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尚在军事启蒙时期，曾从某军事杂志上看过这样一则故事：在某次中东战争中，号称王牌精锐、装备美制最新型M60主战坦克的以色列第109装甲旅向埃及军队的阵地发起猛烈进攻，但他们并不知道埃及步兵们已经装备了苏制AT-3反坦克导弹，当一枚枚导弹准确击中以军坦克时，后者却无力反击，在短暂的交战后这支王牌部队就此覆灭！正是这个故事让刚刚迈入军事世界之门的笔者明白了反坦克导弹的威力。
然而，成年后接触了更多的资料后才发现这个故事却多有杜撰，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第109装甲旅，但是AT-3导弹与M60坦克的对决确有其事，其背景正是爆发于1973年10月的第四次中东战争，而交锋过程也远比故事描述得更加复杂惨烈。
运河两岸战云密布
在历次中东战争中，发生于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是阿拉伯联军输得最惨的一次，以色列的闪电攻势在六天内夺取了大片土地，因此这场战争也被称为“六日战争”。埃及在战争中丢失了整个西奈半岛，败退苏伊士运河西岸，与以色列隔河对峙，在此后数年间埃及厉兵秣马，矢志复仇。为了削弱以色列在空军和装甲部队上的优势，埃及向苏联购买了大量武器装备，包括萨姆-6防空导弹和AT-3反坦克导弹，前者将为埃军地面部队撑起防空保护伞，而后者将给予以色列装甲部队以迎头痛击。
■1967年6月在西奈半岛沙漠中向埃及军队发起进攻的以色列装甲部队。
AT-3反坦克导弹是苏联在20世纪60年代初开发的第一代便携式反坦克导弹，苏方代号为9K11，北约代号为AT-3“萨格尔”，导弹弹重仅10.9千克，连同控制系统的全套重量为30.9千克，在实战中由2～3人携带。
导弹采用固体火箭发动机推进，飞行速度115米/秒，成型装药战斗部可以击穿400毫米均质装甲，当时任何坦克都难挡其一击。
AT-3采用瞄准线指令制导方式，弹尾装有曳光管和导线，发射手通过肉眼或潜望镜观察目标，利用操纵杆调整飞行轨迹，引导导弹命中目标。AT-3导弹的储运箱兼用为发射台，在发射后会有一个爬升段，在500米距离上下降到距地3～4米的巡航高度稳定飞行，因此500米以内是导弹的攻击盲区，而最大射程为3000米。
作为早期反坦克导弹，AT-3主要有两点缺陷，一是发射手在导弹命中前要始终瞄准目标，控制飞行；其次，飞行速度慢，在最大射程上飞行时间约30秒，从而给对手一个规避和反制的机会。
■AT-3反坦克导弹系统构成图：1、导弹储运箱兼发射台 2、9K11导弹 3、控制导线集线圈 4、发射导轨 5、导线接口 6、手柄控制箱 7、潜望镜瞄准具。
埃及人将AT-3导弹视为克制以军装甲优势的首选手段，大量装备一线部队，提升反坦克能力。在1973年秋季临战前，部署在前线的埃军步兵师中每师装备72套AT-3发射装置，每个旅编有一个反坦克导弹连（装备12套），师直属一个反坦克导弹营（装备36套），全师还装备314具RPG-7火箭筒，攻击500米以内的装甲目标，填补导弹的攻击盲区。
此外，支援步兵师的坦克旅还编有6辆BRDM-2反坦克导弹发射车（六联装发射架）和36辆配有AT-3发射轨的BMP-1步兵战车。埃军一线突击部队中平均每三名士兵就装备一件反坦克武器，后来有人评论说“有史以来还未曾出现过数量和密集度如此惊人的反装甲火力”。在战前，埃军进行了高强度的临战训练，每名反坦克导弹发射手每天要进行20～30次模拟发射，在投入实战前至少完成了2300次模拟发射！
■埃及军队装备的BMP-1步兵战车，在主炮上方安装一具AT-3反坦克导弹发射器。
