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地震之后》,作者:夏之虞汐,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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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地震后,我家门口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 后来,我在缝隙里发现了失踪8年的父亲——一具被泥土包裹着的白骨。

地震发生两个小时后。

夏秋感到下腹隐隐地坠痛,但她被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围在中间,只能把心底的那丝焦虑从面上抹去,转头望向远处正在搭建的那几顶帐篷。

站在那群高三学生中间正上下比划的杨繁,是她的丈夫,也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地震发生的时候,杨繁正在给她做睡前按摩。

天花板和家具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杨繁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往外跑,一边下楼还一边叫上了家属楼里的其他老师,直往一墙之隔的学校里跑。

杨繁的雷厉风行在整个南临的教育系统都是出了名的。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把住校的学生和附近的居民安置妥当。

接到地震局的通知,今晚大概率还有余震。杨繁让后勤去调来了平时应急储备的帐篷,决定今晚就在这操场上安营扎寨,带着学生和居民们对付一晚。

球场上所有的探照灯都已经打开,明亮的光线下,夏秋能看见丈夫的T恤后背上被细密的汗珠浸湿,不由觉得有些心疼,但同时又升腾起无限的暖意——

年轻有为还古道热肠的杨繁,是自己的依靠,也是在场所有人的。

脚下的塑胶草皮突然抖动,夏秋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晕倒了。在几个女学生的尖叫声中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小的余震。

地动山摇之中,传来一声撕裂的巨响。

杨繁似乎是想要回头看一眼妻子是否安好,却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异样的惊慌,夏秋喊道:“小土豆——”

小土豆是老校长收养的孩子,天生智力障碍。

老校长去世后,杨繁接过了爱心的接力棒,日常就把孩子养在老校长留下的故居,由几个老师轮流照顾。

杨繁回身只见小土豆那孱弱的身躯晃了几下,突然消失在眼前。他百米冲刺跑过去想抓住小土豆,却只摸到一个衣角。

这次余震让操场中间多了一条巨大的缝隙,覆盖在地面上的草皮也随之撕裂。站在旁边看热闹不懂事的小土豆掉到了地缝里,生死不知。

杨繁涨红了脸,流露出很少有过的惊慌。他对着操场边缘负责灯光的几个老师喊道:“把灯往这边打——”

亮若白昼的灯光移向那条森然恐怖的深沟,小土豆侧卧在一米深的地沟里,一身的泥土碎石,但看起来倒伤得不重。

杨繁站在地沟边缘,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见小土豆喉咙里发出嗷嗷的怪叫。一双黑咕毛的手伸向身前不远的地方。

那叫声过于凄厉,惊飞了不远处本就不安的鸟群,让这震后余生的操场,更显得阴森恐怖。

顺着小土豆手指的方向,杨繁和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地沟里让这个智障少年害怕的东西——

那是一具被泥土包裹着的白骨,但依稀能看见尚算完整的骨架。

头颅只和脊柱有一点即将折断得相连,在午夜的冷风里颤颤巍巍,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师生的后续安置加上那具突然出土的白骨,再见到丈夫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杨繁一身的衣服来不及换,脏得有些发硬,进屋先到卫生间清洗了一番。

夏秋从厨房里端出了还有余温的饭菜,看着湿发白面的丈夫狼吞虎咽,眼底是无限的温柔。

等杨繁两碗饭下肚,夏秋才问:“学校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嗯,明天复课。操场整修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体育课停了,你也正好在家休息休息。”

夏秋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这所从小长大的中学任体育老师。

那片绿色的塑胶草坪,还是八年前她高三那年翻修的。对这片日常挥洒了青春和汗水的操场,她有着一种别样的感情。

只是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停课的通知从杨繁口中说出来,让她觉得如获大赦。

“小土豆呢?”

