有的理智都被剧烈的疼痛撕碎,孙大诚疼得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忽然,他就跟突然疯了一样,疯狂大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浑身疼得剧烈颤抖,他毫无仪态地破口大骂:“你这……毛都没长齐的野崽子!真以为自己有个好爹了不起啊!”

“你妈就他妈是个给钱就能睡的野鸡你知不知道!……真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在国外读书是老爷子爱你,要不是太太下不了蛋,哪有你说话的份!!”

“……野种!你他妈就是个野种!”

剧烈的疼痛已经彻底摧毁了人的理智,孙大诚哆哆嗦嗦地在地上滚作颤抖的一团,他声嘶力竭地痛骂,污言秽语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这时候居然是要被离婚而来大闹的孙太太扑上去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

众高管鸦雀无声。

媒体们也鸦雀无声。

今天明明是采访本市杰出优秀青年企业家,却被我们撞破了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宋家之下最大的不堪。

杰出优秀青年企业家。

站街女生的私生子。

我们不知道个中内情,但是在场所有的打工人真的恨不得自己没长过耳朵。

哈?

这真的是我们打工人不付钱就能听的内幕吗??

而那边的高管们也算不上鸦雀无声,可能是早就对此心生不满,可能是如今被其这一出狠辣而惊住,也有可能是早就不服这野路子来的“少主”。

所以他们群臣骚动进谏,群情激愤,围住了宋远洲。

明明是家臣,却要猎杀“少主”。

三言两语,话繁嘈杂。

“这,这,老孙也在集团里面干了二十多年了,这样对他怕是寒了人心啊!”

“唉,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像亲叔叔一样,现在难免要说说你……”

“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沉不住气,这件事情——”

宋远洲被围攻,但是他毫无这自觉。

如今他立在人群之中,姿态闲散,微微仰着面,笑容可掬。

这些所谓的“叔叔”“伯伯”,都是攀附宋家一直至今。

如今见宋家后继少人,做狗的反而咬起主子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根本没当回事。

可是这些人现在急急地追着要一个说法,恐怕也不是真心实意地为孙大诚出头,也不是什么义愤填膺。

不过是要个说法而已,那就给他们。

宋远洲含笑看过来,很正经地随口一说:“——我的女朋友在我面前被孙主管的人掰断了手指。”

“于情于理,”他微微一笑,看着孙大诚面如死灰,“都是不该啊。”

08

有很多人艳羡过我,觉得我稀里糊涂地得罪过宋家,可是不仅没被宋家弄死,还被宋大公子看上了。

可是我深刻地知道,宋远洲这货只是当时缺一个正经的借口,来堵住众人的嘴,让孙大诚白白受罪。

而不巧的是,宋公子算半个影迷,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我长得像港星言丽华,而他喜欢言丽华。

所以他就找了这个借口,以为我做了这个挡箭牌。

后来也有很多人嫉恨过我,觉得我用一根手指骨折换来了宋家太子爷的青睐,简直是天降鸿福。

可当时的我意识不到这到底是什么。

我就是个兢兢业业打工的,刚毕业不久,道行也浅,我根本意识不到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天降的馅饼,这是贵人的青眼有加,这是命运赠送的标注价格的礼物。

可是宋远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身世以这样不堪的方式赤裸地展现在众人眼前。这也敲醒了他——是他之前过得太顺、也太妄为。

回国以来,他以为他展露出来的雷霆手段狠辣心肠合该稳住了局面。

可是并没有。

原来这些人面上说宋家后继有人,底下还是觉得他只是个外围生的野种。

原来他们还是瞧不起他。

这些人,嘴上恭敬,心里面还是看不起他、觉得他合该是个婊子生养的,不过是走了天大的运气才有幸跟他们并肩。

不是这样的。

根本不是这样的。

宋家原本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回国接班,是他私底下联络叔伯,逼老宋总不得不把他接回来。而他宋远洲刚回国的时候,宋家上下都没有好脸色,集团公司里更多的是要看他笑话的。