处在群敌环伺下的以色列自然一刻不敢松懈，在“六日战争”后始终努力强化实力，保持优势，而作为地面攻防的核心力量，装甲部队尤其受到关注。在1967年到1973年间，以色列装甲部队除了升级现有的“百夫长”、M48等坦克外，还从美国购买了600辆当时最先进的M60/M60A1主战坦克，装备1门高精度的105毫米坦克炮，配合火炮稳定装置可以在行进间射击，在熟练车组操纵下射速可达10发/分，M60坦克的正面装甲最厚超过200毫米，且具备良好的避弹外形，最高时速达48千米/小时。此外，以军装甲部队的训练也是一流水准，此前对阿拉伯军队的连番胜利让以军装甲兵获取了丰富的经验，并建立了心理优势。
不过，以军装甲兵也存在两个弱点：首先，屡战屡胜难免产生轻敌思想，甚至扬言“两个以军坦克连就能荡平埃及一个师”；其次，对反坦克导弹的威胁认识不足，虽然AT-3问世已有10年之久，而且早在1972年就在越南战场上有使用，但由于数量少、规模小，未能引起西方军界的重视，在以军的训练手册和作战条令中完全没有应对反坦克导弹的对策。
■1973年5月在以色列阅兵式上亮相的M60A1主战坦克。
赎罪日的惩戒之火
1973年10月6日下午14时整，埃及部署在苏伊士运河西岸的2000门火炮和240架战机同时向对岸以军阵地发起攻击，在炮击的第一分钟就发射炮弹10500发，平均每秒落弹175发！14时15分，第一波4000名埃军突击部队就乘坐790艘舟艇横渡运河，向以色列精心构筑的巴列夫防线猛扑过去。这条防线由沿河沙堤和数十个连排级防御支撑点构成，主要对埃军的渡河行动起到迟滞作用，为后方装甲部队发起反击争取时间，其部署兵力不过8000人，而在战争爆发时在一线阵地上仅有600人，而埃军第一波渡河部队就多达30000人，兵力和火力的悬殊差距使得巴列夫防线在几个小时内就分崩离析，埃军在24小时内就有10万人、1020辆坦克和3500台车辆抵达运河东岸，渡河行动中仅损失20辆坦克和208人，远远低于预期。
■这幅画作表现了1973年10月6日下午，埃及军队强渡苏伊士运河，突破巴列夫防线的场面。
鉴于以色列军队的强劲战斗力，埃军的策略相当谨慎，在渡河后并未贸然深入内陆，而是建立了纵深8千米的桥头堡阵地，在防空导弹的保护下抓紧时间构筑防线，抵御以军随后发起的装甲反击，而AT-3是这道反坦克屏障上最坚固的部分。埃军的反坦克导弹小组由2～3人组成，其中1人为发射操纵手，负责利用带潜望镜瞄准具的手柄控制器操控导弹，其他人为运弹手，负责运送和装配导弹。
发射阵地通常选择在视野开阔的高地上，人员隐蔽在掩体内，而导弹安放在距离掩体15米范围内，以导线与控制器相连，运弹手在完成导弹安装后就负责观察目标和警戒，防备以军步兵的攻击。一个控制器可以操控2枚导弹，每个小组可以携带2～4枚导弹，并且可以随时得到补充，每个小组的备弹数达到20枚。
■这幅彩绘表现了在阵地上就位的埃军反坦克导弹小组，可见一个控制箱连接两枚待发导弹。
埃军渡河后就地转入防御的做法是明智的，因为以色列人的反应十分迅速。在巴列夫防线后方担任机动预备队的是由阿尔夫汉姆·曼德勒少将指挥的第252装甲师，下辖第14、401、460装甲旅，按照编制每旅有111辆坦克，不过当时并不满编，全师约有290辆坦克可用，主要型号包括“百夫长”、M48A3和M60。
在接到沿河防线的警报后，曼德勒少将立即下令集合部队，按照作战预案向河岸发起反击，企图趁埃军立足未稳，半渡而击，挫败埃军的攻势。虽然以军行动很快，但在既无空中掩护，又无炮兵、步兵支援，对前沿敌情也不甚明了的情况下发起进攻未免有失草率，或许大多数以军指挥官认为埃及人还会像上次战争那样，只需一次坦克冲锋就会望风而逃。然而，以军坦克兵们很快就发现情况与以往大为不同，他们将面临一个前所未见的致命威胁。