“他精神受到了刺激,病发得比较严重,暂时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住院了。”

杨繁身上的水汽加热气,把居家服印出薄薄的一层汗意。

隐隐约约,夏秋能看见丈夫身上有各种不忍卒睹的猩红抓痕,手臂上还有两个牙印。

不用问也知道,是在将小土豆送医院的过程中,遭到了那孩子的激烈抵抗。

小土豆的名字里虽然带个小字,但今年也已经是十六岁的半大少年,力气并不输一个成年人。

经历了两任校长,他现在几乎成了杨繁半个儿子,平日里虽然神志时常不清,但对杨繁和夏秋夫妇,还是很亲近的,这次居然把杨繁也挠出了一身伤。

但想来任何一个人,经历过了地震的惊吓,又碰巧撞上了那诡异的尸骨,正常人也算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更何况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

夏秋也不再说什么。

想到那具白骨,夏秋知道杨繁不希望她追问,还是忍不住好奇道:“那小土豆发现的那具尸体呢,警方有进展了吗?”

“只知道还没有确认死者的身份,在查找尸源。其他都在侦破过程中,情况保密,公安局说需要协助调查会通知,案件审结后也会第一时间公告的。”

杨繁放下碗,把目光移向夏秋微微隆起的腹部,“这些事你都不要管了——你只需要放轻松心情,定时产检,其他的事情,有我。”

这句“有我”,这些年来夏秋已经不记得听过多少次。

自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晚,父亲抛下癌症晚期的母亲和自己不辞而别去了南方,杨繁这平淡的两个字和笃定的目光,就始终贯穿在她原本坠入苦难的生活里。

夏秋的父亲夏斌本来也是学校里的特级老师,还是杨繁以前的班主任。

老实巴交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却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心里藏了不为人知的念头。

也许是被久病的妻子折磨到心灰意冷,也许是那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背后需要的学费成了压垮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撇下病妻幼女,杳无身踪。

如果不是那时刚留校任教不久的杨繁出现在了自己的生命里,对她说出了那句“有我”,今天的夏秋还不知道漂浮在这个世界上哪个不起眼的地方,应该也被现实折磨得抬不起头来。

还好,她有杨繁。

所以即使婚后的生活美中不足——

她先后流产掉了两个孩子,一个不足三个月自然流产了,一个七个月引产出来是个死胎,这一胎怀得也是胆战心惊的。

但只要有杨繁在,她心里就不慌——

任何时候,杨繁都是为她撑起头顶天空的大树,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你听见了吗?别心事重重的,这样对孩子不好。”丈夫的声音把她唤回现实。

夏秋打起精神,对杨繁扯出一丝略带酸涩的笑容。

她的心事,有一半杨繁知道,还有一半,杨繁也不知晓。

心里一直梗着这个秘密,始终在犹豫要不要对杨繁如实相告。但一场地震又接上了这块恐怖的白骨,看着已经筋疲力尽的丈夫,夏秋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她爱杨繁,这份累积经年的感情,不会因为过往的任何枝蔓而遇到障碍。

相反,她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也是为了理清那些陈年的枝丫,为了她和杨繁的将来。

夏秋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地强调着。伸出手去接过杨繁的碗,笑得温柔,“我再给你盛一碗吧。”

夏秋独自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埋头沉思。

下腹断断续续的疼痛始终缠绕着她。这种疼痛,她有些熟悉,但却不敢面对。与此同时伴随着她的,还有渗出手心的冷汗与紧张。

这种焦灼暂时掩盖了让人不安的疼痛,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到咖啡店门口不停走进来的人身上。

她今天等的人是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自己的初恋——齐和苏。

自大一开学前夕那天在火车站匆匆一别,转眼两人已经快十年没有打过照面了。

他们曾经有过青涩的海誓山盟,也曾约定过一起去同一所大学,然后把少年晦涩的感情变成公开的恋爱。

但同样还是在那个领取了通知书的夜晚,父亲的离开、母亲的崩溃入院抢救,前途与生死的抉择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是父亲走后一个暑假了。

隔着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人流,看着人群里那张望向自己的恳切又复杂的面孔,身边的杨繁无声地阻止了夏秋迈向齐和苏的步伐。

她知道,从父亲离开,杨繁好心地接过自己这个残破的家庭的重担那一刻起,她和齐和苏的未来,就永远地结束了。

杨繁作为父亲的学生,和自己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这个时候踏入夏家,肩负起夏秋母女的生活,虽然杨繁没表达过只言片语,但是于夏秋来说,她内心是明白的。

她知道杨繁并不是打算强买强卖这份恩情,更不是趁人之危。

但自然而然地,在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向自己递过来这只宽厚的大手,先是成为她洪流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独木,后来也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扎根在了她的心上。