可是他宋远洲,一步步走到如今,旁人看着觉得是他命好,可他知道自己都是靠手腕与魄力,还有下作的奸计。

他才不是什么白痴二代,他甚至更像个创一代——

至少现在,他从一个私生子,变成了大家不得不认的小宋总。

宋远洲是个生意人,也是个狠人。

可毫无疑问,身世是他的死穴,也是他的逆鳞。

所以当死穴被犯,就算是生意人也会恼火发怒。而生意人的怒火自然也要用生意人独有的方式解决。

既然他们到现在都看不起他,那么也该他们倒点霉。

宋远洲这一生都自负狂妄,却生了一张和气温吞的皮相。

这皮相也让众人麻痹。

直到宋氏集团内部的血液默不作声地开始更迭,一位位高层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宋大公子终于当权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宋总。

大家才知道他宋远洲只是脸皮长得太善,可骨子里是衣冠禽兽。

这家伙,是狼心狗肺,是穷凶极恶,是赶尽杀绝。

在宋远洲一点点收拾宋家内部力量、整顿江山的途中,我,只是他顺手获得的战利品。

可是那个时候我毫无自觉,甚至察觉不到个中缘由。我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宋大公子把我当成借口使了,我本来不太乐意,但是……但是我也不敢不乐意。

我还记得这一次个人采访是领导特意派给我,叫我将功折罪,替宋公子多吹些牛逼,不叫他记恨我上次播报强拆的事情。

既然是将功折罪,那被当借口用,也算是将功折罪吧?

我去医院拍片接手指打石膏,只顾着鬼哭狼嚎,来不及惴惴不安。

只有乔雅非常烦躁:“那个姓孙的老婆家里有点势力,他吃软饭起来的,现在小三怀孕了逼宫,他就又想甩了老婆又想贪老婆的钱。”

她深呼吸:“那王八蛋也确实不是个东西……只是现在,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

不跟宋远洲比,就算只是跟孙大诚比起来,我们俩都是非常卑微的地步,宛如蝼蚁。

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资本,阶级,规则,明面上众生平等,可是看不见的门槛早就把大家割裂开来,可能因为人类天性就是这样,就是要踩踏同类排除异己,就是要争前恐后地向上走,就是要带着优越感俯瞰众生。

跟孙大诚比起来,我们都是蝼蚁。

何况现在宋氏集团里神仙打架,宋大公子收拢河山。他宋大公子用了我作为一个短暂体面的借口,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我为借口,简直是我的福气。

能作为他的战利品,也是我的福气。

这一点我当时甚至还不懂,我甚至意识不到这是什么。

但是当“宋大公子的女朋友”这一光环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忽然就好像成了个金贵的香饽饽。

从前是个被台里老同事任意使唤的新人,如今他们待我恨不得比亲妹子还要亲近;原来永远不会有什么好活儿落到我手里,如今几乎台里面的资源任我挑拣。

我受宠若惊,简直诚惶诚恐。

领导喜出望外,不知道我的负荆请罪居然直接请我得了宋大公子的青眼;同事们议论纷纷,流言四起,都要另类或者惊讶的眼光看我,有时会夹杂讨好或者嫉妒。

盛名在前,荣光在前。

谁知道往前走这一步后是巅峰还是刀锋,我越发胆怯。

可是宋远洲不让我退。

他以我为由上演了一出烽火诸侯,直接清算了孙大诚那一脉的所有人,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一步步坐稳了集团里的实权。

本来事情已经如此,天下诸侯都惶惶,宋大公子独占鳌头,我这个由头也该谢幕。

可宋远洲不是这样的人物。

他要做君子,至少要做伪善的君子。君子怎么能用完女人做由头就反手卸磨杀驴?这不行,这不体面。

所以宋远洲给了我一场让我无法拒绝的体面。

彼时彼刻,台中有一档口碑甚佳的纪实文学档栏目,是探寻老兵故里,以访谈形式向大家展示出那些年峥嵘岁月。

还有一档经济民生类栏目,是邀请各位经济学领域专家以通俗话语讲述各种投资陷阱,自从面世以来就火爆,铁杆粉丝不下十万余人。

对我这种刚来电视台的新人来说,这两档栏目,都是终身职业目标。

这就是罗马,我这一生都将奔赴罗马。

而我断指愈合回去打工的那天,宋大公子的车重新出现在电视台地库。

那时候梅雨季节,我断指的骨缝钻心地痒,像是有小虫子在钻,台子秘书叫我去开会的时候我还在专心致志地挠手指,浑然没注意到她堪称面若桃花的神色。

这一次进台长办公室,冲我迎前扔来的不再是漫天飞舞的纸张,领导们和宋远洲还是老样子坐在会客沙发上。

领导拿出来两本厚厚的档案,放在我面前。

“宋总难得开一次口,事情怎么可能落不了地?”