■在战前演习中紧急登车的以色列坦克兵，以军装甲部队始终保持很强的战斗力。
一位以军军官回忆了首次遭遇导弹攻击的情况：“我们向前开进，我从远距离望到沙丘上有些斑点，但不能确认那是什么。当我们接近时，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像是树桩，我回到车内联系前方坦克以确认那些东西。我的一位车长在无线电里回复：‘上帝！那不是树桩！是人！’……突然灾难降临了，一排导弹朝我们开火，我们的许多坦克被击中，我们以前从未遇到这种东西……”在漫天飞沙的战场上，以军坦克手很难发现隐蔽良好的反坦克导弹阵地，除了潜望镜外几乎完全隐藏在掩体内，一枚枚导弹拖着尾焰和导线发出尖啸飞向1000米外的以军坦克，将它们一个接一个炸成废铁。一些反应机敏的坦克手开始加速并做蛇形机动，但依然不能摆脱追踪而至的死亡。一个埃军反坦克小组甚至创造了10分钟击毁8辆坦克的纪录，而在另一处战场上，一个以军坦克连的11辆坦克在半小时内就损失了9辆！到10月7日天亮时，第252装甲师已经损失了153辆坦克！到7日上午8时，曼德勒少将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能动的坦克只剩23辆！
■在赎罪日战争中被埃军击毁的以军M60主战坦克，埃军反坦克导弹是造成以军坦克损失的主要原因。
第252装甲师反击失利后，以色列南方司令部调动第162、143、146装甲师于10月8日上午再次发动反击，其中包括装备M60A1的第600装甲旅和第87装甲侦察营，结果依然在埃军的反坦克火墙前撞得头破血流，以第217装甲旅为例，在遭遇伏击后几分钟内就损失了18辆坦克，在最后退出战斗时仅剩4辆坦克尚能战斗。连续受挫后，以军不得不转攻为守，等待后援，与埃军进入僵持。在对峙阶段，AT-3依旧保持着强烈的威慑，取得了最具价值的战果，10月13日，曼德勒少将乘坐的M113指挥车在前沿被导弹击中，车毁人亡！
灵活反制扭转战局
战争初期埃军反坦克作战的成功可以说是在历次中东战争中阿拉伯军队少有的亮点，这种难得的胜绩让埃军高层丢失了谨慎的心态，要求前线部队发起进攻，收复整个西奈半岛。事实证明这是一记昏招，以军虽然遭受不小的损失，但主力尚存，加上高效的动员机制和掌握战场制空权，依然是埃军难以抗衡的对手。
10月14日16时，埃军从桥头堡阵地冲出，向以军纵深展开突击，可是等待他们的不是胜利而是灾难，在脱离己方防空导弹和反坦克导弹的保护后，埃军部队立即陷入以军战机、坦克和火炮的联合绞杀，仅仅两个小时后投入进攻的400辆埃军坦克就有260辆被击毁，其中多数是M60坦克精准射击的牺牲品，一些随坦克前出的埃军反坦克导弹分队也被一同消灭。
■在西奈沙漠中开进的以军M60A1坦克纵队，以军在10月14日打垮了埃军进攻，随即转入反攻。
以色列人当然不会只满足于将埃军赶回河岸阵地，一场强力反攻已经蓄势待发。
经过一周的调兵遣将，以军在西奈前线集结了超过1000辆坦克，制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反攻计划，集中兵力突击埃军两个集团军的结合部，撕开防线后直接渡河进攻运河西岸，切断东岸埃军的退路！不过，这个计划要取得成功首先在于能否有效抵御埃军反坦克导弹的攻击。
通过对战争初期战场经验的总结，老到的以色列装甲兵已经制定出应对导弹的反制战术。因为AT-3发射时伴有明显的噪音和闪光，因此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导弹需要飞行10～20秒，这就给以军坦克留出了反应时间。在遭到导弹攻击时，以军坦克必须加速曲折机动，前进或后退，扬起尘土，干扰埃军发射手的瞄准，同时以主炮向导弹来袭方向快速射击，进一步打乱埃军导弹的瞄准和操控。