所以当齐和苏两天前约她私下见面时,夏秋第一时间内心是拒绝的。

对于齐和苏,即使还保有当年的一丝遗憾,但和杨繁这份深厚的感情相比,已经可以当成一丝足可忽略不计的波澜。

只是齐和苏再三表示,并非是为了叙旧,而实在是有十分紧急的事情需要和她当面谈。

并再三承诺不会打搅她和杨繁的生活,也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见面的事情。

电话里迫切希望见到夏秋又强烈地叮嘱她保密的语气,让夏秋觉得,齐和苏可能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得已的难事了。

所以最终还是下决心,独自来赴这数年之约。

“不好意思,飞机晚点,久等了。”

一个清冷平和的声音打断了夏秋的沉思,她抬头,只见齐和苏白衣黑裤,干净清然,和少年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齐和苏注意到了她穿着的那条宽松的粉色孕妇裙,低声道:“对不起啊,不知道你不方便,还约你出来。”

“没关系。”夏秋摇摇头,“你有什么事现在说吧,反正也不会占用多长时间,对吧?”

齐和苏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些当年老同学的近况,让夏秋有些不悦。

“齐和苏,我们的关系,不适合单独聊太长的时间。这事杨繁知道了不好,我自己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你找我来,既然说了有急事,不如直说吧,你觉得呢?”

齐和苏听了她的这番话,躁动地把被子里的咖啡搅得到处都是。

终是很艰难地问道:“听说前几天地震,操场的地面出了一条大裂缝,里面发现了一具白骨,是吗?”

“嗯……这事你也知道了?”夏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虽然身处互联网时代,这种诡异的案子第一时间就能通过各种新媒体报道传遍全国。

但齐和苏专门从广州飞回来,就为了跟她打听这事,不免令人摸不着头脑。

“那……知道死的是什么人了吗?”

夏秋摇头,“不知道,还在侦查阶段,也许确认了也不会马上公布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夏秋——”齐和苏放下咖啡杯,从今天到这儿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直视了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夏秋说,“齐和苏,有话快说,你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情已经时间太长,我心里也没有什么负担,希望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去公安局,找警方给你和那具白骨,做一个DNA比对吧。”

夏秋沉浸在纠葛的情绪里,没想到齐和苏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件事。

她脸上疑惑的表情渐渐凝固,“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

“我怀疑,操场地下死的这个人,是你的父亲。”

夏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在说什么?我爸当初走的时候,我们是去派出所按失踪报了警的。

“后来发现他给学校留了请假条,他的身份证还有购买火车票和住宿的记录,只是到了南方以后线索就断了。

“因为他是成年人失踪,到后来没办法立案,我们也没能再找到他……怎么会和尸体扯上关系?”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齐和苏低头。

“但是反正你去做个鉴定也没什么吧?现在夏老师的DNA应该没有放在数据库里,你的也没有。你去匹配一下,不是那自然是最好的了。”

夏秋看他的神情并不是开玩笑,冷静了下来,“你就是得知了操场里起出了一副白骨,专门为这事回来的?”

齐和苏点头,下巴埋得更低了。

“当年……你家出了事情,我本来给你的承诺也没实现,这一点我很抱歉。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愧疚,之前你在家里办婚礼,我是知道的。我人都走到了机场,没勇气回来……”

夏秋叹口气,“虽然你让我去做DNA比对这个事太突然了,但是我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认真考虑的。

“至于之前的事情,其实我已经基本不太记得了,你也就早点忘了吧。”

“不……不是的。”齐和苏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里并不只是对往事的留恋。

“那天晚上,我说就是夏老师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我本来约了你在操场见面,因为我知道你应该也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我到你家没人,就在门口留了小纸条……然后就在操场等你。等了很久你没来,我正要走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夏老师和一个人,在操场边争执……

“那个时候正是暑假施工,我记得旁边还有挖掘机的声音,轰隆隆的……

“我这几年在广州读书,一直都在打听夏老师的消息。我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时那几家有他住宿登记的酒店,都认不出他的照片,对这个人的出现也没有印象。

“所以我渐渐有了一个疑问,当年那个坐上火车出现在广州的人,真的是夏老师吗?”