领导也在笑,随手就把我的罗马们推给我:“小何,你喜欢做访谈,还是喜欢做专栏?”

09

做生意搞创业开公司的都希望有朝一日能赴美纳克达斯敲钟。

画画的搞设计的都希望自己铆足了劲的作品能以“艺术”之称留名青史。

像狗作者这种人,无才无德身无长物,无大胸也无大志,就知道码字,还想着让大家伙儿都能看见狗作者写出来的故事,能让更多人都看见这个故事。

可是那一瞬间,当这两本档案放在我面前时。

我被击中了。

有的人为了赴美纳克达斯敲钟可以忙事业忙得去ICU抢救,有的人为了自己的作品上杂志展会可以节衣缩食用爱发电。

你能为你的梦想付出多少代价?

我本来以为我是个有节操有情操有优秀道德品质的新时代好青年,直到我的梦想放在眼前,我忽然发现,为了他们,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对,什么都可以。

那一瞬间我被击中,被击倒,被冲昏头脑。

我知道我能力有限资历尚浅文笔稚嫩,眼光也不算独到。

可是宋远洲给我的是我无法拒绝的一场盛世幻梦,是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

那一瞬间我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起来,我整个人都微微地在颤抖,大脑充血,面红耳赤。

我甚至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我声线小心翼翼而颤抖:“可……可是,我真的可以吗?”

这句话出来,满会议室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气氛忽然就轻松了很多。

宋远洲嘴角也噙着笑意,懒懒地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的样子又风流又体面,活脱脱一个倜傥的纨绔。他这样带着笑望着我,不说什么话,可已经一切都在不言中。

那时候我还年轻,我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社会阶层差太多,就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于他而言就是随手布施,于我而言是一步登天。

就像社会上很多老男人爱找学校象牙塔里面的小妹妹,他们精准狙击,用他们要多得多的社会阅历,用他们被社会毒打出来的经验,用时间与年龄逼出来的稳重,这些东西让他们站在一张白纸一样的女学生面前时他们能底气十足,轻而易举就俘获对方的芳心。

这叫降维打击。

所以诸位看到这里,不妨以后对年龄差值5岁以上非血缘关系的男人多留点戒心。他们的优异不是因为他们本人优异,只是因为他们比诸位多活的时间。

而宋远洲对我,远不止如此。

社会资源,出身家世,父辈荣光,学业经验,所见所闻。一切社会资源分配不均匀下的归集使我们拉开了很大的悬殊。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于我,依然是降维打击。

他随手送出的一点好处,已经是我这一生遥望不可得的罗马。

大家不明白在他面前我到底卑微到什么样的地步,也不明白这一刻于我,到底多像一场梦境。

对,就是梦境。

可能有人会说“你这不就是关系户上位吗?这不马上就要变成恶臭的交易吗?你的自尊呢?”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份礼物背后要付出什么代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样的选择多么的让人唾弃。

我自己都唾弃我自己。

可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难以放弃。

因为这是我货真价实的憧憬,我想做名记,我要做全国闻名的笔杆子,我要以后我死的时候我的墓碑上可以堂堂正正地写我是个记者,大记者。

为了这样的憧憬,我刻苦地读书,考好大学新闻系,又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算得上严苛的审拔进入了市电视台。

原来的我本来以为进了电视台就是梦想已经过半,可在这台里我是新人,毫无背景,便混得宛如一条野狗,总是捡人家的剩饭吃。

我不想再一版又一版地审那些毫无内容可言、白开水一样的人文风景杂文,我想做自己的栏目,我想做有意思的栏目。

这一刻忽然天门洞开,我将一步登天。

我看着眼前两本档案完全说不出来话,我的脸发烫心也毫无规律地乱跳,所以我简直要哽咽痛哭起来。

如果宋远洲只是单单地给我钱,这是侮辱,我会异常愤怒,我要脸红耳赤地谩骂他,我要用尽我最恶毒的言语来回击。

可是他把这两本档案摆到我跟前,我甚至在想,幸好我长得像言丽华,幸好他喜欢言丽华。

这世上的恶人那样多,今天我能不能也恶一回,做一次坏女人,以此来达成憧憬?