同时，搭载步兵的装甲车将伴随坦克行动，导弹来袭时一面以车载机枪压制埃军阵地，同时放出步兵发起迂回包抄，消灭埃军反坦克小组。有的以军坦克手还会观察导弹轨迹，在即将命中前突然加速前进或倒车，从而避开导弹，这种战术对时机把握要求很高，不能让埃军发射手有时间调整导弹轨迹。
■西奈沙漠前线，以军坦克的105毫米主炮指向远处地平线上的可疑目标，快速射击是以军反制埃军反坦克导弹的主要手段。
10月15日15时，也就是埃军进攻不到24小时，以军就转入反攻，第600旅和第87侦察营的M60A1作为先锋头前开路，直扑大苦湖以北一处叫“中国农场”的地方，那里本是一个日本的农业研究机构，留下的低矮建筑和灌溉沟渠都被埃军改造为防御工事，部署了大量反坦克导弹、反坦克炮和RPG火箭筒，埃军还将坦克开进半埋式掩体中，加强火力，形成了刺猬式防御阵地。
以军的进攻一开始就遭到埃军的顽强抵抗，反坦克导弹和RPG火箭弹的烟迹和以军坦克炮弹的曳光轨迹在战场上纵横交错，埃军反坦克火力的密度之高几乎令以军坦克没有机动规避的空间，只能快速倒车拉开距离，并利用M60出色的火炮稳定装置做行进间射击实施反击。在当天战斗中至少2个以军坦克连被摧毁！
10月16日凌晨3时，第87侦察营发起夜袭，企图夺取通向“中国农场”的十字路口，在激战中营长座车被导弹击中，营长约阿夫·布罗姆少校阵亡，这个死亡路口最终吞噬了以军60辆坦克和120名坦克兵的生命。
在以军近乎不计代价的猛攻下，“中国农场”终于在10月17日被以军攻克，双方均付出高昂代价，不过埃军损失更大，埃军第25装甲旅部署于此的96辆T-62坦克被击毁了85辆！
■AT-3反坦克导弹在以军M60坦克的炮塔上留下的可怕穿孔！
以军装甲部队冲到运河边，与伞兵部队一道夺取了渡口，按计划实施了渡河行动，将战火烧到运河西岸埃及一侧，埃军高层在慌乱中将东岸的大量反坦克兵力匆忙撤回，以组织防线阻止以军向内陆进犯。战局由此急转直下，大批以军渡河，当交战双方于10月23日在美苏斡旋下实现停火时，以军距离开罗仅有101千米！
以色列最后反败为胜，赢得了第四次中东战争的胜利，但其损失要超过之前历次战争，在不到三周时间里以军有1023辆坦克和407辆装甲车被毁或被俘，而造成上述损失的主要因素就是埃及军队大量使用了AT-3反坦克导弹，有资料显示，在战争中AT-3导弹的命中率达到25%，摧毁了超过800个装甲目标。不过，在以军的反制下，埃军反坦克导弹小组的生存率也急剧下降，以至于到战争后期不少反坦克手直接弃械投降。
■在战争后期向以军投降的埃及士兵。
结语
第四次中东战争是首次大规模运用反坦克导弹的战争，充分展示了这种武器的威力，震惊了西方军界，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装甲机动作战的面貌。
1975年美国陆军训练与条令司令部在一份报告中评论道：“1973年10月的阿以战争……凸显了现代化反坦克武器的杀伤力——尤其是高初速坦克炮和远程反坦克导弹。自从二战时期苏德之间的库尔斯克战役以来，还从未有在如此短时间里损失这样多的坦克。如果按照赎罪日战争20天的损失率来推断欧洲战场上60～90天的战斗，则损失水平将达到美国陆军完全毫无准备的程度。”
在第四次中东战争后，有人将反坦克导弹出现的意义与中世纪时期火枪的应用相提并论，正如那时缺乏训练的步兵可以用火枪击败重甲骑兵一样，现代步兵也可以使用反坦克导弹抗衡最先进的主战坦克，这个类比是恰如其分的。
■在第四次中东战争中被击毁的埃军T-55坦克和以军M60坦克的残骸，这场战争显示了现代反坦克武器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