再往后的对话变得越发沉重。夏秋惊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问题。

她理解,当时全世界都以为父亲抛下她和母亲遁走了,警方的初步调查也没有指向刑事案件的结论,所以齐和苏没有站出来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她也理解,因为那段回味无穷的旧情,加上心里的内疚,齐和苏执着于真相的追寻这么多年,不曾放弃。

如果这一切都是齐和苏想象出来的,那么生活就还能回到原样。

如果不是,如果那具白骨证明了确实是父亲的,那么策划了这一切又把这个秘密掩盖到今天的人,就让人毛骨悚然。

起身离开的时候,夏秋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疲惫,齐和苏差点上手扶她,被她淡淡地推开。

“我今天来之前,不知道你又怀孕了。如果我知道了……也许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

夏秋惨淡一笑,“不,你还是说出来的比较好。”

齐和苏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最后我还是想问,八年前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看见我留的纸条?”

其实已经都不重要了——和这些年经历的这些生死离合以及后面也许逃不掉的真相比起来。

但是夏秋觉得需要给千里而来的齐和苏一个答案,那也是给自己的——

“没有。那天晚上很晚了我也去过操场,是去找小土豆去了。

“后来我刚走到操场那围起来的工地外面,就看见了小土豆,我没走进去,也没见到你。”

对于夏秋的突然晚归,在家的杨繁显然已经坐立不安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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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夏秋一脸灰白地回来,他上前拥住她,“怎么了?医生说什么了?”

“医生没说什么,一切正常。”

杨繁松一口气,“我就担心——孩子是不是又出问题了。”

夏秋打断他,“老公,你说爸爸他,还活着吗?

杨繁的手猛然一顿,诧异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夏秋眼眶有点湿润,“我就是在想,你看操场上发现的那具白骨,不知道谁的丈夫或者是儿子,就这么孤零零地埋在那儿,不知道姓甚名谁。

“爸爸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了,会不会也......”

“夏秋!”杨繁有些生气,“我知道,你想念爸爸。这几天发生这么多事,我又太忙没顾着你和孩子,你会胡思乱想。

“但是眼下孩子是最重要的,你看我们为了这个孩子……你吃了那么多苦头。

“答应我,别乱想,以宝宝为重。爸爸的事情,等以后有精力了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夏秋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黯然点头。

“嗯。我记得之前你整理过爸爸留下的那些信件文字什么的,那些东西还在吗?这阵子如果想爸爸想得厉害,我想翻出来看看。”

杨繁叹口气,“都在书房最里面那个矮柜里——但是如果只是会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答应我,尽量少看,行不行?”

夏秋乖巧地应好,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杨繁一边扶着她往卧室走,一边喃喃道:“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是不是你打听到爸爸可能在南方出了什么事?你不要什么都不说出来啊。”

“没……”夏秋敷衍道,下腹断断续续的疼痛变得持续起来,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一周后,DNA鉴定证实,操场中的死者与夏秋有血缘关系的概率为100%,正是夏斌。

“这个案子我们倾向于认为是熟人作案,所以死者是你父亲的消息,建议你暂时保密。”

负责办理案件的警察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愁容的孕妇,也忍不住微微叹气。

夏秋把虎口捏得紧紧的,来抵消腹中的疼痛。“当年负责操场施工的挖掘机司机,现在……还能找到吗?”

警察有些犹豫,想了想才说:“当年的施工队有好几个挖掘车司机,你想说的是……”

“孙刚。”夏秋轻声道,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文件袋。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有这个人吧。然后这里面是一些也许能用到的东西,希望对调查有所帮助。”

又一次的产检,杨繁特意请了假,要一早陪夏秋到医院。

出门前夏秋在卫生间里接了一个电话,沉默半晌后,杨繁听见了门锁反锁的声音。

“老婆,你怎么了?”

“小土豆平时挺听你的话的,那天见了那副白骨,为什么反应那么大,挠你这一身伤?”

夏秋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杨繁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高三那一整年,我记得那个时候妈妈经常去医院检查,爸爸请过不止一次假。后来就需要交给校长特批了。

“当时你是校长助理,那些请假条,都是交给你的吧?”

