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碟子,这只难看的土碟子
是纯粹的黄泥巴烧制
半碟菜油,一根绵纱
却能照亮炊烟
和母亲灰白的头发
◇
它可能是新石器时代的东西
可乡下人不懂考古、文物
做蘸碟都嫌它粗糙
母亲勉为其难地
用它做了一只不趁手的灯盏
◇
无数个寂静的夜晚
母亲纺纱,父亲裹烟
这只笨拙的油灯
那柔柔的光亮
温暖我那蒙昧的童年……
那只用纯钢打造的锥子
是绝对的工业产品
然而在每一个农家的针线篓里
都可以摸到它
扎手的尖刺
◇
母亲不惜用血肉,磨砺它的躯体
用它的尖锐,千万次洞穿鞋底
麻索纳得簌簌有声
锥子磨得母亲前额浸出血迹
一双布鞋,就这样慢慢成型
◇
多少坎坷不平的路呵
都被我的布鞋踏平
而母亲前额的血线
却像那锋利的锥子
刺着我的心灵,从童年到如今
一架棉弓失业了
独自倚在墙角
◇
它曾经柔韧有度
弓声,错落有致
◇
每年,秋田雪白一片的时候
它会绷紧全身,挡住寒冷
棉树,今又挂满了银色花朵
母亲却躺下了。像那张弓
◇
一代代苦寒难以挡住,儿子的
孙子的。她的脊骨没法承受
◇
如今,没有了敲打,棉弓
与母亲,安睡得像下弦月
月光晒晒空旷的荷塘
新雨浇浇平静的荷塘
一夜之间
一万支绿伞拥满了荷塘
◇
母亲的小船划进荷塘
眨眼间,如荷叶掩盖的菱角
天边飞来雁阵,像云朵
盖上了荷塘
◇
荷塘就像母亲的胸腔
只需填进糠皮、鱼虾
便会饱满,鼓涨
是哺喂我的,乳房
◇
多少以后,我回到这方荷塘
一个猛子便扎进水里
突然,母亲在呐喊
久别的乳名,让我回到从前
我把满山月光折叠起来
用一冢流萤点燃
也许它能照亮你们的冥界
但这感恩,仍然薄如蝉翼
◇
我在刺篱边接一掬雨落
把两只小盅盛满
如果你们来与我对饮
我将怎样叙说我的怅惘?
◇
握不住的潇潇月光
任由它披挂在斑驳的碑上
一座孤坟,两行清泪
淬炼我的灵魂
◇
或许有前世约定
我终生都得向你们叩悔
招魂幡下,余烬纷飞
爹娘啊,你们养育我的漫长日子
再一次向我,扑面而来……