满堂高朋,满座衣冠,人人都光鲜楚楚。

我看着这两本档案,面色都涨得通红,一面是局促不安,一面是欲望升腾,欲壑难平。

宋远洲望着我,也笑起来。

“李台长,小姑娘都不知道怎么选了。”他替我决断,用淡淡带笑的口吻,用漫不经心的姿态,“档期调度排好,就都给她吧。”

10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幻想过自己中彩票。

但是没人真的中过。

世界上所有少女也都幻想过天上掉下来一个如意郎君,满足情感上的慰藉需求。

但是天上也不会掉男人。

如今天上真的给我丢了个男人,这男人给我的比我中彩票还猛。

仿佛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我不再是那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孤女,不是在台里任谁都能欺凌的新人,如今我是显贵看中的女人,所以连我也显贵起来。

我有过惊惶,有过不安,有真切后悔,有唾弃自我。

可是不管夜里面的我是如何悔不当初,当我真正地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的时候,我看着满场聚光灯与麦克风,我就把那些悔恨全忘了,心里面只剩下侥幸。

不管是怎么样都好,就当是天老爷垂怜我,让我入了宋远洲的眼。

他实在是眼光太毒,也实在是手段太恶,宋总这一生叱咤风云,仰仗的就是他无比精准地看人眼光,他总是能一下击中别人最渴求的软肋。

他就这样轻易地把我收入囊中。

我简直沦陷得溃不成兵。

人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家也看出来我完全是被迷了心了,但是乔雅不是。

乔雅作为局外人,从一开始跟我一起去提回来满满大包的黄油面包,到看着我失魂落魄又难掩激动地捧回来两本资料册,到后来跟着我住进宋远洲为我置办的金丝笼公寓,到跟着我被从这里赶出了,个中全程她简直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开始警告我,后来提醒我,最后给我托底,话都是同一句。

“何晚!你以后也不要后悔!”

我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阿雅,我没别的路可走,也悔不成了。

如今想来,那是我人生里最风光的一段时光。

宋远洲本性就是爱征服,名牌大学毕业,根正苗红的记者,长得像言丽华。

——我像个优质的情人,值得他采撷。

但是另外一方面来说,我又有点无趣,不上道;我穿着那些设计精美的晚礼服简直束手束脚,局促地难堪无比。他带我混场面时,我就失去了笔下生花的精彩口舌,忽然哑巴了起来。还有床笫之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跟他上床还会这么屈辱地装木头——

我真的是满脸屈辱,他也觉得屈辱。

我们面面相觑,最终他决定不上床。

所以宋远洲刚开始时对我还有几分兴致,等他兴致过了,就随意将我搁置了。

但是电视台不知道。

所以最好的栏目是我在做,最好的资源供我来使用,领导们和蔼可亲同事们温柔体贴,我甚至有好几位下属。

没有任何约束,不用顾虑任何的利益冲突,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浑身所有的才华涸泽而渔,恨不得透支自己,经验不够我就看前辈们的作品和记录带日夜揣摩,行文不顺我就广阅世界范围内同领域作品,基础学识不行我就疯了一样地自学历史战争与经济。

那时候我借宋大公子上位,就真的把宋大公子抛诸脑后,一心只有干活。

我没想过宋大公子受如此冷待,还货不对板,本以为是个好情人,没想到是个奋斗逼,他为啥没把我退货。

——因为宋家出事了。

他顾不上我。

省里出了件生产安全大事故,某个化肥厂爆炸了,伤亡无数,上头的调查组持令来调查,几乎刨根问底,因为人命关天。

这不查没事,一查把省里某位大员的树根给刨了。

树倒猢狲散,遮风挡雨的树没了,宋家自然岌岌可危起来。但是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也很煎熬,我们外面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但是确实那段时间我就没见到过宋远洲。