这两个问题毫无关联,但杨繁却平静了下来,缓缓答道:“是。”

“我爸消失前的那个晚上,邻居阿姨让我去学校里找小土豆,我正好在操场门口遇见了你们——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嗯。”

“那个时候,我爸刚出事吧?也许你刚和孙刚一起把我爸埋在了地基底下,也许他那时还没有断气,也许他还听见了我的声音?”

隔着一道门,杨繁也能听见夏秋的哽咽逐渐变成了暗哑的哭声。

看起来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杨繁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杨繁轻声问。

其实这一个月他不是没有感到奇怪过,也曾想过是不是纸包不住火,哪里出了纰漏。

但是夏秋虽然情绪低落,却是毫无破绽,让他找不到深入话题的机会。

“我们蜜月旅行的时候,用你的银行流水办过一次签证。我好像记得,里面有一笔转账,是给一个叫孙刚的人。

“当时只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杨繁沉默了几秒,又问:“你刚问起了请假条的事情,书房里的那些,你已经拿走了是吗?”

夏秋似乎有些意外,顿了下才问:“我以为你早就去翻找过了。”

“我……想到过,你说去看你爸爸的旧物的时候会不会翻出来。但是……我没有真的再去翻过。”

就连杨繁自己也不知道,是他大意了,还是就压根不想面对这尘封的秘密。

“那张请假条也重新做了鉴定,正文的笔迹和日期的笔迹对比不是同样成分的墨水,时间也有一个多月左右的差别。

“也就是说,请假条上的日期,是后来加上去的——”

警方在确认了白骨的身份后,调取了夏斌购买车票到了南边的时间。几乎是同时,杨繁也以旅游的名义去过广州一带旅游。

等和“夏斌”几乎是一个路线地在南方晃了一圈,杨繁才回来了南临。

也是在这之后,杨繁拿出了那张请假条,侧面证实了夏斌是主动出走的,打消了警方最开始的怀疑,并很快导致了不予立案的处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夏秋浑身发抖,凄切地望着门玻璃上杨繁的影子。

杨繁是夏斌带出来的,爸爸一手促成了他的留校。也正是凭着夏斌和老校长的关系,杨繁升得比同龄人都快。

夏秋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对自己的父亲做这么残忍的事?

杨繁轻声说:“当时下学期要有省级单位来视察,操场翻修的工程必须马上完成。

“但是你爸爸接到了家长的投诉,说我们选取的施工单位不合格,地基和塑胶草坪的质量有问题,要求停工整改。

“我一直恳求你爸爸,他是负责教学的,又不负责施工,不要在这个事上紧抓不放……他不听我的,逼我逼得太紧。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跑到学校里来,在操场上和偷偷施工的孙刚撞上了。

“他把我叫到了现场,说如果我不马上停工,就向有关单位举报其中的腐败问题,第二天就要到纪委去举报我和其他人,我一心急就……”

“我没骗你,当时挖掘机把他怼到地基里的时候,他人还是好端端的,没什么事情。

“看见他在那里面挣扎的样子我心软了,我也让旁边的孙刚停工了。我真的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爸爸……夏老师失踪了,第二天孙刚慌里慌张地跑来找我,说我走之后他又抢了会儿工期,当时觉得土堆下面好像还是有点什么动静,但是没放在心上。

“后来一想,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把你爸爸埋在下面了……当时木已成舟,土堆都已经填平了。我想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炮制了后面的那些线索……”

夏秋捂住耳朵,“够了——”她把手机递给杨繁,“夫妻一场,我能为你做的,是现在让你去自首。”

“想到了。”杨繁如释重负,面上浮起一阵似有若无的笑意。

“家里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离婚协议书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对不起……这些年构筑的一切,终究是假的。对八年前的事我很后悔,但对于我和你,我……”

“不必了。”夏秋打断了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到此为止吧。”

警方的车载着脚镣手铐的杨繁呼啸着离去,夏秋倚在这所他们结婚起就住在里面的房子门口,恍如隔世。

眼前一片黑云彻底盖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觉得双膝一软,汩汩的鲜血从身下流了出来。

上车前杨繁还是坚持说出了最后那句,“但是我对你,不是因为夏老师的事情而愧疚。我是真的……爱你。”

一切陷入了死寂。

一年半后。

杨繁杀害夏斌的案子经过了两次审理,最后终审判决杨繁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在被转移到外地服刑之前,应杨繁的要求,夏秋从广州回到南临,进行了一场独特的探监。

“我听说一开始你是不承认杀人的,只承认是意外。为什么后来又认罪了?”

“法医鉴定的结果,夏老师后脑和脖子都有明显的钝器击打的痕迹,是典型的他杀。既然如此,总是要有一个人认罪的。

“是我还是孙刚——我想,对量刑有区别,但是对你我,其实并无区别。”

眼前的杨繁,满满的都是歉疚之意。

他深深地看了夏秋一眼,她手上戴了一条莲花玉坠的手链,是他从未见过的。

杨繁笑道:“你和齐和苏,终于走到一起了?”

夏秋把目光收回来。当年作为学校的年轻老师,杨繁不会不知道,自己和齐和苏并不算隐秘的那些早恋的细节。

手链确实是齐和苏送给她的,他说这是一份迟到了九年的礼物。这次回来,也是他送她从广州回来的。

只是面对杨繁,她没有怜悯,也无需做任何额外的交代。

“我后来做了最后一次流产的病理分析,医生说,我的习惯性流产,是因为常年接触过量甲醛导致的。”

杨繁眼神黯了一黯,因为夏秋的到来而稍有亮色的眸子,又成了灰白。

因为杨繁的贪婪,留下了这片不合格的操场。

所以,在一场不算特别罕见的中型地震里,平地裂缝,暴露出了夏斌的尸体,成了天网恢恢的那张网。

而夏秋是体育老师,所以和那片有毒的操场打交道的时间是最长的,所以受害也最深,代价是她和杨繁夭折的那三个孩子。

这世上的事都是公平的——

甚至对于夏秋而言,没有留下杀父仇人的孩子,这或许还是一件幸事。

“我之所以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你手上的人命,还不止我爸爸这一条。余生——希望你用余生还能够弥补吧,再见。”

离开南临之前,夏秋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听说小土豆的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每天吵着要见她。

果然见到了夏秋,小土豆显得很兴奋,一直拉着护工,似乎是要有什么东西给夏秋。

“这是他知道你要来,让我们去他家去拿一个什么宝盒出来——也不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我们哪里有时间呀,让邻居喊了个闪送过来。

“刚好说现在已经送到楼下了,方便的话你自己去取一下?”

“好的呀。”夏秋应道。

正好齐和苏也说,办完事情了正在医院外面等她,她想顺道就喊齐和苏也一起上来。

夏秋不知道,她坐电梯下去的时候,正好和从楼梯走上来的齐和苏错过了。

齐和苏走到病房门口,看见里面只有小土豆和护工,“您好,刚才应该有个姓夏的女士在这里探视吧,她人呢?”

护工看到又有人来,喜笑颜开,“夏小姐下去取东西了,您也是来看小土豆的吧?我得去给隔壁病人取药,辛苦你在这儿看着他,等夏小姐回来啊。”

病房里只剩了齐和苏和小土豆两个人。少年安安静静地看着窗边的风景,对齐和苏的存在无动于衷。

“小土豆,还……记得我吗?”

小土豆望着窗外,一声不吭。齐和苏又不甘心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小土豆把脸转向一边,看也不看,轻声问:

“秋……秋姐姐呢?”

还好,你不认识我了。

齐和苏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他特意打了时间差从楼梯里上来,就是想找机会看看,能不能单独跟小土豆接触下。

他想知道,小土豆还认不认得出他。

九年前的那个晚上,齐和苏在操场边没有等到夏秋,等来的却是夏斌。

“我就知道是你这混小子在里面捣乱,秋儿平时那么听话,这回犟得跟牛一样要报北京的大学。她妈不知道哪天人就过去了,我们就这一个女儿……

“我告诉你,她只会在省内读书,跟你去北京,你想也不要想!”

平日里夏斌严厉的模样再次重现,齐和苏心里害怕,但还是脖子一梗,回击道:

“夏老师,这事不能由您说了算,还要看小秋的意思。等下她过来了,我当面跟她说。”

“小子,你可别犯傻了。不是秋儿的意思,我能知道到这儿来找你?”