直到半年后,老宋总终于被调查组拷上带走,我们外面的人才看清楚宋家内部的岌岌可危。

彼时彼刻,我已经吃了一年宋家的红利,当时我看见那则临时新闻播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这些年房地产崛起太快太猛,任何资本集聚的热钱行业底子都不干净。

宋家如此,别家也是如此。

只是如今大树倒矣,宋家就自然也要倒矣,从前有多风光,如今清算就多悲惨。

彼时彼刻,我呆呆地站在办公室里,我想拨打宋远洲的电话——果不其然是未接通的忙音,倒是乔雅给我打了电话。

“晚晚!”她那边不知道是哪里,背景声音嘈杂,但是难掩她话语的焦急,“宋远洲完蛋了!!”

11

我是世界上职业生涯最悲惨的情妇。

因为我才靠金主上位了一年,金主歇逼了。

乔雅的师傅卫子东是本省的名律,消息源广而靠谱,他与宋远洲关系匪浅,跟乔雅也是师徒情深——但是这件事情一发,他第一时间壮士断腕撇清自己跟宋远洲的干系,第二时间就是警告乔雅跟我撇清关系。

乔雅嘴上说好的老板,转头给我通风报信,

“宋家肯定是完了。”她应该是躲在那个厕所隔间里,背景音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公司都封了,老宋总刑拘,宋远洲也被提去调查,上头出手了他们肯定是走不脱的……你趁着这时间赶紧做打算啊,别愣着!”

我确实愣住了:“卧.槽,我该咋办?”

“你先跟台里请一个月假,”乔雅比我精得多,“这关头他们不知道该不该动你的位置,你先避避风头,也有个缓冲时间,都体面些。”

可是我又犹豫起来了:“……我请假了,栏目谁来做呢?”

“我这一季栏目的口碑非常好,比从前都要好,阿雅,我是用心地在做。”我苦笑,“现在我要是忽然请假走了,一时半会没人接手,栏目就烂了。”

乔雅被噎住了:“……等他们想清楚了,一样也是把你换了,那个时候你走得多狼狈啊!还不如现在撤,也是能留个体面!”

“这一季的栏目马上就收尾了,只需要一个半月就结束了。”我苦笑,“现在走了,它们就真的烂尾了。”

乔雅很生气,她骂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这节目烂不烂尾!”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但是我不是这样想。

我站在办公室里面,木然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我说,他宋远洲倒了,那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在大家眼里,我不过是情色关系上位,这有可能是我最后的作品。”我说,“其实也值了,如果不是靠他,我自己还真的轮不上这样的节目。”

“大不了把我抓去坐牢吧,我,我总该要留下点儿什么东西的。”

乔雅目瞪口呆。

“人家不都说,命运馈赠的礼物,暗中早就标好了价格吗?”

我笑起来:“这一天我早就想好了,你知道吗,我想过无数次这一天——但是我以为是宋远洲把我退货退款。”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尾。”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那么这段春风得意,是我偷来的美梦成真。

梦总是要该醒。

宋家倒台,自然会有王家林家李家刘家群起而瓜分之,自然会换一批新坐庄的人新得意。

有人得意就有人落魄,昔日我得意时,台里台外多少人眼红嘴酸,如今金主倒台,我自然也得意不起来,任凭这段时日展露出多少才学,也会被作为宋远洲的历史遗留物被清扫干净。

这很公平。

我借着宋远洲上位,如今也因为他倒台而下场。

但是乔雅不这么想,她觉得高低我也做出来成绩,也有作品有口碑,凭什么被牵连?

倒不如避开这一茬,撇清干系,甚至不惜落井下石,博个前途似锦!

我短短地思考了一瞬间,就笑了起来。

“阿雅,吃人家的红利,现在他倒了,我反过来自保而落井下石——”我说,“其实失意也没什么,但是,不要叫他太看不起我。”

不要叫宋远洲,太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