夏斌从怀里掏出一张录取通知书,对着齐和苏不屑地扬了两下。

“你看看吧,省城的师范大学,不是北京的。填志愿的时候秋儿就已经决定听我的了,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这兔崽子接受不了。

“现在叫我来代表她把话说清楚,以后你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也别再来骚扰她了,我告诉你。”

齐和苏还要理论,夏斌看见了操场上的挖掘机轰隆隆开始作业,把他丢在一边骂骂咧咧地就走开了。

齐和苏躲在水泥堆后面,看着夏斌在远处和杨繁据理力争的身影,三年来的怨气都浮上心头。

夏斌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师,为了学生的利益可以和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剑拔弩张,但同样也是个顽固不化的中年人。

做老师的时候,他就操控学生的一切。而现在,还要对他和夏秋的感情横插一杠,要亲手扼杀这段刚刚萌芽的感情。

激烈的争执过后,夏斌被孙刚用挖掘机撞到了土沟里,躲在暗处的齐和苏心底竟有了一丝快感——

这老东西如果死了,那么自己和夏秋的未来也就没有了障碍。

而这三年来受到夏斌的压制和粗暴教育而积压出的愤懑,好像也算大仇得报。

然而,杨繁不知道又跟孙刚说了什么,挖掘机停下来往后退,夏斌晃晃悠悠地又从那土坑底下探出半秃的脑袋来。

齐和苏心里刚刚释放的快意变成了失落——

为什么杨繁又半路停手了,为什么孙刚没一下子把夏斌碾死?

冲上头的热血让齐和苏失去了理智,那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个讨厌的老头必须死。

他转念一想,杨繁本来就有指使杀人的意图,如果现在悄悄再替杨繁把这事做了,只要尸体被埋好了不被发现,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就算是尸体被发现了,他还可以把事推到杨繁头上。

只是没想到,东窗事发居然延迟了这么多年——

在他以为夏斌这个人已经被逐渐遗忘,不会再有人关心他的下落的时候,一场地震又把当年被掩埋的尸体暴露了出来。

齐和苏看见了白骨的新闻,只有过一瞬间短暂的慌张——九年前的计划现在再来实施也并不晚。

他不能坐等警方调查把怀疑转移到自己身上。

齐和苏决定主动出击,找到夏秋故意给她透露杨繁才是凶手的线索,让这个未遂的杀人犯,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不过齐和苏也没想到,以当今侦查手段的缜密,杨繁本来也可以根据一些作案过程中的漏洞来百般抵赖。

却因为对夏秋的愧疚,很痛快地就承认了故意杀害夏斌的事实,让祸水东引的过程变得容易了很多。

齐和苏更没想到,兜兜转转近十年,他也因此重新让夏秋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而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目睹了这件事的证人小土豆,对自己毫无印象,说明当年小土豆也并没有见到自己那短暂的杀人过程。

这一切,或许就是天意吧。命运于他,实属不薄。

“诶,和苏你怎么不接电话?我还在下面等了你半天。”

夏秋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齐和苏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小土豆接过夏秋手里的盒子,从里面翻出一个浅青色的东西,嘴里呜哇呜哇地喊着,把东西递到她跟前。

护工眼尖,指着夏秋的手腕,“夏小姐,这和你的手链,好像是一对诶。”

夏秋仔细打量,这确实是和齐和苏送自己的这条链子一模一样。

只是经历了不短的时间,可能又被小土豆把玩过,表面的颜色褪去了很多,显得很旧。

齐和苏说,“这条手链,是一份迟到了九年的礼物。”

当初杨繁说,“不知道为什么夏老师会突然出现在操场上。”

齐和苏还说过,当晚他留了纸条,约她在操场见面,还在那儿等了很久很久。

夏秋确实从来没见过门上的纸条,那是因为有人在她回家之前,已经提前把纸条拿走了。

爸爸在世的时候,一直很不喜欢齐和苏,曾经强烈地表示过,一定不会让他们填一个城市的志愿,要把他们在大学里分开。

所以当时她以为自己也会拿到来自广东的录取通知书。

其实她拿到的是来自省城的——这也是后来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和齐和苏道别的原因之一。

而齐和苏消失八年,却是在操场上发现白骨的第二天,突然约了自己见面。

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条可怕的链条,让夏秋浑身僵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小土豆把手伸向齐和苏,一字一句地说:“哥哥,那天晚上你把这个掉在了操场,我替你捡回来了。”

“现在,你可以送给姐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